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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本无心——郁生逸人(6)

    这些日子以来与大哥的争执,与父亲的彻夜长谈好似一场梦,转眼就过去了。昨日送行宴上齐沐阳怪他事先不和自己商量,说着说着一气之下今日竟真的不来送他。

    他好笑的想,这二愣子还真的是少爷脾气,也罢,不来也好,省的伤感。

    城门外是整齐待发的亲卫兵,是一代代随着魏王府征战的亲卫的后代,是一份份忠心和一份份真情。

    他懂,他骑马来到这些将士的面前,来到这些或失去父亲,或失去祖父的将士面前便翻身下了马,环顾四周。

    侍从给各位将士送来送行酒,苏谨云端起酒碗对他们说:诸位!我知大家早已看不惯那掠我妇孺,欺我幼童,杀我族人的金贼!奈何家父年纪已大,虽有沙场击敌之心,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圣上已无法容忍猖狂的金贼,便派我替父征战。如今,讨伐金贼替我族人报血仇,收回边疆领土的日子到了!兄弟们,今日我穿上这身盔甲,就是诸位的兄弟,我不是你们的将军,也不是你们的主子,而是与你们共战沙场,浴血奋战的兄弟!我将我的后背交付你们,你们也将信任交付与我,让我们血洗这么多年的耻辱!让历史记得我们每一位对大洛的忠心和丰功伟绩!即使我们马革裹尸,即使再也无法回这生我们养我们的洛城,但!祖祖辈辈的小子们会记得我们的勇猛,记得我们的热血!让我们用手中的剑保卫大洛,保卫我们的族人!都人齐和大风歌,管领群臣来贺!

    语罢,将酒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即把碗用力掷下。哗啦一声带着势不可当的气势,宣誓了苏焱的决心。

    而这一帮亲卫军更是热血彭拜,他们齐声大声吼道:都人齐和大风歌。管领群臣来贺!说完也是将杯中酒水一饮而下。

    砰砰砰的声音中,一只只酒碗摔碎在地上,那是男儿保卫国家的决心,那是无谓生死守卫族人的勇气。

    浩浩荡荡的军队便离开了城门,整齐的朝着边疆快步赶去。

    在角落看到这一切的洛席远将发抖的双手紧紧交握着,偷偷的藏到身后,却还是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这等意气风发,这等气宇轩昂,若是我也有这样健康的体魄该有多好啊?

    直到军队逐渐远去,薛锦才提醒他:席远,他们走得有些远了。说完有些心酸的看着席远,他当然知道洛席远的一番远大抱负,三殿下真的是属于百姓的三殿下,三殿下从不畏惧生死,从不被病痛打到,然而先天不足却限制了他的一切。

    仅仅是这半月为了魏王府的粮草四处打点和让苏谨云顶替魏亭冬出征的事,三殿下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事情刚刚定下来,人就烧的倒下了。实在是,哎,他摇摇头,就这样洛席远还惦记着没来送苏谨云,非要强撑着病体亲自送他,这番情义给苏谨云那没皮没脸的人实在可惜!

    洛席远见那一行人渐渐远去,忙转身上马,策马而去,薛锦跟在后头一个劲的担心席远会不会吸了寒风,这可怎么办,这才刚退的烧。

    薛锦觉得自己这辈子绝对不会想生孩子,实在是太操心了!

    苏谨云领着队伍往前赶,远远地似乎听到前方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顺着声音往左前方望去,那里有一个修在小坡上的亭子,亭子旁停着两匹马,马旁立着两个人,定睛一看竟然是洛席远和薛锦骑在马上。

    薛锦还是一样的面无表情,而洛席远面带微笑,一手牵着马绳,一边冲他点了个头,随即又喊了一声:谨云!

    苏谨云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和与他同行的左副将说了一声便暂时离开行军队伍,他骑着马朝洛席远的方向奔去,到了他跟前便急急忙忙的下马,这时候席远已从马旁移步到了亭中。

    此亭上方一张破破烂烂的匾额写的正是听风亭,虽然稍显陈旧和破烂,苏谨云却是十分的好心情,还未等自己站稳,便面带喜色的急急忙忙的开口:席远特来送我?

