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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那么大——语笑阑珊(8)

    山中有一汪深潭,水寒凉刺骨。
    厉随赤裸上身泡在其中,双目紧闭,脸上毫无血色,被水浸湿的黑发凌乱贴在胸口,越发显得整个人苍白妖异。
    许久之后,他睁开眼睛,看向岸边的江胜临:这回多久?
    一个时辰。比起上回毒发,又多了一盏茶的时间。
    厉随飞身跃出寒潭,扯过树梢上的黑袍罩住身体,赤脚踩过枯枝:不妨事。
    江胜临在心中暗骂,你我谁才是大夫,你说不妨事,就不妨事了吗?
    厉随又道:至少赤天要死得比我早。
    江胜临无奈:除了赤天,你就不能跟其他人也比比长寿?比如清虚观的三位长老。个个雪白的胡子拖到胸口,感觉像是已经活了两百岁,吉祥如意得很。
    他们与我无冤无仇。
    不如我让清虚观尽量得罪一下你,看能不能激发斗志?
    厉随穿好衣服:不好笑。
    江胜临答,不好笑就对了,我若能说出好笑的故事,还苦叽叽地治你作甚,不如去那黄花梨大马车里给祝二公子讲故事,想必现在已经攒够了银子在江南买房买地,当富贵地主,娶八个媳妇。
    厉随被他吵得心烦:再说一句话,我就把你丢进寒潭。
    江胜临:算了算了,我若气坏谁如意,而且伤神又费力。
    半山腰燃着篝火,一堆堆连在一起,像一条红色跳跃的龙。
    厉随回到山道时,踢雪乌骓正靠在树旁来回踱步,摇着尾巴喷响鼻。
    虽然用一脸喜色来形容一匹漆黑的马有些怪异,但厉宫主觉得自己这匹马,看起来确实心情挺好的。
    众人在三日后抵达了白头城。
    祝府钱庄的掌柜老早就守在了城门口,一见到自家车队,便疾步笑迎上前:二公子,章管事,这一路辛苦了。
    倒不算辛苦,就是坐得浑身酸疼。祝燕隐看着他身后乌泱泱许多紫衣人,这些都是钱庄的伙计吗?
    钱庄掌柜赶紧解释:咱们的人都在城里,那群人是天蛛堂的弟子,听说是来迎厉宫主的。
    祝燕隐更吃惊了,因为根据他这一路观察,绝大多数江湖门派见到厉随,都是避开走的,基本处于虽然想攀附但是又不想立刻死所以还是离远些的状态,主动正面撞上来的,天蛛堂算是第一个。
    钱庄掌柜见自家公子像是对这件事感兴趣,就继续说:天蛛堂的堂主名叫潘仕候,今年四十八岁,人还不错,就是总吹牛,最爱吹他与万仞宫厉宫主关系亲近,还说两人多以叔侄相称。
    祝燕隐问:天蛛堂的弟子多吗,他们怎么没参加武林大会?
    放在西北一带,算是大门派了,潘仕候在江湖中的地位也不低。钱庄掌柜道,这回是身体不好,病了三五月,所以才没去金城。
    潘仕候此时正被家丁扶着,额上有薄薄一层汗,站也站不稳,看起来的确虚弱。
    虚弱成这样还要来城门口等,可见有多重视厉随。
    但很明显,厉随不怎么重视他。
    丐帮长老与潘仕候交好,走过来悄声提醒:万仞宫的人今晨选了西侧山路,怕是要直接绕去翠河,不会进城。
    潘仕候听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还要硬撑着面子:刘长老误会了,我是来接武林盟各位朋友的,家中已备好水酒宴席,还请诸位不要同我客气。
    第11章
    祝燕隐看着一脸衰样的潘仕候,实在想不出他与厉随叔侄相称的美好场景。主要是因为厉宫主的气质实在太魔头了,往那一站就是大写的六亲不认,不像侄儿,像天蛛堂的爹。
    城外山道,万仞宫的弟子正在生火煮饭,江胜临拿出一根胡萝卜,溜达过去喂踢雪乌骓。
    厉随不悦:我说它最近怎么胖了,原来是你手闲。
    江神医惊呆,你这人能不能讲点道理,我半个月一共就喂了两次。
    踢雪乌骓心不在焉地嚼着萝卜,思念豆饼。
    厉随替它梳开鬃毛,又拍了两把马头:你回城吧。
    江胜临:你在同马说话?
