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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少年游——明月倾(30)

    萧景衍毫不意外:要什么?
    一个说得上话的暗线,要在西戎人内部的,最好是谋士。容皓只略一迟疑:用过就废了。
    萧景衍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衡量他的可靠性,又似乎早已有了决断。
    好。
    容老五这次要玩个大的了。可别又玩脱了,殿下在西戎总共就两个人,浪费不起,你别又自搬石头自砸脚。敖霁笑他。
    你管好郦道永的事,我这用不着你操心。容皓扔下一句话,又匆匆走了。
    言君玉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在晚膳时悄悄问萧景衍:你比容皓厉害,为什么不自己想计谋呢,让容皓去做就行了啊。要锻炼他也别是现在啊,这么重要的时候。
    不重要的时候用他,算什么锻炼呢?萧景衍笑:我还要省下时间做别的事呢。
    什么事?
    陪小言玩啊。
    他仍然是像以前一样爱逗言君玉,但言君玉总觉得他不太开心。
    言君玉和他闹了一阵,晚上乖乖睡了,本来睡得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清醒起来,习惯性地往旁边靠,却不见了萧景衍。
    他顿时醒了过来。
    太子殿下不在内室,甚至也不在思鸿堂,言君玉问宫女,宫女只说不知道,倒是问出时辰来,原来已经是四更了。言君玉披了件衣服,也溜到外面,找了一会儿,在花园里看见了他。
    他身边没有一个人服侍,这是从来没有的事,花园里的亭台上有长明灯,萧景衍只穿了身素色常服,安静站在夜色里。
    言君玉知道人为什么会深夜跑出来,他曾经跑过,是为了萧景衍,但是自己就在他身边,为什么他还会跑出来呢。
    要是以前,他一定就跑过去了,但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点胆怯。他从来胆大,哪怕当初七皇子和那些伴读一起笑他穷,他都没有自卑过。后来到了东宫,虽然许多东西不认识,也没有放在心上。唯独这次,他忽然怕起来。
    夜风很凉,吹得人遍体生寒,他茫然地抠着窗棂,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想家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萧景衍身后,就像那次在敖霁手下救下他的暗卫一样,这个人也像是从阴影里走出来的,言君玉已经不会被吓到了,看见那人行了礼,然后似乎说了句什么。萧景衍点点头,他又消失了。
    然后萧景衍就往回走了,言君玉连忙躲到窗后,怕他看见。
    他的心忽然就落回了胸腔里,像是重新跳动了起来。他有点想嘲笑自己,又有点脸红。
    原来是为了等消息啊,一定是关于容皓正在做的事,看来也没那么气定神闲嘛。
    言君玉在心里笑着,又偷偷探出头去。他已经走到廊下,言君玉做好准备,想要吓他一跳。却看见他忽然停了下来。
    他停在一棵树下,安静地站了一下,忽然伸出手来,从树上折了一根枝条下来,平静地看了看。然而这树枝很平常,满是绿叶,也没有花。
    言君玉爬过东宫所有的树,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株白梅花。
    第74章 草原命运真是玄妙无常
    秋日的草原,水草正是肥美的时候,附近大小部落的人都在收割干草,要赶在大雪前把牛羊赶到过冬的山谷里,争夺草场的事时有发生,都是些小规模的冲突,这一片并不是最肥沃的草原,沿着呼延河往东走五十里,那一片河谷平原,才是白羯人歌里唱的太阳永不会落下的草场。
