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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如何撩到你的宿敌——结罗(104)

    叶骁杀出城外去的时候,是子时末刻,怀中锦兜裹着翩然,满头满脸的血。
    他的眼睛还在流血,只要一眨眼,左眼的血就会像眼泪一样涌出来,然后那血就结成了冰,凝在他的眼睫上。
    嫣和死了,那个像是他的母亲又像是他的姐姐的女人,为了他,在异国的土地上慨然赴死。
    她本可以不死的。她本可以在温暖美丽的丰源京,做他王府一辈子的五娘。
    叶骁在马背上哽咽出声,紧紧揽住胸前幼小的孩童。
    出城十五里,按照计划,兵分三路。他这次只带了百名精锐羽林卫,两路疑兵,一路往山南关去,一路往成安京去,叶骁带了五十名精锐中的精锐,直杀云林江畔的白玉京五大主城之一的黄牙城蓬莱君就在那里。
    然而这一切却都在之前沈令的预料之中。沈令四道虎符全下,基本封堵住了叶骁所有的退路。
    再怎样的精锐,这么少的人都无法对抗成建制的军队,他们只能取道荒原,一路避行。
    然而沈令早在之前,就洞察了他们可能采取的一切手段
    即便他现在人在叶骁阵中,自己与自己对抗,但是在人数压倒性的不利下,十二月十八,在距离云林江边国境还有七十里处,追兵终于悄然而至
    当时是中午,他们正在林中一处猎屋里略作修整,趴在门口的雪花忽然立起来,向西南方向低声咆哮。
    叶骁和沈令立刻抱起繁繁和翩然,飞身出屋,上马疾驰而去
    沈令揽着繁繁刚刚翻上马背,只听到远处马蹄急响,隐隐有破空之声,他把繁繁按入怀中,俯身正要催马的一刻,他听到了一声女子惨叫!
    那是,窈娘的声音。
    沈令猛的勒马回头,他看到一支大羽箭刺透窈娘单薄身躯,她像是一片轻飘飘的树叶一般,从马背上落下来,落到了地面上
    她看到了他,眼睛猛的睁大,想要说什么,一张嘴,鲜红的血涌出来,她似乎想爬起来,却撑不住身,侧身滚落到旁边的雪堆里。
    在这一刹那,沈令忽然想起自己在决定发动雷州兵变之前,对下属说的话。
    他告诉他们,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他当时的位置为何、站在哪里、身边是谁、对他们说什么,一概不听,只需要记得四个字:格杀勿论。
    他们做到了。
    他们杀了他的窈娘,不,是他杀了窈娘。
    沈令飞快回头,叶骁也正回头,叶骁的眼睛睁大,两人视线相对刹那,叶骁身侧侍从一鞭抽在马股上,骏马吃疼,飞驰而去,而就在这一瞬间,沈令之前早就做过的那个决定,浮上心头。
    灿灿打马而上,他凌空把繁繁朝她怀里一掷,接住繁繁的刹那,灿灿立刻明白他想做什么,神色肃然,与他错身而过
    沈令提着凤鸣,逆着羽林卫精锐策马而去!
    □□闪动,弹开几支羽箭,他下马抱起窈娘,这个曾是他妻子的女子满头满脸的血和泥,勉强睁开眼看他,唇角弯了弯,似要对他说话,又似是要笑一笑,口里大量的血涌出来,抬手想碰碰他的面孔,却最终在葱白指尖即将碰触到他的刹那,轻轻垂落。
    沈令把她紧紧揽在怀里,面孔埋在她乌黑秀发中,一瞬之后,他长身而起,把窈娘的尸身放在马上,看着前方涌来,如潮水一般的北齐士兵。
    领头的宋将军阴沉着脸看他,只吐出三个字:沈大人!
    沈令什么都没说,他握紧手中凤鸣,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动手。
    沈令想,万般无辜,其罪在我。
    都是我错。
    他可以死在这里,但叶骁和其他人要好好活着。
    第八十回 血沉沙
    第八十回血沉沙
    风里有血的味道。
    腥的、涩,带着一点点温度,裹在刀子一样的风里,在人呼吸的时候飞快地冷下去,带着冰碴的温度沿着喉咙粗粝滑落到肺里。
    叶骁身边不断有人倒下去,血和惨叫一起溅上他的面孔,他没有看的闲暇,他在马上伏着身,拿胳膊护在翩然身前,他隐隐约约听到小孩在哭,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朝怀里揽得更紧一些。他肩上中了一箭,他咬着牙折断箭杆,继续奔逃。
    叶骁告诉自己,不要看、不要听、不要听一步都不能停,停下来就会死,那五娘、窈娘、那些为了他能逃出生天的所有人的生命,便全部都白费了。
    跟随着他的人越来越少,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他只看着前方,心里想,还有一点、只有一点了!
