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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安客栈怪事谭——莲兮莲兮(52)

    祝鹤澜那时的名字也还不叫祝鹤澜,而是简单的一个字:澜。他从小就被部落中的大巫选中,与其他四十九名从整个部族中选出的祝僮一起当成未来可能的万物母神祭司的人选。他记得自己经历了数不清可怕的试炼,不少他的同伴都在试炼过程中死去、亦或是比死更可怕发生了无可挽回的畸变被巫祝们杀死。
    但他终究熬过来了。那十颗卵中,有一颗选中了他,与他发生了精神上的感应。
    祝鹤澜还记得当他第一次感知到那仍旧沉睡着的槐树传达给他的梦境,那些令人头脑爆炸一般的遥远集体记忆,那些他无法理解的场景和色彩他的意志在疯狂和理智那微若游丝般的分界线上不断徘徊,终究还是回到了现实中来。
    与那十颗卵发生感应的二十多人中,只有十个人没有疯。而他们十个,便是最后的胜利者。
    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道,那只是他们漫漫长生无尽孤独的开始。
    十颗卵,最后成功孵化的只有四颗。而长成树苗的只有两棵。最后活到现在的,也只剩下他这一棵了。
    重六听得嘴巴快要掉到地上,东家你你该不会洪荒时候就宅在天梁城这块儿了吧
    祝鹤澜嘴角抽动了一下,你的关注点就在这儿?
    还有啊,这么长的时间,你完全没有学过游泳?
    游泳这个坎过不去了是吗没有这个必要为什么要学?
    这是基本生存技能啊东家!
    祝鹤澜翻了个白眼,似乎十分不屑。
    重六还是很难想象,一个人活那么久是什么感觉?看着亲人友人一个个死去,看着身边渐渐亲近的人却知道他们不过是自己漫漫长生中的短暂过客,看着所有刻骨铭心的经历记忆渐渐褪色消失,看尽了沧海变桑田再也没有惊喜
    永远是看客,永远被落在后面。
    永恒的寂寥孤独无法逃离的地狱。
    重六忽然意识到,他自己恐怕也将是掌柜漫漫长生中的一段微末的和弦。等到千百年后,等到有无数个跑堂来了又走了之后,掌柜甚至可能会全然忘记他。
    毕竟掌柜现在已经记不清他自己父母的样貌和名字了。
    一股深沉的无奈和悲伤骤然如黑色的海潮在重六胸腔里蔓延。
    他想要靠近的人,原来与他有这样深广而根本的距离,就如日与月之间的距离一般。
    重六想要掩饰自己的心绪,于是挑起另外一个问题,东家万物母神如果是秽神的话按照你们大巫的预言,槐树长大了岂不是相当于一道门要被打开?那我们之前干嘛还废那么大劲阻止黄衣神开门啊?
    因为槐树或许永远都不会长大。祝鹤澜叹了口气,它维持现在这个状态已经有三百多年了。而且我也已经停止喂给它除了我以外的人的血,所以它的生长会更加缓慢。
    你不想让它长大?
    祝鹤澜摇摇头,苦笑一声,很久以前我很想,但是渐渐的便不再想了。它也是一样。或许就是因为我们不再想了,与这个世界的秩序和解了,所以才能存活到现在,没有被道气吞噬。
    重六低着头想了想,叹息道,但如果它不长大,你就要永远被困在这儿是不是?
    祝鹤澜见他面现难过,心中讶异。这个小跑堂是在替自己难受?
    那好不容易在三个月中硬起来的心又开始变软了。
    长生不老是多少人的追求,这不是挺好的吗?祝鹤澜笑着,语气轻松,歪着头追着试图掩饰表情的重六的眼神,啧,你说你怎么还感伤起来了?