    这附近只有几个小部落,以赤羯的部落最大,这个赤羯部落是上一任首领的小儿子莫罕的,老首领死去后,莫罕被兄长驱逐到这里,莫罕脾气古怪阴沉,对周边的小部落很暴虐,所以他来了之后,许多能走的部落都迁走了,留下的只有一些弱小的部落,和一支希罗人的流浪部落。
    希罗人在草原上是被人鄙夷的,他们既没有放牧牛羊的技能,也不像其他部落那样能征善战,唯一出色的,是他们的金发和修长的身形,还有能歌善舞的天赋,据说希罗人唱起歌来连草原上的黑莺也会羞惭。在牛羊肥美的好年头,各部落举行宴会,也常有希罗人来参加,带来一些奇怪的东西来交换,比如花纹复杂的地毯、精巧的玩具之类。每次宴会结束,都有许多女孩子跟着英俊的希罗歌手离开,部落便骑着马去抓回来,久而久之,希罗人在草原上就变得不受欢迎了。
    有些大部落更是会劫掠希罗人,把他们抓去当奴隶,希罗女奴的美貌向来闻名,少女纤细漂亮得如同歌谣中的天女一般,但这份闻名给他们带来的是耻辱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的部落,在草原上是人人都鄙夷的。
    这一支希罗部落是最近才流浪到这里的,不过才几百人,他们穿着一如传说中的破烂,没有马匹和牛羊,春天的时候,有人看见他们在河滩上,似乎在采摘什么草,他们用一种颜色暗沉的罐子煮那些采来的草,就这样撑到了秋天。
    等到大雪下来,这些希罗人都会被冻死的。周围部落的人都这样想着。
    然而希罗人似乎并不担心冬天,他们仍然在河滩上游荡着,有人听见他们在河滩上唱歌,声音很低,一对对互相依偎着,他们的金发在阳光下闪着光。他们收集芦苇,把草的纤维劈开,编织成粗糙的布料,他们纤细的手指像雪一样白,编织出的布料竟然还有着花纹,实在有点滑稽。
    许多部落的人都暗自怀疑,那种有着花纹的布料和芦苇,到底能不能帮他们渡过草原上大雪封山的冬天。
    所有人都不知道答案。
    那只是一个寻常的下午,河边的部落和往常一样,都在收割干草,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就是乌鸦。
    乌鸦从早上就开始陆陆续续飞了过来,谁也不知道草原上竟然会有这么多乌鸦,这似乎是个预兆,但是谁也没放在心里。
    西戎人是从东边过来的。
    最开始看见的是尘土,然后聚成了烟,从地平线上滚滚而来。然后看见他们的马如同黑压压的乌云,缀着宝石的弯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如同铺天盖地的狼群,风驰电掣,如同奔雷一般,转瞬间已经到了眼前。
    没有部落来得及反应,西戎人如同狼入羊群,弯刀所过之处,鲜血喷涌而出,枯黄的草原染成血色,只听见哀嚎惨叫之声。莫罕部落的勇士刚刚上马,还没来得及拉开阵线,被西戎人一轮冲刺过后,就只剩下一堆没人的空马鞍了。莫罕想逃,被西戎勇士一刀斩成两段,部落的长老跪在地上哀求饶恕,希望知道缘故。
    莫罕惹怒了我们大王,杀掉他部落所有比马腹高的男子。西戎人的语言生硬而冰冷:一个不留。
    数千人的赤羯部落,眨眼间就被杀得血流成河,奔逃呼喊,妇女儿童痛哭哀嚎,周边的小部落纷纷逃命,西戎的弯刀却不认人,刀光落处,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希罗人的部落在最后,背后就是呼延河水,几百人被逼到河边。
    希罗人?西戎的小首领一眼就认了出来,脸上的神色十分残忍:杀光男人和孩子,带走女人。