    正午的太阳明亮得刺眼,叶骁看到前方一架长长的石桥,他知道,自己到凌元桥了。
    凌元桥后二十里,便是北齐边境,白玉京境内。
    越过石桥,叶骁吐出一口嘴里的血沫,他大声道:灿灿,我们快到了!说罢,他回头看去,看到在他身后,面上有着伤疤,容貌普通的女子对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她对叶骁身边残存的十几名侍卫比了个手势,把繁繁放到了他的马背上。
    当时冬日烈烈,太阳高悬正中,灿灿身后,凌元桥彼端,沙尘滚滚,人马沸鸣,追兵已至。
    叶骁忽然有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他大吼一声,灿灿!还不等他动作,身边侍卫一拥而上,簇着他往云林江而去
    叶骁内心生出一种极大的恐惧,他在马上一声一声嘶喊着灿灿的名字,拼命回头,灿灿也回头看他,对他又笑了一下,天真又稚气,然后她对他用了一个手语。
    她说,回家吧,三郎。
    她就转过头去,双手一分,抽出身后两柄横刀。
    然后那道安坐马上,立于桥头,双手持刀的女子背影,便越来越小,随即沙尘卷起,他再看不到灿灿的身影。
    忽然起风,狂云蔽日,遮天绝岳。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死卫,灿星汉。
    灿灿立在桥头,平静地看着对面涌来的大军。
    三轮连射,她手中长刀一震,面前长箭悉数扫飞,且战且退了约一箭之地,在看到凌云桥上挤满人的刹那,她忽然俯身一勾,藏在马腹之下,直冲而上!
    她的坐骑一瞬间被射成了一个刺猬,马匹倒地刹那,她猱身而出,手中横刀飞转,在她手中如同两片雪亮银轮,刀光过处,血光四溅!
    凌云桥狭窄,她杀入人群,直如虎入羊群,然而这些北齐士兵乃是昔年沈令亲自训练,丝毫不乱,看她近前,先立盾牌避开锋芒,随后□□队挺身而上,雪亮□□将灿灿逼退数步,而就在这瞬间,泼天箭雨倾泻而下!
    灿灿娇小的身躯瞬间被长箭贯穿,她身形一晃,手中横刀一点,勉强撑住身体
    第二波连射已至!
    她无从躲闪,只听十数声闷响,她仿若一个箭靶,浑身插满长箭,刹那血流成河。
    长发披散,她晃了几晃,撑住桥墩,兀自没有倒下,女子在满是血污的乱发下轻轻笑了一声。
    她咳着血,用长久不语,嘶哑不堪的声音道:我乃,塑月秦王司马,灿星汉
    闭口一念累积了整整二十年的力量,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
    她双手横刀插入石桥,竟如插入木头一般轻松,在她全力一击之下,凌云桥轰然崩塌!
    她从桥上跌下去,落在被鲜血染透的冰面上,因为全身中箭,她倒不下去,便以一种滑稽的姿态横在了冰上,灿灿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凝望向叶骁逃去的方向。
    血从额头上淌下来糊在眼睛里,视线从血红慢慢变成漆黑她什么都看不到。
    她忽然想亲亲自己的幼子,再跟叶骁说,回家啊,一起回家。
    阿骁,翩然,你们要好好的。
    我爱你们。
    叶骁的右眼落下血红泪水的时候,他身旁最后一个侍卫倒下。
    他的马躺在地上发出最后一声哀鸣,嘴里吐着血沫,抽搐着死去。他背上有血,不是他的,是他背着的繁繁的血,小孩中了箭,一双胳膊颤抖着揽着他的脖子,泪水顺着他的颈子往下淌,飞快变凉,然后冻结。
    雪花也死了。被他亲手养大,会蜷着爪子每天在他怀里讨亲亲,胆小又乖顺的黑狼,咆哮着撕开了扑向他的士兵的喉咙,被一枪捅穿柔软的腹部,高高甩起,落在地上,它又疼又怕,想跑回到他身边撒娇讨摸摸,把疼得不行的肚皮亮给他看,但它却勉强站起来,冲向了敌人
    雪花的头被斩落,漆黑的狼头落在地上,打了几个转,下巴上一点柔软的白毛沾了血,正对着他,那双金黄色的眸子睁着,倒映出叶骁血迹斑斑的身影,死不瞑目。
    叶骁怀里捧着翩然,横刀点地,然后现在,血泪淌下,他便知道,灿灿也死了。
    他双眼里是之前青城君玩笑一般教的他一个小小的术法:望生符这个术法唯一的作用,就是将别人的血点入眼中,便可知对方生死,他当时也玩笑一般将灿灿和五娘的血点在了自己双眼中。
    他之前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时候用上。
    他生命里最重要的这些,被一层一层,连皮带肉,从他的血肉里撕开,扯烂,踏碎成泥。
    但是很奇怪的,他的脑子里却并没有什么悲伤的感觉。叶骁觉得自己所有的感情都似乎被蒙上了一层紧紧的纱,这些死亡带给他的痛苦都被隔绝开了,他长而缓慢地吐着气,头脑异常清醒。
    他想,他怎么都无所谓,死就死了,但怀里的两个孩子至少要活下去。
    他一生杀人无数,死得怎样惨烈都是应当,但是孩子不应该死。他们还那么小,毫无罪愆,柔嫩的手上除了花和糖,什么都没有沾染过。
    幼子何辜。他已经牺牲了那么多了,至少,保住孩子,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距离边境只有二十里了,只有二十里。过去就好,过去就好。
    叶骁看着远方渐渐追上来的追兵,他单手抱着翩然,一手伸入衣领内,拉出了沈令骨头磨成的箭头,攥在手心。
    他想,阿父,对不起,要让你伤心了。
    他忽然想到沈令,只觉得心口一疼,随即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闭上眼,微微默诵。
    他身上绽开了一道雪白光辉。
    然后天空暗下来,太阳在漆黑的云层里显出微弱血红的一团。
    整个世界忽然停滞了一般安静。
    叶骁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深灰色的瞳仁变成了朱玉一般的颜色他破开了自己身上最后一道封印。
    满身血污的男人在这一刹那显出了一种妖戾凶狂的气质,他低声道:阿娘,你忍心别人将你的儿子欺侮至此么?