    厉随冷冷一瞥。
    江胜临举手投降:行,我回城替你去看潘掌门。
    厉随把马刷丢回桶里,转身去了另一头。
    江胜临心想,这是什么狗脾气。
    若哪家江湖小报此时重金求稿,有个脾气很狗的朋友是什么体验,江神医可能会谢邀,然后匿名写它个十万八千字。
    钱庄里,祝燕隐舒舒服服洗澡吃饭,又小睡了一阵,醒时外头天还亮着,隐约能听见街上的车马人声,像是极热闹。问了掌柜才知道,原来是潘仕候在摆流水席,招待武林盟众人,桌子从天蛛堂一直摆到草树街,排场铺得大,连路都被堵得水泄不通。
    祝章道:江神医也在天蛛堂,说是明天再回咱们钱庄。
    那今晚就不用针灸了。祝燕隐想了想,又问,白头城有没有什么好去处?待到那些江湖人散了,我们也出去散散心,在家睡得骨头都软了。
    掌柜笑着说,公子久在江南柳城,此番来了西北,自然得看些稀罕的。白头城最有名的景致,就是城外的虎啸峡,水流远看似银白锦缎,奔涌至途中又突然垂直落下,引得峡谷中巨浪滔天声如虎啸,壮阔雄浑。
    祝燕隐被说得心动:夜晚也能看吗?
    能,怎么不能。掌柜道,今晚月色好,银白的盘子落在缎中,比白天更有看头。
    祝燕隐拍板:行,那等天黑后,我们便去虎啸峡!
    另一头,草树街的宴席一直到夕阳西沉才散。
    人人酒足饭饱,满目杯盘狼藉。
    江胜临在酒宴上坐了一个时辰,潘仕候只被家丁扶着,颤巍巍过来敬了两回酒,却只字不提求诊一事,实在怪异得很。毕竟这么大一个神医还是很值钱的,摆在江湖上得被万人争着往回抢。
    左思右想,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不想活了,可天蛛堂家大业大,潘仕候日子过得好好的,应该不至于突然寻死,那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性,病是装的。
    城外山道。
    潘仕候站在篝火旁,这阵倒是不用人扶着走了,就是脸色不大好看与身体无关,与江湖纷争有关。
    厉随看着他,皱眉:你装病?
    潘仕候讪讪道:是。
    潘仕候紧张得干吞了一口唾沫,对这位贤侄怕得很,没比其余江湖人强到哪里去。在原地杵了半天,才又道:我若不装病,就得去金城武林大会,那万盟主定会让我去万仞宫请你,你又不会见我,失面子。
    厉随:
    夜半风寒,吹得人骨头缝也冷,待久了怕是会冻病。
    厉随心里摇头:你回去吧。
    我来是有要紧事情要说。潘仕候赶忙道,尚儒山庄有古怪。
    厉随问:什么古怪?
    潘仕候压低声音:他们像是与焚火殿有来往。
    厉随手下一顿。
    尚儒山庄位于杜鹃城,地理位置偏南,与其说是江湖门派,倒更像地主豪绅,这些年捐建了不少书院,倒真应了尚儒的名号,掌门杜雅凤更是时时刻刻摆出一副绝世大善人的姿态,穿一身白袍子到处施粥发钱,感觉下一刻就要因为行善积德的福报而当场飞升。这么一个门派,与魔教有来往?
    潘仕候道:我虽未去金城参加武林大会,可也一直在查魔教的事。尚儒山庄设在凤鸣山下的书院,极有可能就是焚火教的联络点,你若不信,尽管派人去查。
    厉随点头:好。
    那你也随我回去住两天?我听万盟主说,他们要在白头城中待三天。潘仕候目光与语调皆忐忑,你婶婶也想你了,几天前就收拾好了客房。
    厉随靠在树上:不必了,你回去吧。
    行,行。潘仕候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那我走了。
    他裹紧身上的外袍,看着更加干枯瘦小,鬓边挂着两片白发,有几分狼狈相,临走前又叮嘱:魔教素来诡计多端,你也要小心。
    厉随垂下视线,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火堆。许久之后抬眼,潘仕候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夜色山路中。
    旁边的影卫小心翼翼道:宫主,潘掌门像是的确身体不舒服,方才还踉跄了一下,山里风大又寒凉,不如属下护他回城?