    温顺的希罗人在弯刀下如同绵羊,草编织成的布料连羊皮都不如,更别说抵挡刀刃,很快就被杀光了男子,连小孩也被被砍倒,有些孩子被从母亲的怀抱中抢夺出来摔死,顿时哭声遍地。一片混乱中,西戎首领从巨石后拖出一个蜷缩在那的希罗女子,她怀里抱着个六七岁的孩子,她的金发十分灿烂,挣扎间散落下来,一直垂落到脚踝,首领揪住她的头发,抢夺她怀里的孩子。
    她的脖颈上有着一圈陈旧的伤疤,似乎是锁奴隶的铁项圈留下的,眼睛是碧绿色,如同秋后的湖水。
    母亲的本能让她奋力挣扎,眼看着就要被夺走孩子,她终于嚷出了声。原来她的嗓子已经哑了,即使竭力呼喊,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首领抢过孩子,刚想摔死,她就扑了上来,抓住那孩子,发出焦急而凄惨的嘶叫声。
    她撕开了那孩子的衣服,那孩子有着和她一样的金发,和雪一样的肌肤,在他的脖颈上,用细细的金链穿着一颗牙齿,那是一颗狼的犬牙,狰狞而锋利,足有两寸多长。
    西戎人的孩子有佩戴狼牙的习惯。但谁也没有猎过那么大的一头狼。
    但在传说中,是有那么一头巨狼的,被西戎人的祖辈猎杀,狼牙一直传了下来,直到这一代的首领察云朔,才丢失了其中一颗。
    女人看见西戎人的神情,知道他们认出了这颗狼牙,脸上露出了笑容。那瞬间,西戎的小首领是意识到了的,但他还来不及伸手,就看见那希罗女人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孩子一眼,然后纵身跳下了呼延河。
    她的金发在奔腾的河水中闪烁了一下,就被卷入了水底。而那个戴着狼牙的、一直安静得让人害怕的孩子,眼睁睁看着母亲消失在河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这个冬天,蒙苍满了五岁了。
    他自幼比兄弟都健壮,虎头虎脑的,爱吃肉,会走路的时候就会摔跤了,力气大得很,又聪明,他兄弟虽然多,但他母亲是正妃,是天山上部族的首领之女,身份最高,所以察云朔最喜欢他。他的哥哥们都怕父亲,他不怕,一听说察云朔回来了,就跑到了主帐里。
    父亲。
    又长高了。察云朔伸手想抱他,被他双手抱住了手臂,用摔跤的姿势教起劲来,憋得脸通红,到底拗不过,察云朔稍一用力,他就跌坐在地毯上,穿着厚厚的皮毛,笨拙地想爬起来。
    察云朔哈哈大笑,他身形魁梧,不过三十来岁,面容雄伟英俊,十分霸气。他拿出给蒙苍带回来的弓箭,看着他摆弄。
    上次答应你的给你了。他问蒙苍:这次想要什么?
    蒙苍抬起头来看他,知道他过不久又要出门了,真就歪头想起来。
    我要个奴隶。
    奴隶?察云朔惊讶:奴隶不是到处都是吗,你要多少。
    我要父亲帐篷外面那一个。
    蒙苍很有信心地看着他,他知道父亲从来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
    但这次他失算了。
    帐篷外面的那个不行,这次我给你带几百个奴隶回来,让你随便挑。
    蒙苍气愤地跑出了帐篷,他虽然还不高,却很结实,也不等随从,自己掀起沉重的毡帘,冲了出来。他一出帐篷,就看见了那个奴隶。那是个比他大不了两岁的男孩,穿着薄薄的衣服,被绑在柱子上,整个人都被埋在了大雪里,只露出一点身体,他的头发是非常灿烂的金色,在雪地里尤其显眼。
    蒙苍走到他旁边,发现他比来的时候还要昏沉了,身上滚烫,嘴唇干裂,嘴里似乎在念着什么,他好奇地把耳朵凑近,听见他喃喃道:我是希罗人,我不做西戎人。
    真是个傻子,蒙苍心想,希罗人有什么好的呢,都是奴隶,我们西戎人才是英雄。
    又是一年秋日。
    草原上的屠杀大都发生在秋天,牛羊肥美,负重也多,杀起来方便。西戎人刀强马快,一天时间就能洗劫数百里内的部落,威慑整片草原。不然当年莫罕部落被屠杀的事也不会至今仍在草原上流传。
    这次遭殃的是白羯人,迟交了马鞍,引得察云朔大怒,自从前年在千叶城受了箭伤后,他的身体大不如前,所以更加急切,手段也更铁血了些,几乎像个暴君。白羯正好撞在了刀刃上,于是下了和十几年前一样的命令,杀光成年的男丁。
