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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少年游——明月倾(42)

    郦道永教给他的道理,是要完完整整,不打一丝折扣,无论地位尊卑,世人看法,只要是一颗真心,就要换一颗真心。哪怕是起了一点权宜之计的念头,都是侮辱。
    玲珑在下面等了一会儿,只不见他说话,干脆把头探出去看:喂,言君玉,你不是要哭吧?
    坐在亭子上的少年只是拿袖子抹了一把脸,不肯说话。
    那你在这坐着,我可要先回去了。我可告诉你,你在这坐一夜都没用,猎场离这几十里路呢,祭天又是大事,太子哥哥不会回来的!等会你要是怕鬼,可别叫我。
    她恐吓了言君玉一番,沿着梅林往回走,偶尔回头一看,少年单薄的身影还坐在亭子上,显得很是可怜。她正想喊他一句,只见湖那边忽然灯火渐渐亮了起来,远远听见马嘶声,似乎是一支不小的队伍,不由得心中震惊。
    这样深夜,又敢在宫中纵马,也只有一个可能了。
    太子回来了。
    第93章 夜风言君玉也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萧景衍到湖边的时候,言君玉还在亭子上没下来。
    嚯,小言越来越有出息了。容皓在旁边笑他:躲到亭子上,难道是怕挨打不成。
    言君玉只是不说话,被笑得急了,忽然抬起头来,往下面瞪了一眼。
    太子殿下仍穿着狩猎的胡服,玄色衮龙袍上有着隐隐的龙纹,窄袖收腰,躞蹀带系着,落了一身月光,更显得身形修长挺拔,如同利剑一般。
    他也在看言君玉。
    许多事其实并不需要说,一个眼神就知道了。
    言君玉猛地别过脸去,夜风那么冷,他的眼睛却在控制不住地发热。
    当初轻许的承诺,一点点浮上水面来,该付的代价从来不会迟到。
    他喜欢的是萧景衍。但这世上有那么多萧景衍,为他星夜驰回的是萧景衍,有着满堂姬妾的也是萧景衍,会深夜去折一枝白梅花的,还是萧景衍。
    要么斩断这一切,要么就闭上眼睛,权当看不见他身上的秘密,囫囵吞枣地咽下去。
    但他如何咽得下去。
    少年的喜欢,热烈得像火,容不下一丝一毫的杂质。何况他已经见过郦道永和洛衡,知道这时候只有以心换心,没有值不值得。
    明眼人都看出他们的僵持别有原因,连容皓也不开玩笑了,好在云岚匆匆赶来。
    什么事?萧景衍冷声问。
    段公公让徒弟来赔罪,说是找到郦道永了,是被几个皇子伴读贿赂了诏狱的守卫,灌了假死药把他偷了出去,没料到圣上派人验尸,所以露馅了。他们现在把郦道永藏在御书房附近一个院子里,原不关小言的事。
    那腰牌呢?
    这就要问小言了,他应该是在哪捡来的腰牌,让他拿出来就真相大白了。云岚只想把事化了。
    众人看了一眼亭子上不肯说话的言君玉。
    我知道!一直在旁边听的玲珑跳出来:上次我看见他把腰牌藏在思鸿堂的睡榻下面了,你们去那找就对了。那是七月的事了。
    一定是聂彪的腰牌。容皓第一个想起来:他那几天丢了腰牌,原来是小言偷拿了。
    我没有偷。言君玉到底单纯,被他一激就开了口。
    容皓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没有偷,一定是聂彪粗心大意,被你捡了。这可不对,腰牌不是乱用的。
    你看看,你冒用了一下腰牌,结果惹了多少是非,连劫狱的事也栽到你身上,知道怕了吧。还不快下来。回去非得罚你抄两本书不可。云岚也笑着劝道。
    然而萧景衍却没说话,只是看着言君玉。
    他的目光仿佛能看穿许多东西,像从很高的地方看下来,所有隐瞒的东西都变得如同云层般稀薄,轻易被看穿。以前言君玉从来只见他这样看别人,没见他这样看过自己。
    云岚第一个觉察到了不对劲。
    殿下,你叫一下小言吧。她笑着劝道:小言最听你的,说不定就是怕你罚他,才不肯下来呢。
    言君玉也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他看了一眼萧景衍,这次不是为了斗气了。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
    敖霁不在。
    东宫伴读中,敖霁的职责是最接近侍从的,因为武功极高,所以常常贴身保护太子。如果要留一个人在猎场的话,羽燕然和容皓都比敖霁更适合。
    如果敖霁留在猎场,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萧景衍让他留下。
    萧景衍仍然冷冷站在那里,锋利得像一柄剑,也冷漠得像一柄剑。言君玉心中本能地生出畏惧,一直以来,萧景衍尽管杀伐决断,留给他的,却一直是深夜带着笑逗他的那一面。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太子殿下。
    众人都察觉了,也都不敢劝了,只有容皓,试图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净卫都放过了
    他的声音渐低下去,显然也不敢再说。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沉入水中。
    羽燕然。
    这全然是命令的语气,羽燕然也不得不端正了脸色。
    在。
    东宫伴读言君玉,冒用侍卫腰牌,私自出宫,脊杖二十。萧景衍神色冷到极致:来赔罪的是段长福哪个干儿子?