    洛席远还是笑着说:不错,你这番走的匆忙,自那晚前后不过半月,我刚替你打点好没想到就病了,这刚好一点你却要出发了,来不及替你设宴送行,只好来这堵你了。他说着这些俏皮话倒也可爱得紧。

    苏谨云心里开心的不得了,他一得知皇帝派自己出征,便知此时席远已替他周旋好,心中十分感激。父亲与大哥前来与自己争论的时候,三殿下又特来请二人去府中作客,待夜深二人回来时虽然大哥的眼中还有些不满,但两人却没有再提要面圣请求皇上换大哥出征的事了。

    苏谨云知道又是席远替他说得情,明明是位居人上的尊贵的皇子,却可以为了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如此费心着想,此人是真的有大胸怀,用尽全力帮助自己图的不过是希望自己保护两人共同的族人,这样的一个心怀天下的君子生在帝王家真的是十分难得了。

    苏谨云带着十足的感激和尊重准备亲自去谢过席远时却听说三殿下病的厉害,暂不见他人。这时,他又是一阵心疼,这种感觉如果放在两个月前,为一个男人心疼,这话说出来怕不是要笑掉苏谨云的大牙。

    可是,这样的席远,这样的天人之姿、圣人之心的席远,却永远无法与常人一样有着健康的身体,不过是劳心两三日便会心力交瘁,这如何不让人心疼?

    本想着临行前见不到这人,心中稍有遗憾,这人却特来替他送行。席远虽说自己病好,但是苏谨云不是个傻子,但看他嘴唇清白,脸色憔悴,本就消瘦的身形更显清减便知他尚未好全,不过是强撑着怕他担心,这番苦心苏谨云怎会不知。

    他便当做不知,打笑道:多谢席远和薛兄,特来替我送行。

    哼,我是来替苏将军送行,谁替你苏谨云送行了?薛锦心里想什么说的就是什么,反正他一看苏谨云那副佯装天真的样子就浑身难受。

    哈哈,薛锦是不好意思了。我与薛锦确来替你送行,这杯酒,你一定要喝。说完,薛锦便拿出放在马身上挂着的布袋里的一只双耳青瓷瓶和三只青瓷小碗,递给洛席远。

    洛席远接过瓷瓶和两只瓷碗递给了谨云一只道:此酒名为南关汾何酒,是宫中秘酿,传说中是诗人杨悦在南关送别友人所酿,取的正是分久必合之意,今天我特取此酒替你送行,便是盼你早日归来。

    苏谨云接过席远手中的双耳瓷瓶,拔开瓶口的蜡封,闻了闻,笑道:果真是好酒,醇馥幽郁。

    洛席远笑说:那便祝谨云在边疆一切安好,我与魏将军和魏世子便在洛京待你凯旋。

    苏谨云道:好说!随即一口饮下,这酒一入口不像往常的酒寡淡无味,而是黏稠似蜜,入口初略有涩口,尝到舌根则有些清苦,等到入了喉咙则引出丝丝清甜,酒水欲断不断,口感极佳,回味无穷。

    一口不尽兴,再喝一口时已然见了底。他意犹未尽的舔舔唇,巴巴地望向洛席远。

    席远好笑的看着他道:琼浆玉液当然要慢慢品,你这般牛饮,饶是宫中再多的珍藏也禁不住你三两饮便见了底。

    苏谨云却嬉皮笑脸的道:席远啊席远,这等美酒我可真是第一次喝到,下次你来边疆看我吧,顺便再给我捎一壶,可别带这么个小瓷瓶,还不够我喝两口的,最少啊要那大壶装的!

    看不出来,你竟还是个好酒的。你这让我去看你是假,让我给你带酒才是真吧?