    白羯人也不软弱,死到临头反抗起来,在呼延河谷设下埋伏,拦了路,逼西戎人下马,出其不意,竟然险些打赢了。西戎人这次的队伍是由察云朔最宠爱的蒙苍王子带领的,蒙苍身陷险境,险些重伤,大怒之下,屠杀一直蔓延到了附近的部族,怪罪他们不提早告发。
    附近都是些小部落,常年放牧,吓得四处奔逃。其中有个极小的希罗人部落,里面都是金发的希罗人,温顺如绵羊,又都生得漂亮,连杀人不眨眼的西戎勇士们,杀起来都有点手软。一位西戎勇士找到一个草堆,发现一对母子躲藏在其中,孩子不过六七岁,是个男孩子,蜷缩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一双碧绿眼睛,十分可怜。
    西戎勇士也不过十八九岁,见那母亲泪流满面,眼中满是哀求,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刀。刚想让他们躲好,只听见身后有人笑道:原来这里还有。
    说笑的是西戎南大王呼里舍的儿子哥颜,他身边几个都是西戎的贵族少年,都是杀戮惯了的,见母子两人难分难舍,又生得漂亮,都大笑着跳下马来拉扯,也不用力,只跟一群猫玩弄老鼠一般。偏偏那希罗女人挣扎不开,情急之下,狠狠咬在哥颜的手腕上。
    哥颜登时大怒,一脚踹翻那女人,从她怀里揪出她儿子,刚要折磨,只听见耳边利刃声响,顿时脸上一暖,是温热的鲜血喷了满脸。
    一柄极锋利的弯刀,从他身侧穿过,一刀将那母子二人的胸膛全部洞穿。那希罗女人脸上神色仍是恐惧,但瞪得滚圆的眼睛内却满是震惊。或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又或许,是因为杀她的人,有着一头和她一样的,太阳般耀眼的金发。
    金发的主人神色淡漠地抽出刀来,策马而去,追逐着其他在草原上奔逃的希罗人,手起刀落,所过之处,一片血红。
    绝望的希罗人大声呼喊着,哭泣着,死前呢喃的希罗语,和他童年记忆中母亲哼着的歌,一模一样。
    赫连惊醒了过来。
    许多年来,他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呼延河,梦里草原的天色一澄如洗,鲜血洒在枯黄的草叶上,有着温热的腥气。
    屋内的酒宴仍然热闹,他听见蒙苍大声的说笑,整坛的酒倾倒在碗里,发出清冽的水流声,清冽这个词,也是他从汉人的书里看到的。西戎人不爱看书,尤其看不起汉人的书,察云朔常说,汉人就是看的书太多了,所以打不过西戎人。
    他离了席,走到外面花厅里来,使馆的花园里种了许多花木,他正想看看是什么花开得这么香,只听见身后脚步响,有人跟着他走了出来。
    他懒洋洋地靠在廊柱上,看着容皓朝自己走来。所有的汉人中,这是读书读得最多的一个,也是最有趣的一个。看得出这些天他吃了不少苦头,整整瘦了一圈,连眼睛也微微陷了下去,是日夜在冥思苦想的缘故。赫连忽然有点想笑。
    他不是爱笑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见了这个容大人就变得意外地轻佻而刁钻,嘲笑失败的猎物不是什么好习惯,许多强者都输在这上面,他见过狼被垂死挣扎的胡羊顶伤,但只是忍不住。
    容大人。他笑着道。
    容皓显然也知道他这笑的意味,只是站住了,戒备地看着他。他本来生得清俊美貌,敖霁适合锦衣烈马,他却很适合这种文士儒衫,越发显得清瘦风流,腰只剩下细细的一把,连挂着的麒麟玉佩都显得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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