    是朱雀。云岚垂首道。
    叫他滚过来。既然是净卫发现的,就交给净卫来处刑。
    羽燕然飞身一跃,上了亭子,伸手抓住言君玉胳膊。他从来只和言君玉斗嘴开玩笑,第一次这样严肃,趁落地前低声道:你老实一点,忍一忍就过去了。
    言君玉不说话,只是震惊地看着萧景衍。
    救下自己的是只见过一面的太子妃。而他连夜赶回来,原来是为了打自己一顿?
    玲珑也吓得不轻,本来看热闹的,也不敢看了,正想偷偷溜走,只听见萧景衍冷冷道:玲珑。
    我,我在。
    告诉叶璇玑,我在思鸿堂等她。
    第94章 江南云台高议正纷纷
    夜太深了。
    赵弘博进宫已经七年了。他是江南人氏,世家公子。入宫那年才十二岁,对于家乡的记忆已经模糊了,记得最清楚的,是自幼读书的族学,在江宁小有名望,叫做云居书院。
    他刚读书的时候,是江南文脉最衰弱的时候,朝中党争已经结束,江南派的官员纷纷落败,江南世家元气大伤。李相辞官后,一品大员全是北人。入仕无门,所以文坛也一片凋零,那些已经成名的大儒,有寄情山水的,有寻仙问道的,还有干脆沉醉温柔乡养起歌女乐伎来的。
    哪怕是过去多年,只要提起那几个年份,江南人都会想起那段阴暗的时光。甲子和丁卯,连着两次科举,殿试三甲里没有江南人。大儒们纷纷辞世,没顶的危机似乎就悬在江南文坛的上方,如同沉重的乌云,许多年后,赵弘博仍然记得春闱放榜那几天,学堂夫子脸上的阴霾。
    而郦道永的名字,就在那时候跳了出来。
    开国百年,一篇《江南赋》,占尽风流。这是夫子当时点评的原话。
    江宁三年就有一个解元,但整个江南百年来也只出了一个郦道永。那年秋天,江宁城中的谢公笺价格连翻十倍。相传是《江南赋》被送到京中,京中贵女纷纷传抄,连宫中公主也不例外,后来明懿皇后在解忧公主案上偶然见到这篇赋,只淡淡说了句此赋当用浅云笺,谢公笺又叫十样蛮笺,浅云是其中一个颜色。所以世人纷纷附庸风雅,用浅云笺来传抄江南赋,结果倒真有了几分洛阳纸贵的意思。
    而赵弘博,却是在入宫之后,才在无意中得知,原来解忧公主的闺名,就叫做浅云。
    原来皇后此语,有招婿之意。连带着那年选皇子伴读,也偏向江南,赵弘博就是这样被选入宫中的。
    此时一切都过去了。解忧公主早在数年前就嫁出宫去,江南也早有了新的解元,今年的沐凤驹风头正劲,而当年名满天下的郦道永,此刻正在他的背上,昏迷不醒。
    净卫过来抓人前,十皇子得到消息,说东宫的言君玉被净卫抓走,恐怕会把他们供出来,所以要赶快把郦道永转移。谭思远自告奋勇留下来拖住净卫,两个年长的伴读和赵弘博一起,背着郦道永离开。
    逃到校场附近时,身后远远亮起火光,还有马蹄声,是净卫已经追了上来,另外两个伴读都是练武的,留下阻拦,最终只剩下赵弘博一人,背着重伤的郦道永在黑暗中奔逃。
    两侧的宫墙高耸而威严,只有狭窄的一条甬道,赵弘博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背上的人是他童年世界的英雄,自己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救下他来。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已经救不了他,能往哪逃呢,他们连宫门也出不去?就算逃出去,这天下哪有郦道永的安身之处?