    他话音刚落的刹那,一股漆黑的,瘴气一般的尸气,从他的身上渗了出来尸气沿着地上的血迹蛇一般蜿蜒,攀上侍从的尸体、马的尸体、雪花的尸体、然后飞快沿着地脉流窜,向整个大地淌去!
    叶骁右眼流着血,泪珠一般的血滴落地面的刹那,在漆黑的尸气中激起了一个轻微的涟漪。
    他嘶声道:奉请诸位英魂,若愿应我所求,还请为我叶骁,再战一回
    永夜秘术幽狱绝牢起阵
    整个战场上所有的人,都在耳畔听到了一声女子轻笑,就像一个艳鬼,伏在颈上,轻笑嫣然。
    漆黑尸气如同潮水一般漫过大地。
    永夜秘术,操魂控尸,那些为叶骁奋勇搏杀至最后一刻的尸体,慢慢站了起来。
    身旁倒地的侍卫握起自己的断肢,跨上颈子几乎被砍断的战马。雪花无头的尸体踩着自己的肠子站起,身旁的头颅发出了咆哮!
    凌云桥下的乱石碎冰之上,灿灿睁开了双眼
    那些为他战死的人,正如叶骁所求,愿意为他再战一回。
    叶骁看着那些被秘术所控的尸体为他再次冲入战场,北齐士兵惊恐的叫喊,他哽咽一声,转身向边境疾奔而去!
    在他身后,雪花、侍从、灿灿不断被再次杀死,然后再次站起来,直到身体碎为齑粉,即便只剩下一只手,也要抓住对方的马蹄,为了保护他,战斗到最后一瞬。
    箭落如雨,叶骁根本顾不得查看自己有没有受伤,他只是抱紧怀里的两个孩子,朝云林江畔而去!
    他用尽全力压抑着体内不断翻滚,即将破体而出的永夜之力,只不停低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对不起向谁说的,他却已然不知道了。
    他想,求求你了,谁都好,求求你了,我魂飞魄散怎么死都好,只求求你,让繁繁和翩然活下去。
    他已经只有这两个孩子了。
    叶骁不知道跑了多久,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叶骁终于看到面前一条白练一般巨大的江流,江面之上白帆点点,正是白玉京驰名天下的水军江卫,打头一艘快船,飞快劈浪而来!
    叶骁毫不犹豫,抱着两个孩子,从崖上一跃而下一支箭射穿了他的身体。
    血喷到两个孩子身上,他沉沉往水中坠去,而就在这瞬间,快船船头一人雪发白衣,手腕一抖,一道长索灵蛇一样飞出,堪堪缠上叶骁腰间,一股巨力一带,叶骁擦着冰冷江水横掠而出,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男人的衣襟上有他闻惯了的檀香味,叶骁视线模糊,却在这一刹那放了心。
    是他的阿父,阿父来了,救了他。他没事了。
    他浑身脱力,蓬莱君把他放下,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把两个孩子从怀中解下来,要交给蓬莱君查看伤势,却看到他的养父那双朱色的眸子微微垂下。
    叶骁一怔。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已经多久,没听到繁繁和翩然的哭声了?
    他一下慌张起来,连忙低头看去,他看到几支洞穿过他肩膀手臂的箭,被缓慢地从两个孩子细嫩的肌肤里,拔了出来。
    两个孩子合着眼,面上覆着一层血凝成的薄红色的冰,浑身冰冷,一动不动。
    他们早就死了,在他的怀中,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没有听到他们的哭声,没有听到□□,就这么怀揣着唯一一点微弱的希望,抱着他们的尸体,祈祷他们还活着。
    叶骁怔怔地看着两个死去的孩子,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他什么都没有保住,他谁都救不了。
    只有他活着。
    叶骁身子晃了一晃,倒在了蓬莱君怀里。
    他怎么还活着呢?
    叶骁再次醒过来,是躺在一架宽敞舒适的马车里。蓬莱君跪坐在他身旁,似是刚给他抹过药。
    看他醒了,蓬莱君亲手喂了他一盏参汤,跟他说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他已经昏迷整整十二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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