    哪有此事,要说边疆比这洛京暖和多了,尤其是盐城一带,听我父亲说,那里终年如春,盐河周围都是草原和树林,你这身子若是去那里养养肯定比在洛京待着的好,这洛京除了五六七月,基本上都是冬天,对你的身体才是极为不利。苏谨云说道。

    难为你惦记我的身体,但是盐城如今不是......洛席远想起盐城如今已经被金兵占领。

    目前是,但是很快就不是了。苏谨云自信满满,在席远面前毫不遮掩。

    哈哈,谨云很有信心啊。洛席远看他如此自信,心里也觉得快活,但他还是提醒道:收复疆土虽好,安全却是第一.无论如何,切勿急躁,慢慢来就好,你也是初次上战场,遇到事情千万不要急。

    苏谨云微微一笑,心中回想起来的是自己叔叔对自己说的那段话,那年他九岁,哥哥十四。叔叔已经退回魏王府养病,金将军刚刚接替他的将位,而他和哥哥听从父亲的话,常常陪在无子无女无妻妾的叔叔身边,听叔叔说边疆的风土人情,说战场的尔虞我诈。

    偶尔叔叔也会问自己与哥哥对战役的看法和处理方式,尽管自己与哥哥尽说些天真的胡话,叔叔却一直笑着给他们分析这些童言趣语。

    叔叔没有撑过的那一年的冬天,死前心心念念的还是战场,他拉着自己的手说:谨云,你记住,你是个可造之将。有你在,我定可放心了。只是,切记万不要让你哥哥上战场,他若上了战场只有死路一条。好侄儿,你莫怕,战场虽可怕,远没有皇家朝廷尔虞我诈来的更加可怕。你若上了战场一定要在朝中找到依靠,没有后顾之忧便所向披靡。

    明明是快要咽下气去,叔叔还要硬撑着最后一口气说道:再有,万不要心有牵挂,若有了牵挂,你便和叔叔一样死不瞑目啊。

    他知道自己是天生的将军,和曾祖父一样,和叔叔一样。但他也不一样,他会活着回来,他会成为终结魏王府将军不过四十的诅咒,也会终结魏王府代代战死沙场的使命。这一切,便是他苏谨云的命运。

    送到这里就好,接下来便出了洛京了。苏谨云说道:你且等着,待我收复了盐河你一定要来找我,你我再痛饮三百杯。

    薛锦一直没有插上话,他看着两人商量着下次见面的事,心里也觉得自己是挽回不了洛席远下的决心了。

    好。席远笑着答应他。你父亲和长兄在这京中你无需担心,一切有我和皇兄,你且安心。

    苏谨云点一点头不再多语,骑上了爱马,转身远去。

    只见他,一身戎装,腰别利剑,身姿挺拔,少年志气。

    目送芳尘去,但见马下尘。

    ☆、经年瞬逝情义浓

    前人如何形容时间过得太快?有道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亦或是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

    时间在平静的日子里的确过得很快,想自己尚未上战场的十八年,闲时读读三两本闲书,无事与好友喝上两杯,寂寞时去那春花阁找找乐子,秋猎之季再去那山中打两只兔子,时间也就飘然而逝了,而如今的日子却忽慢忽快,

    那时间像是掌握在杯子里的酒,一时兴起喝的急了一口就喝完了,一时懒散慢慢啜饮,好几口都见不得底,只是这酒不是他喝,杯子自然也不在他的手里。

    帐前的迎敌鼓一响,时间就快起来了,匆忙整军,脑中还在想着计谋。

    待到上了战场,直面对上那些好像永远不知道退缩和疲惫怎么写的金军,时间就像飞起来了一样,伴着痛呼和刀剑割裂空气的利刃声,四周的颜色从青白的亮闪闪的盔甲变成了鲜红的颜色,眼里时不时溅到的血液也来不及擦,刺激着眼泪,那血便顺着眼泪流了下来。

    刀光剑影和那漫天飞舞的利箭,映衬着时间过得实在太快,快到来不及数清自己的刀下又多了多少亡灵,快到来不及感受被伤到的地方有多痛。

    他只有瞬间变化队伍的敏锐直觉,如叔叔说的那样,他确实是天生的将才,不是天生的武夫,而是将军。

    他不光能打能杀,控制队伍的能力更像是与生俱来。

    原本未将这位未成年的将军放在眼里的金贼在吃了无数的亏,一次次吐出了之前抢掠下的领土之后,才幡然醒悟:这位魏家将军的确厉害,他不仅武力高强,那行兵布阵的能力实在是前所未见,真与传闻中十多年前和那几十年前的那两位魏将军有几分相似,同样的年少,同样的令人闻风丧胆!