    我没有!我就是觉得您活了这么久一直都在这一块儿,远点的地方都没去过,那可太惨了。谁说我没去过的?有抄近路的方法,我早就去过不少地方了。只不过后来岁数大了,人也就懒了。
    您这不就没出过海吗~有机会,咱们也应该坐一次船,往南洋或者东边走,看看海那边是什么。我还可以教你凫水啊!祝鹤澜看重六说得俩眼冒光,十分兴奋,便也跟着想象自己在水里扑腾实在是惨不忍睹。他大笑起来,想让我下水,下辈子吧。
    这时候,马车停了下来,目的地已经到了。还没掀开窗帘,重六却已经听到了海浪声。
    咦?刚说完学游泳,怎么就听到海浪声了?重六说着,掀开车帘往外看。
    他们竟果真面对着一片月光下静静抖动的黑暗大海。沿着海岸一片盖着雪的村镇蔓延着,仿佛是月华凝结成的霜块。
    会制作指南鱼的铁匠,还得在渔港附近找。祝鹤澜说着,从车上跳下去。脚陷入雪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第66章 指南鱼(3)
    铁匠铺子距离小镇有一小段距离,孤零零地一间连着居住的院落站在小山坡上,远眺着茫茫大海。铺子熄着灯,掌柜带着重六绕到隔壁的小院,用力敲了敲门。院子里的狗大声吠叫起来。
    片刻后院子里主屋的灯亮了起来,一串咳嗽声后,有一大约五十来岁的汉子一边披着衣服哑着嗓子不耐烦地问着谁呀!一边小跑着过来开门。
    看到灯光映出的掌柜和重六的脸,那汉子登时清醒了。他像是找不到该说什么话,愣愣地跟掌柜小眼瞪大眼。
    掌柜亲切地微笑着,武师傅,好久不见。
    被称为武师傅的铁匠警觉地回头看了一眼屋里,那条大黄狗仿佛感觉到了主人的不安,对着掌柜和重六龇牙咧嘴发出呼噜呼噜的威胁声。
    去!边儿去!没你事儿。武师傅把大黄狗赶到一边,自己往前走了一步,拉上院门,咱们还是到铺子里说吧。
    于是掌柜重六又跟着绕回铺子,看着铁匠关了门点了灯,麻利地在炉子里生起火来。
    武师傅大声地咳嗽了几声,咳得相当激烈,震得整个铺子里都有回音。他的呼吸粗重,仿佛胸腔里有一丝杂音。
    重六则忙着把笔墨纸砚拿出来。他注意到掌柜的账本上,又多了不少页的记录。
    我现在已经不怎么打铁了。铁匠低声说道,两年前有个大罗派方士云游过来,给了我一道护身符,我已经很久没犯过以前的毛病了。
    大罗派方士?掌柜思索一番,可否给我看看你的护身符?
    武师傅在怀里摸索一阵,拿出来一道黄色的符袋递给掌柜。重六也跟着抻着脖子看。
    掌柜打开符袋,将里面的符纸拿出来,却见那符纸重六当然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是掌柜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你戴这符多久了?
    从他给了我就一直戴着。
    那你这咳嗽的毛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啊,从去年开始就断断续续地有这个毛病,时好时坏。最近一下雪,受了点风寒,就又开始了。我看过郎中了,不碍事。
    祝鹤澜皱着的眉头却没有松开。他将符咒放回袋子里,说道,这符咒不是我见过的大罗派符咒,效力极强,是用来压制秽气用的。
    重六好奇问道,效力强?那是好事?可看掌柜的表情又不像是好事。
    武师傅也道,可不是!自从我戴了它,再也没做过噩梦,也没有一晃神造出个什么邪性的东西。表面上看是这样,可是这东西太强了,就像是给快要喷发的火山硬生生加上盖子。底下的山火没有熄灭,没有被引流,就是被硬生生憋住了。日积月累,炽热愈盛,早晚会令整个山体炸裂。掌柜摇摇头,担忧地看着武师傅,你带了它两年,伤害已经开始出现了。你不能再戴了。
    武师傅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又是一串应景的咳嗽声。可是下一瞬,他忽然用难以启齿的神情犹豫着说了句,不是我不信您可是您这么说不会是为了让我接您的单子吧
    重六一听不乐意了,您这么说可就有点伤人了。东家认识的匠人也不少,就算您不愿意接我们找别人去就好了,何必在这儿诳您呢?东家既然这么说了,您自己又确实身体有异样,我看您还是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武师傅带着薄怒瞪了一眼重六,我在和你们掌柜说话,哪有你这青头小儿插嘴的份!
    掌柜的脸登时黑了几分。他站起身,将护身符递给武师傅,语气冷淡了至少十度,我言尽于此,既然是别人给你的,我不好多说。但我劝你,若想活过明年,尽早把它烧了,然后来见我。我或许还可救你一命。
    说完,也不再多说什么,对重六招招手,六儿,我们走吧。
    重六迅速收了东西,跟着掌柜大步出了院子。临出门时回头看了眼,那铁匠没有追出来。
    东家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祝鹤澜叹了口气,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着白花花的雾,他一直就不大喜欢他自己沾染上的能力,之前是为了赚钱养家,现在钱赚了不少,置办好了院子又把自己的三个儿子都送进了书院,怕是想要收手的时候正好遇上了那方士。
    那方士大概是跟他说了什么令他开始对我存有戒心。唉若是我说的话他听不进去,再多说什么也只是徒增他的反感,反而可能更令他错失救命时机。到底还是得看他自己。
    重六气道,那梦骷国师也太不给咱们脸面了!咱们帮他,他反而几次三番地让他的徒子徒孙们来挑唆。
    几次三番?掌柜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了重六告诉过他的一段插曲,你是说你和松明子去取扇子的时候遇上的那个年轻方士?