    厉随拿过一旁的湘君剑,打了个简短呼哨。
    踢雪乌骓自半山腰疾驰而来,坚硬四蹄踏过篝火,溅起一路星点残光。
    嘴里还包着刚啃下的一把新鲜嫩草。
    不好吃。
    虎啸峡距离白头城尚有一段距离,不过祝燕隐白天睡得多,此时也不困,带着十几人浩浩荡荡出城,一路赏繁星闻花香,找回了一些江南夜游的调调。
    不过没过多久,就又不像江南了,轰隆隆的巨大咆哮声自远处隐隐传来,如同有猛兽即将脱闸,再往近一些,就连说话都要靠吼。
    祝小穗坐在马车里,胆战心惊地想,这是什么可怕的景致,前些年柳城有黑心商人建了个骗钱的修罗鬼城,忽悠百姓去地府一日游,也没这么嗷嗷呜呜。
    祝燕隐也被吵得够呛,觉得不然还是回去吧,游一游方才那片花田就很好,不一定非得来这里听巨浪咆哮。
    他掀开车帘,刚打算让忠叔折返,却被眼前的景象一惊。
    这晚月色明亮,照雪白巨浪奔流出云,如千丈冰丝悬于石壁,后又齐齐倾泻落入深潭,溅得水瀑似倾盆急雨,说是虎啸,其实更像万壑惊雷,裹着下山玉龙一起炸开在耳边,空气里也泛着潮。
    这祝燕隐跳下马车,看着眼前的苍峰流瀑,震撼极了。
    钱庄掌柜得意笑道:我就知道,公子定会喜欢这里,若登上白虹峰看虎啸峡,又是另一番景象,视野要更开阔些。
    行。祝燕隐来了兴趣,那我们就登到高处再看看。
    不远处,潘仕候一行人骑着马,也正向这个方向驰来。
    白虹峰的路其实不崎岖,但越往上越高陡,祝燕隐走得有些困难,他刚打算找个家丁拉自己一把,突然就被人拦腰一把托住,双脚陡然悬空,身体离地,腾云驾雾一般飞了!
    没有一点点防备地飞了!
    这种体验其实不算坏,毕竟飞檐走壁谁不爱,更何况是心怀大侠梦的祝二公子前提是如果嘴没让人捂住。
    祝燕隐口鼻被掩,脑中轰一下,第一反应就是,我被绑架了!
    然后还没等他挣扎反抗,已经被人压入草丛:公子切莫出声,对面山上有人。
    祝燕隐这才看清,原来带着自己飞的是祝府家丁,顿时松了口气,但又很吃惊:你会功夫?
    家丁道:二公子出远门,老爷与大少爷挂心万分,自然要多派几个人沿途保护。
    祝燕隐:那你怎么不早说?
    家丁如实回答,大少爷不让说,怕二公子上瘾,不坐轿子了,天天吵着要草上飞。
    祝燕隐:
    其余人也被家丁护在草丛中,心里慌慌的,不懂看个瀑布怎么还能看出事。祝燕隐在对面山上找了半天,也没发现哪里有人影,于是问:你是不是看错了?
    没有。家丁道,而且山道上又有另一群人来了。
    马蹄声声,越来越近。
    祝燕隐不自觉就屏住呼吸。
    来人是潘仕候。
    他要回家,这里是进城的必经之路。
    祝燕隐也看清了他的样貌,小声道:是天蛛堂的人,白日里我们见过的,为什么要躲着他?
    家丁又将他的头按得更低了些:躲的是对面山上那伙带刀客,他们像是要对潘掌门下手。
    祝燕隐心揪起来:真的假的。
    正说着,夜空中已传来一声尖锐哨鸣!
    身穿黑衣的杀手身影如鹰鹞一般,从半山腰飞身掠下,将潘仕候一行人团团围在中间,二话不说拔刀便砍,招招皆是死手。
    祝燕隐还是头一回见到这实打实的江湖仇杀,紧张得眼睛也不眨一下。他是偏向潘仕候的,因为对方在外到处吹嘘与厉随叔侄关系甚密,也没死,可见不是什么坏人。但那群杀手的功夫又很高,打了没几下,潘仕候已经跌跌撞撞地坐在地上,只能仓惶举剑挡刀。
    祝燕隐问:你们能打赢那群杀手吗?
    家丁答:对方功夫路子诡异,我们估摸得过个数百招,才能将其拿下。
    祝燕隐道:那去帮帮潘
    还没潘完,底下便传来一片惨叫。
    祝燕隐急急转头,还当潘仕候已经死了。
    红雾喷起好几丈高。
    几个黑乎乎的东西在空中飞,祝燕隐仔细分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玩意好像是头。
    上一刻还长在杀手脖子上的头。
    厉随跨坐在黑色骏马上,面色冷峻,他单手执剑,鲜红的血液淋淋漓漓流淌过锋刃,在地上洇出一条深色的细小溪流。
    只一招,就杀了对方十余人。
    祝燕隐脸色泛白,胃里隐隐翻涌。
    呕
    作者有话要说:  厉随:像你这么金贵的江南阔少,我一招能吓晕十个。
    第12章
    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
    同理,祝二公子向往的江湖,也不是现实中的残酷江湖,而是文人撰写的绮丽江湖。书里的魔头同现实生活中的魔头可能也不是魔头,反正不管是什么头吧,一想到那漫天的血雾和乱飞的首级,祝燕隐就觉得胃又开始紧缩,这回不用家丁再按着头,也坚决不愿再往山下多看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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