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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鬼侍是他的耳目,有阴影的地方就有他的眼睛。
    穆知深并不回应,只道:寻我何事?
    谢寻微从桌下拿出文书和一面小巧的八角铜镜,这是你从鬼国回来之后给我的文书和留影镜。在你入鬼国之前,我们约定以连心锁联系,以留影镜记录。你的文书也很重要,因为留影镜只能记录声影,而文书会有你的判断。
    不错。
    我已经看过你的文书和留影镜。谢寻微在镜面上画出符咒,镜面的光泽改变,里面传出人声。
    穆师兄,这是羽虫篆么?
    不错,是玛桑古族的文字。
    穆知深记得,这是他们刚到阴木寨时候,谢岑关的身份还是白笳,他们发现了天井下刻着玛桑文字的石碑,背面有人留下了翻译的汉文:
    天极星六月,封大寨九九八十一座,人畜无入。举族西迁,永生不还。
    镜子在他的包袱里,只记录了声音。留影镜里的声音继续,进展到穆知深拿出连心锁联系姜若虚。当时连心锁似乎出现故障,姜若虚的声音模模糊糊、断断续续。这其实是因为连心锁已经被他毁坏了一角,连心锁里的灵力流无法完成周天循环,故而无法再传递十八狱的声音。这是他和谢寻微的计划,进入鬼国则切断和十八狱的关联,他会使用备用的连心锁同谢寻微单向联系。
    留影镜里面传来穆知深询问的声音,座师?
    无人应答。
    镜子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传出一个陌生男人的低语,语气急促,声音破碎。他好像一直在重复什么内容,但没有人能听懂。穆知深记得这件事,当时连心锁突然出现一个没听过的声音,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留影镜里的穆知深问,何人?何人说话?
    男人重复了几句同样的话,忽然戛然而止。
    谢寻微盖住八角铜镜,抬眸望向穆知深,表情有一些古怪。
    这个男人的声音是你在连心锁里做的手脚么?用来吓唬你的同伴,让他们产生撤退的意愿?
    穆知深皱起眉,不是你做的么?
    两个人对视着,陷入了沉默。
    穆知深在进入鬼国之前,随身携带的物品全部经过谢寻微的检查和处理。当时他听见这个怪声并未惊慌,因为他以为是谢寻微动的手脚,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他说的是玛桑语,你听得懂么?穆知深问。
    说得太模糊,听不明白。谢寻微在留影镜上画符,让它不断重复那个陌生男人的低语。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但是这个声音,我认识。
    你认识?
    你也认识他,穆师兄。谢寻微说,这是我师尊的声音,准确地说,是他重生以前的声音。
    第56章 有姝(二)
    师尊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谢寻微抚摸铜镜上的卷草花纹,真是让人很不愉快。
    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穆知深淡淡说,恕我直言,令师不像是个城府深沉的人。
    死后如此,生前不一定。谢寻微轻轻摇头,穆师兄听说过吾师生前事迹么?
    我不知道令师什么时候成为鬼怪的。
    谢寻微垂眸沏茶,师尊有记忆的时日,从五十八年前算起,故而师尊祭日应当在五十八年前。我翻遍了五十八年前的记载,抱尘山隐居世外,不问世事,记载不多,大多都说师尊是大宗师的师弟,抱尘山的丹药长老,承继师门先天火法,道法高深,又精通药理,医术高明。虽然师尊死后忘光了药理医技,只知道谢寻微苦笑,如何配制天下最强力的大力丸。这些记载粗看没什么问题,细看之下却极为简陋。相比较于无渡爷爷精确到一日三餐的史传记载,我师尊几乎是个透明的人。然而师尊在道门中的地位仅次于无渡爷爷,无论如何不可能被忽视到如此地步。
    除非有人抹去了令师的记录。穆知深凝眉思索,为什么要这么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修改史料,必然是仙门中地位极高的人物。然而他抹得去史传记载,却抹不去众人的记忆。五十八年并不长,若询之于仙门长辈,过往掩埋的一切皆水落石出。修改史料,无异于掩耳盗铃。
    谢寻微的笑容意味深长,他站起身,彬彬有礼地朝穆知深颔首。
    穆师兄胆量够大么?