    可不就是他!
    祝鹤澜揣着手,陷入沉思,我认为此事与梦骷无关。国师年事已高,近些年甚少再参与大罗派事务,不过是挂着个掌教的名头。这两年恐怕就要传度给他的三弟子无欲。而你上次遇到的那个缘初我也已经打听过了,是梦骷的大弟子无生收的入室弟子。
    重六紧了紧身上的棉衣,琢磨着掌柜的话,大罗派我收集到的消息不多,毕竟他们也神神秘秘的。但我知道梦骷收了七个徒弟,但是怎么没有选大徒弟继承他的衣钵?
    因为梦骷跟我说过,他的大徒弟不大柔顺,好像是理念上与他师父有所不和。方士中也分为不少派别,最简单的分类有长生派,修肉身成仙不理俗物;降魔派,就是如青冥派和大罗派这样降妖除魔造福苍生积攒福德的门派;还有苦行派,便是修来世成仙今生受苦积福的门派。
    但是这些派别里又衍生出许多庞杂的理念分支。像梦骷,虽然他曾经面对过天辜人带来的魔军,但其实他对于一切非道的东西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反感。可是他的大弟子无生就比他极端一些,甚至可能比柒曜真人还要极端。他认为如你我这样沾染秽气的人,都是祸害,早晚要为祸人间,所以都应该被关起来,集体除秽。如果除不了的,便应当关起来,免得引来灾祸。
    重六露出嫌恶的表情,这人有病?我们招他惹他了?!
    这样的人也不难理解,他只是害怕他不知道的东西而已。人害怕,又不愿意去了解,就会想要消灭。此时两人走到距离大路不远的地方,重六才想起来他们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哎?那要是铁匠不干了,那这单生意?只好找下一家。我认识的铁匠不止他一个,只是他的能力与客人的需要最吻合。但退而求其次的办法也不是没有。掌柜走向静静等在大路上的马车。
    重六回头看了一眼,那院落已经隐没在夜色中。能看到的,只有在月光下勾着一层银线的黑暗大海。
    海浪的声音震荡在空气里,那咸涩的味道充斥肺腑,令他莫名产生一种乡愁。
    他回想起了梦中那片海。
    他回想起了那种与整片、整个广大的球形世界难分彼此的纯然和自在。
    祝鹤澜听到身后没了踩踏积雪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却见重六望着远处的大海发呆。
    祝鹤澜微微皱眉,便又回到重六身边,怎么了?
    重六猛然回神,啊?没什么。就是好久没看见海了。以前我和我师父住的地方,离海岸不远。
    这是重六第一次主动说起关于他与他师父的过往。祝鹤澜略微讶然。
    重六从前总是咬死了说自己是皋涂人。
    但皋涂山距离海远得很,所以这是跟自己说实话了?
    祝鹤澜却没有继续追问什么,只是催促道,走吧,今晚要做的事还很多。
    掌柜在另一名木匠那里谈好了制作木指南鱼的细节,只要在木头里面插上一根磁针,便可与铁质的一般使用。这位木匠身上的秽气运作方式与铁匠的能力似乎不同,他制作出的木雕常常会活过来。
    一般来说他雕琢的都是些小鸟、蜂蝶这样的小生灵,不会造成太大杀伤力。但在遇到掌柜之前的某一次他接了一单大生意,帮一个村子里的人雕了一座足有两人多高的后土娘娘像。
    结果一个月之后,有人去那村子里探亲戚,却发现整座村子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不论人还是动物,一个不剩。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地上、墙上到处泼洒的暗色干掉的液体痕迹,还有不少已经腐烂生蛆的肉块。整个村子弥漫着腐烂的恶臭,仿佛阳间地狱。
    他一直走到那新盖起的后土娘娘庙,看到那地上到处散落的残肢断臂。唯有那后土娘娘的木雕像立在神座上,肚子撑得极大,慈祥微笑的嘴上全是血迹。
    官府将那木雕切割开,在它的肚子里找到了村子里不少人至少是不少人还未被消化掉的部分。
    后来在掌柜的帮助下,木雕上面的秽气被大幅抑制,令它们只有在特定情况下才能活动。
    而这一次掌柜用咒符规划下的特定情况便是当它察觉到外界有浓重的秽气接近,它便会开始游动向秽气袭来的方向。而这时,为了让指南鱼不至于失控,要把它一直泡在猪血里,每天都要更换新鲜的血液。当它开始活动后,要立刻滴入几滴人血来安抚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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