    只是这位过于年轻的魏将军却是带着笑容上战场,肃杀之笑让金人不寒而栗。

    这场仗打着打着不知不觉已两年了,苏谨云在帐子里点着了油灯,这时候天色还不太晚,但是他还是挑起了灯,手中捧着的是几封快马传来的书信,一封来自他的大哥。

    弟,

    展信佳,天气虽炎热,莫要贪凉久浸凉水,老了要颤腿的。我与父亲都好,勿担心。

    落款只写了个兄字。

    呵呵,一封来回要快马半个月的书信竟然只写了这么些废话,不愧是嘴笨心也笨的大哥。

    于是他提笔只回了一个字:嗯。

    存心气气这个连关心都表达的这么僵硬的哥哥。再打开父亲的书信,信虽不长却说的很多。

    谨云,

    展信佳,前些日子腿伤难耐,幸得齐公子送来的药酒按捏,如今已无大碍。你哥哥如今在禁卫军任二等侍卫,年后应当会提拔一等侍卫侍奉大殿下麾下,有此良差幸得三殿下不嫌弃你亭冬愚笨口拙,一心提拔重用。这等差事的确适合亭冬,他向来做事多于言语。

    朝中局势渐清,你在边疆只管安心打仗就好,如今皇上身体渐重,老夫常常与圣上说起年少的事莫不是泪湿满襟。皇上怜老夫身有旧疾,雨天特下圣旨准我在家休养,皇恩浩荡,甚为心慰。

    如今最让老夫担心的莫过于你,老夫在朝中多听得你战场上驰骋疆场、以一当十。欣慰之余尤有后怕,金人诡计多端、睚眦必报。他们今日吃了你的苦头,私下定在想些阴谋诡计,你需提高警惕,切勿松懈。

    你是大洛的将军,亦是我魏家的儿子,你于大洛于魏家都是独一无二的,自己定要万般保重。

    战场杀敌,你要记住,杀的不是人而是那虎豹豺狼,今日你不杀他,来日他杀的就是你的同胞,你身边与你并肩作战的战友。

    孩儿,莫要惆怅,人命虽珍贵,但于家国面前却显得渺小,你在金人心中也不过是一个必须被消灭的豺狼而已。

    父

    读完父亲的信,苏谨云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这两年常常收到大哥的信,短短几行字,他当个乐子看,父亲只在他刚来边疆的时候捎来一封家书,书中尽是如何治兵和如何适应当地气候的提要,而这样的一封信可以说让他想了很多。

    他知道京中有洛席远与齐沐阳一切都不需担心,沐阳虽怪他一句不说的便来了边疆,到今天也不给他捎一封信,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好友,二愣子一样转不过脑子,认定了一个朋友就掏心掏肺的对他好、对他的家人好、对他的朋友好。

    但是一旦生气了,也是倔得像头牛,非要你低声下气的哄了他了,他才给你点好脸子看,奈何他当年走的匆忙,来不及道歉,耍些个小手段哄他开心,这小呆子一生气竟然两年都不理人。

    他在这战场上只觉得自己心境渐老,每一天从他手上夺走的生命多到让他麻木。他自认为非善类,但是看到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从他的刀下消逝,一开始的确让他消沉,但是一味消沉自然不是他苏三的性格,如今早已安然待之,就像父亲说的,当你看到身边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死在那金贼的弯刀下,看见那被抢掠的村庄,被虐杀的妇孺,再多的不忍也变成了仇恨。

    只是有时候夜深之时,难免怀念洛京的大雪,春花阁的酒,怀古亭的吟诗雅趣。然而,让他重回洛京那酒醉笙歌的金银暖窝里,他却又开始排斥。大抵真像叔叔说的那样,他生就有着祖上传下来的血液,生就有着叛逆刀口舔血的野性,一旦尝到了这种滋味,便再也回不到那灯下温书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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