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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三万六千日

    永宁元年七月,皇陵草草完工,先皇灵柩终于自宫中停灵所移出。太皇太后及先皇妃嫔不久后即迁出内宫,徙居城南兴和宫。皇城南的朱雀大街亦恢复士庶行走,沿着朱雀大街,从内宫的启天门,至皇城之朱雀门,可一直到达京城的明德门,再向外就是西京的南郊。
    此时天色渐晚,暮色笼罩四野,朱雀大街到了一日之中顶热闹的时刻。宫中当值的官吏自此鱼贯而出,车马云集,贩夫走卒在车马的尘嚣中穿行,酒家的旗帜张扬起来,在晚风中飘摇。再过一个时辰,银河从天幕上倾泻下来,坠落成西京的灯火。待到钟鼓楼最后一次敲响时辰后,各个坊巷的大门将要纷纷关闭,随后整座内城的灯火亦渐次熄灭,到中夜时分,只有更夫和值夜兵士手中昏黄如豆的风灯在街巷游动。
    他父亲生前很喜欢在此观看西京风物,而今在他叔父的暴死之后,他终于同父亲一样,在朱雀门城楼之上眺望京城的灯火。旧日的王府已经烧作灰烬,至今并未重建,如今是西京坊巷中一片灰色的影子,他旧日避世之所如今是西京之上的一块疮疤。钟鼓楼的钟声终于滚滚传来,那块疮疤的边界渐渐融入黑暗之中。这黑暗也使得西京的边界被无限扩大,与他治下的广阔疆域融为一体,那疆域自西京向四方延申,直到东海的碣石和北地的关隘。而那一切他未曾涉足的疆域,如今只是广阔的黑暗。
    等到中夜时分李瑽也未能如约前来,他离开朱雀城门,将西京抛在背后的黑暗里。
    他生来即是这黑暗的囚徒,即使如今已登至尊之位也未能改变。他为时势挟裹至此处,仿佛从疲惫的梦境中苏醒,又落入新一轮梦境。他并不像父亲一样对变革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亦不像叔父一般执着于大权在握带来的安宁。在他眼中,在前后无垠的岁月里,即使是尊贵的帝王,也只是一闪即逝的星火。他的人生无益且寂寥。
    待得他回到她温暖明亮的殿阁之时,发现了她未能赴约的原因。她正在幼儿床边熟睡,头枕着手臂,披帛从赤裸的手臂垂落到床下,胸脯正随着呼吸起伏,灯火之下,耳边坠子在她雪白颈项上投下摇曳的宝光。孩子在她身旁同样熟睡着。
    她显然是在哄阿恕入睡时一道睡着了。他第一次见到她和阿恕那样自然亲近,而即使此刻,她仍然年轻得像个孩子。他屏退了一旁的奴婢,在七月中夜的灯火里独自欣赏着这样的图景。至少这一切在此刻是属于他的,他忽然觉得安宁。
    她的额角上有细细的汗水,他忍不住伸手去擦拭。
    “六哥?”她在朦胧中问,却没有睁眼,只是用一双手将他的手握住贴在自己颊畔。
    “你知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戌时二刻。”她闭着眼睛随口乱答。
    “你真是睡迷了。”他又气又笑。“子时都已过了。”
    她惊叫一声坐起身来,急道:“待我梳洗片刻。”
    “梳洗什么?我都已回来了。”
    她有些懊恼地扑倒在床边,把脸也埋在枕畔。见他许久不开言,又坐起身来。“六哥不许生我的气——”她一双手绕过他的颈项,将脸偎着他。
    “好了。”他揽过她的腰来,就势把她抱在身上。“你若是想看,明日后日也不迟。”
    “叁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她刁钻地要求道。
    “贪心!”他笑,忽然又觉得不详。只有知晓人生短暂,才会贪恋光阴秉烛夜游,而凡人的生涯并没有叁万六千日这样长久。
    她好似也领悟了这一重意思,一时未再开口,重新猫一样蜷进他怀里。两人在中夜的灯火中相对许久,他捧过她的面颊来吻她。
    “阿恕在呢。”她悄声提醒。
    他笑道:“他懂些什么。”虽然如此说,他仍是击掌唤奴婢近前,又牵起她的手向后去了。
    嬷嬷将床中沉睡的幼儿抱起,许是夏夜蚊虫滋扰,孩子的颈后和面颊上有两处红痕。
    他同她回到自己的寝殿,她坐在妆台前,他在后以手撑着她的肩膀,看着镜中的她。
    “你今日无碍?”他问,意在问她胎相是否稳定。
    “如今还觉不到什么。”她答。或许是如今心境平稳,这个孩子比先前她怀阿恕时还要平稳些,连早孕的反应也很轻微。
    “我应该晚些年再娶你。”他忽然说,“你经历这些事太早了些。”
    她抬起眼来看镜中的他,又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可惜已是如此了,如今又待怎样呢?”
    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将她抱得紧些。
    “六哥要把我焐死了。”她笑着挣扎。
    他放开她,她依偎在他肩上,两人一时无话。
    “近日河西四郡不宁,你父亲要回凉州去了。”他忽然说,手抚着她的头发。
    她闻言仰起头来看他,旋即又垂下眼去,侧着头似在苦思。
    “你不高兴?”
    她摇了摇头,转过脸来,“我父亲能重归军中,安抚河西,想也是件好事。”她不禁想起了父亲如今的衰老疲惫和家族的凋零。
    “你父亲的确是最好的将军。如今,离了你父亲,我简直不知谁能接手本朝的边务。”他忽然道:“可惜你那些兄弟们没有一位做得了这样的将军。”他忽然想起那位十几岁时即有骁勇之名、如今业已弃世的“小李将军”。
    “我父亲做六哥的将军,对六哥绝无贰心。”
    “我知道,就如瑽儿对我毫无贰心一般。”
    她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他有冬日寒潭一样清澈的眼睛。他见她如此惊愕无语,反倒是笑了。
    “六哥对我何曾有过一心?”她直言。
    这自然是不同的。她是他的所属,本应对他无限忠诚,反之却未必。
    他闻言又笑,将她按在怀中解她的衣衫。
    此刻已过了子时,床前灯树擎着通夜的烛火,熏香的青烟从铜鹤的喙中逸出。
    她卧在他身下,他俯视着她,周遭静得连心跳都听得见。
    她一只手原本有些不安地握在心口,他握过她的手腕,将这一只手也拿开。她细腻如玉的肌肤在凌晨昏光中,反显出异样的白,如同深夜里沾满露水的白色花朵。她的美丽总是激起他对无常的恐惧——再耀目的花朵绽放时也在死去,他和她当然无法幸免。
    他原本不应再亲近她。
    她尚未显怀,腰肢体态不异往日,使人疑心此间是否当真已有生命孕育。  然而他确能感受到她的变化。他察觉得到她肌肤之下异常丰盈旺盛的血流。她的身体变得极其敏感,如同盛满了汁液的浆果,会在他的爱抚下滴出蜜来。
    如此,就连她现已有孕这件事,都不再成为避忌的理由,反倒是变成令他迷醉的原因之一。
    这样令宫廷侧目非议的温存,对于二人反而成了波折屈曲中的一点安宁。然而连她也十分清楚,若以这等温存去抵御当下的波折,无异于以一片树叶去遮蔽白昼的天光。
    永宁元年,河西四郡部族动荡,神府军重归西凉。此后不久,将满两岁的小皇子便夭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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