    穆知深仰头看他,静若冰雕。
    我想是够的,那就同我来吧。你将会看见迄今为止仙门最大的秘密,所有秘密在它的面前,都不值一提。
    穆关关朝同院的女弟子点头微笑,搬着箱笼进了自己的房间。她这次用的身份地位尊崇,是穆家阳夏旁支主君的小女儿,来之前特地向宗门打了招呼,给她分个单独的小屋。她用脚带上门,把箱笼丢在地上,打开,取出镜匣摆在桌上。接着打了盆水,把脸浸入脸盆,用布巾轻轻擦拭,水里染上潋滟的胭脂色,她脸上的妆容一点点卸干净,镜子里映出她原本的面目肤色白皙,容貌清俊,黑黝黝的眼睛很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和力,让人看了喜欢。
    这张脸,属于谢岑关。
    谢岑关脱了裙子,撕掉胸前颤颤巍巍的假乳房,坐在镜匣前,给自己的脸涂上一层厚厚的油膏。这玩意儿看起来像女儿家搽脸的香膏,其实是防腐的,他每晚都要涂着这个睡觉。
    怀里的连心锁闪烁青光,他用小手指把它勾出来,搁在小案上。
    老谢,见到百里决明了么?应不识问。
    见到了,老人家眼神不好,我上了妆他就不认识我了。
    目前为止一切进展得都很顺利,百里决明好骗得很,他师兄师兄甜腻腻地叫了那么久,那个傻子一点儿都没发现他是谢岑关。应不识说得没错,女孩儿的身份更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尤其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
    传闻中将抱尘山烧成废墟的修罗恶煞,我也很想见见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在认识你之前,他是我心中的榜样。应不识感叹。
    我劝你不要见,谢岑关笑了,会毁了他在你心目中的模样的。
    你不要小看百里决明,他道法高深,说不定会察觉你是鬼怪,不要离他太近。
    玩玩咯,谢岑关的笑容变得十分恶劣,要不然多无聊。
    缺德。应不识不齿于他的行径。
    人都死了,还讲究什么德行?天大地大,爷高兴最大。谢岑关满脸无所谓。
    涂完膏子,脸上黏黏腻腻,很不舒服。余光里忽然闪了一下,谢岑关移过目光,投向箱笼。里头是他带来的冰蝉玉盒子,无渡留给鬼国的那一个,此刻沐浴在窗棂打下来的黄昏日光里,青色的玉石显露出隐秘而复杂的纹路。
    咦?我发现一个东西。
    什么?应不识问。
    谢岑关眯起眼,弯身拿起玉盒,就着日光细细端详。
    光芒在玉石里流淌,水头荡漾如波。他缓缓转动着玉盒,寻找一个妥帖的角度。光芒完全充盈玉石,里面瑰丽复杂的图案终于显现。
    是一份地图,谢岑关水澈的眸子里倒映着这份青光流淌的地图,原来这才是无渡真正留给百里决明的东西。
    这是一份地图,极尽详细,连水渠巷道都分毫不差。谢岑关不知道地图的目的地有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哪里的地图?
    谢岑关转动玉盒,在底部发现三个小字。
    西难陀。
    一听就不是个好地方啊。应不识叹息。
    我没有办法,谢岑关放下玉盒,镜子里映出他的脸,没有笑容,我的魂魄被鬼母影响得太厉害了,如果我不行动,迟早有一天我会回到鬼国,成为鬼母的祭品。这世上最了解鬼国的就是无渡,我必须沿着他的路走下去。
    连心锁里沉默了许久,应不识问:你打算何时启程?
    谢岑关又恢复那副吊儿郎当没正形的样子,一边哼歌儿,一边给自己的手指甲涂殷红的凤仙花汁。
    不急,热闹还没有凑完呢。
    拾阶而下,越来越冷。穆知深指尖冰凉,睫毛上结起了霜花。这里是谢寻微的冰窖,他用来贮存尸体和制作肉傀儡的地方。百里决明上一具肉身也在这里,被谢寻微保存着,像呵护一块珍宝。上一次喻听秋来过这里,穆知深知道这件事,但是她只发现了第一层,冰窖其实还有第二层。
    谢寻微转动长明灯,灯火扭曲地摇曳,冰壁之后出现一条冰砌的阶梯,他们继续往下。
    这一层连穆知深也不曾来过,当冰阶走到尽头,前方豁然开朗,穆知深铁灰色的眸子也不自觉颤了颤。
    他一直知道谢寻微是个疯子,在寒山道场那种地方成长起来,自小与鬼怪同行,谢寻微没道理成为一个正常人。这对穆知深来说没什么,因为正常人不会和穆知深做朋友。然而穆知深现在发现,即使是他,也低估了谢寻微的恐怖。
    这一层全是人头。
    一颗颗高度腐烂的人头,被泡在硕大的琉璃瓶中。浸泡液体是谢寻微配制的防腐液,浅褐色,没有臭气,反而散发着一股药草的清苦味。隔着琉璃瓶,从那些人头中走过,所有脸颊都恐怖又悲惨。人死后总是这样,无论生前是何等美貌,死后全都变得狰狞,仿佛一切伪装褪去,显露出真实的内心。
    谢寻微看起来很苦恼,失礼,我想了很多办法为它们防腐,可是时间实在太久了,我无力阻止它们的腐烂。
    太丑了,不想看。穆知深说。
    谢寻微失笑,穆师兄知道它们是谁么?