    然而他仍然不肯停下来,只是拼命地奔跑着,直到再也支撑不住地栽倒在地。
    皇宫的地砖坚硬而冰冷,身后的火光渐渐逼近,赵弘博的腿摔得鲜血淋漓,再也跑不动了。他背着郦道永,试图再往前爬一段距离。
    赵公子,别再跑了,给咱们省点事吧。一个尖细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是那个叫庞景的胖太监,净卫的一把手,为人最是阴狠。
    无尽的寒气从砖缝中冒出来,净卫的灯笼将他们的身影在围墙上拉得颀长无比,如同传说中的鬼魅。赵弘博绝望地想爬出这阴影的范围,哪怕再远一尺也好。
    然后他看见了宫巷尽头的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苍老,却仍然伟岸的身影,穿着一身旧铠甲,山林甲这种制式的铠甲早已经被淘汰了,今年换防的卫戍军,穿的都是亮锃锃的银光铠。
    灯笼的光照在那人身上,他的鬓发和胡须都已经花白了,面容也早已不复壮年,军中那些关于他的传说,想必都已经被新的故事代替,唯一不变的,是他手中那杆□□,那是一杆传说中的枪,也许还有孩童记得,听过一位将军枪挑西戎北大王的故事。
    身后的黑影都停下来了,那些净卫也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他们和郦道永之间隔着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那些读过江南赋的文人全都沉默不言。官场静默,连东宫也置身事外,最后挡在郦道永面前的,竟然是一位谁也没想到的人。
    这是二十年前的铠甲,也是二十年前的将军。
    不知道为什么,赵弘博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净卫的刀出鞘时,宫巷中忽然响起了青年的声音,因为力竭而虚弱着,却似乎有着无尽的豪情。
    云台高议正纷纷,谁定当年荡寇勋。
    刀声袭向一个目标,金石相击的声音如此清脆,□□如龙,卷起沉重的破空声,如同当年塞上夹着黄沙的长风。
    青年的声音这样悲壮,几乎泣血。
    日暮灞陵原上猎,原是汉家旧将军!
    第95章 贤后别再扮小儿女情态了
    叶璇玑到思鸿堂时,夜色正深。
    很少有人会相信,她上次来这里,已经是几年之前了。
    太子不喜太子妃,是阖宫皆知的秘密,大婚不到一年,正好遇上大选,皇后又指下三名秀女,都是世家贵女,嫁入东宫。虽然太子对她们并不喜爱,但至少好过相敬如冰的太子妃。
    其实宫人都知道,那些后来的姬妾,没有一个有她的容貌,更何况叶家蕴藉这样深厚,凌烟阁上十八将,第一名就是叶家的祖上叶慎。太子妃的祖父是老相爷,父亲是当世大儒,若论聪慧,论学问,天下女子也敌不过她。
    然而最终却走到今天。
    云岚是早就等在廊下的,见了她,恭敬行礼,这东宫的掌宫女官向来敬重她,也许是女子间的惺惺相惜,也许是因为她作为东宫的心腹,清楚地知道,这天下没有比叶璇玑更适合太子妃这位置的人。
    思鸿堂中灯火通明,这书房的主人正心绪不宁。
    那个叫言君玉的少年,现在在哪里挨打呢?多半是前院,当着所有侍卫的面。养尊处优的小侯爷,应该是没挨过打的,脊杖二十,未免太重了点。
    叶璇玑垂下眼睛,进了思鸿堂。
    明亮灯火中,她的夫君,太子殿下萧景衍,正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长身玉立,落落无尘,说是玉树临风也不为过。他身上仍穿着玄色的窄袖戎装,下人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是他心乱了,所以没有换衣服,行礼时看见他靴底沾着草色。
    听说殿下要见我?她低声问道。
    上个月,我在母后那听了个有趣的故事,是关于如意的。太子殿下回过头来,山岚般眼睛冷冷看着她:忽然想起来,所以问一问你。
    如意公主是庆德帝最疼爱的小公主,从封号上可见一斑,今年不过十岁,生的玉雪玲珑。这事发生在西戎求娶公主后,郦道永的昭君出塞激起庆德帝的滔天怒意,而呼里舍还没落入容皓的陷阱,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真要嫁一位公主过去了。
    那天庆德帝留宿如意公主的母妃容妃宫中,如同寻常人家父女一般相处,十分欢喜,等到走时,如意公主却恋恋不舍,一直追着庆德帝的御辇出了宫门。庆德帝问她这次为何如此舍不得自己,如意答道:等我长大,就见不到父皇了。
    容妃顿时变色,刚要喝止她,庆德帝却笑道:何出此言?
    如意神色悲伤,说:我知道,等我长大,就要去和亲了。和亲就是嫁到很远的地方,再也见不到父皇母后了,就像安乐姐姐一样。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对吗?
    起居郎的记载上,庆德帝的反应只有寥寥六个字:帝黯然,不能答。
    天底下任何一位父亲,大概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世人多把呼里舍那一场人命案当做庆德帝对和亲态度的转变点,其实真说起来,这事才是第一个转折点。当时正是局势胶着的时候,平静水面下暗流汹涌,这事却如同在水中投入一颗石子,可谓神来之笔。
    叶璇玑淡淡道:殿下要问我什么?
    她的容貌在灯下更美了,简直惊心动魄,低垂的眼睫却给人以一种伸手可得的感觉,是极婉约的姿态。云岚上次笑容皓,说他舍近求远。这天下最擅长以小博大,以下博上的,都是女子。因为身份不适合参与政事,所以每一步都是百般斟酌,八面玲珑,堪做范本。
    你知道云岚听到这故事的反应吗?萧景衍只盯着她眼睛:她说,字字诛心,是她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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