    你的仇人。穆知深冷冷地评价,收集仇人的头颅,你很恶心。
    稍安勿躁,谢寻微摇头,他擎着灯慢慢往前走,光亮照出人头深陷进去的眼窝,穆师兄可还记得,我在寒山道场的时候用访客试验我的银针,研究他们的躯体和穴位。那一段时光固然痛苦,却也让我学到了许多。人体之中,人脑是最复杂的部位。脑髓者,中宫也。这个地方与魂魄紧密相连。我的针技不能停留在肉体皮囊,我更想要影响他们的魂魄。所以
    他停留在一颗头颅的面前,将灯火靠近他腐烂的脸庞。
    我剖开了一个访客的脑袋。烛光下,谢寻微的脸庞美丽又冷漠,我在里面看见了血红的经络,青色的灵力流,还有
    谢寻微动了动手指,一根食指长的银针突破人头的头皮,徐徐上升,悬浮在二人的眼前。
    一根针。
    穆知深皱起了眉。
    这才是我要给你看的东西,一个人的脑袋里居然埋了银针?这个发现让我很是意外。穆师兄,你还记得么?我的试验让很多人丧命,我令我的鬼侍穿着他们的皮囊离开寒山道场。因为鬼侍有限,加上尸体会腐烂,我让这些人死于恶疾、清除鬼域的行动,还有各种意外。
    这些我知道。穆知深说。
    没错,谢寻微继续道,但你不知道的是当他们下葬,躺进家族的祖坟,我回收了他们的头颅,然后惊奇地发现,几乎所有人的脑袋里,都埋了一根针。
    谢寻微挥手,所有头颅里都浮出一根银针,悬停在琉璃瓶的上方。灯火照亮锋利的针尖,使它们精光乱闪。
    穆知深陷入了沉默,这的确是个巨大的秘密,足以动摇仙门的根本。因为当年进入寒山道场的人,无一不是世家的长老、主事。他们是手握权力的人,流水一般的金钱从他们指缝里流过,他们每天做出的决定影响着无数人的生死。他们构成了仙门强大而有力的中枢,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些中枢的脑子里埋了一根银针。
    这里的人年岁都超过五十,穆师兄,这是整整一代人啊。谢寻微轻声道,反而推之,所有年岁超过五十的仙门中人脑髓中都埋了银针,姜若虚、你的爷爷,是否也在此列?
    穆知深感到阵阵寒冷,犹有冰霜覆盖心头。什么样的人能做到这样的事?那个人必定手眼通天,比这些所谓的长老、主事更加强大,更加显贵。
    银针的作用是什么?穆知深问。
    它们位于髓海中央,影响人脑的记忆。谢寻微道,有人修改了他们的记忆。
    正如他修改了道门史传。穆知深眉关紧锁,那个人是谁,他想要掩盖什么?
    或许我知道他是谁。谢寻微望着那些银针,眼神晦暗,仔细看这些针,你发现了什么?
    穆知深拿起一枚针,在手指间摩挲。银针凹凸不平,上面细镂了花纹。他眯起眼仔细看,花纹无比精细,这工艺世间罕见,要在如此纤细的银针上镂刻花纹,那个工匠的技艺一定举世无双。发力于目,他终于看清了,花纹是决明草和忍冬花。
    决明草、忍冬花,谢寻微低叹,这是我师尊的徽识。
    穆知深铁灰色的眸子里终于有了讶然的神色。
    抹去师尊记载的,就是师尊自己。谢寻微低声说,在他活着的时候,在他还不是鬼怪的时候。他掩盖了自己的死亡,让仙门所有人误以为他还活着。抱尘山远在世外,要掩盖一个人的死讯,秘不报丧即可,何以要在这么多人的脑袋里埋下银针?只有一个解释,五十八年前仙门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震动了整个江左,更让师尊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所有参与那件事的人都知道师尊重伤难愈,命不久矣。但是基于某种原因,或许是师尊知道自己即将成为鬼怪,又或许是那件事决不能留存史册,总而言之,他在仙门一代人的头颅里埋下了银针,掩盖了他的死亡,也让那件事成为永远的秘密。
    回到丹房,童子在月洞窗外遥遥朝他们拱手。
    天师召开廷议,请先生和穆师兄前去天枢宫。
    谢寻微颔首,看来山阴楚氏灭门的消息传到天都山了。穆师兄稍等,容寻微梳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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