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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祸?
    裴恭不言,但见得大哥如此状况,他脸上方才还浓的倨傲之色,终究还是实打实地敛起一大半。
    他当然知晓兄长为何会如此生气。
    朝中人人愤恨内卫,却又无人不惧怕内卫的势力。
    以令主为首的内卫皆属十三司,是大鸣朝最为神秘的存在。
    十三司令主下辖十二位协领,满共率千余人,由当今圣上直接统御,除过直接上封,鲜少会有人知道他们的真正身份。
    故而这些内卫无所不在,专办刺探朝臣,暗杀政敌的秘旨,权无所限,行无禁境。
    且不同于锦衣卫的专职司狱之属,内卫的身份则更为隐秘。他们从不露真容,平日隐匿在朝堂世间,宫廷民巷,只要是皇权所辖,就会有内卫的身影。
    朝臣们往往只知其人,未见其面,故而对内卫更是难以防备琢磨。
    窗外的雨不停地打着窗框。
    书房中的气氛一时无比胶着。
    裴恭顿了顿,终于还是慢吞吞朝裴宣张了口。
    他的语气淡淡,一时间好像听不出什么情绪,可字字句句却又无比激愤:是他们撕路引文书在先,我是忍无可忍才出的手。
    爹和大哥先前保疆卫国,忠心耿耿,立得是实打实的赫赫战功。可内卫里那帮连脸也不敢露的鼠辈,除过干那些背地里算计人的阴险勾当,却什么也不会做,他们算些什么东西?
    裴恭眸子里漾着显而易见的鄙夷。
    无功于社稷倒也罢,坑害如同我们一般忠君体国,尽忠尽责的朝臣,岂非是牲畜不如?
    他们这般横行霸道,独断专行,就当真是圣上的意思?
    你裴宣被这席话说得语塞,一时间竟无可反驳。
    内卫权值特殊,行事神秘。
    可却也是因为这层便利,内卫中不乏有挟私报复,助纣为虐,联手得势权臣清洗朝堂之事。
    他们手中握有权力,便可以肆无忌惮地践踏这世上的人命与尊严,可以有恃无恐地无视他人社稷之功而排除异己。
    裴恭又道:爹戎马大半辈子,平乱治疆,功在社稷,如今整日蜗居在府中习字逗鸟,哪里还有半分曾经的锋芒?
    就连大哥你的腿,若不是为了征战疆场,又怎么会坠马?怎么会落下这行立都困难的跛伤?
    梁国公府为家国卖过力操过心,为百姓流过血淌过汗。
    怎么到头来,反而还要心甘情愿被一群仗着人势的狗咬住,骑在头上?
    我不甘心。
    雨珠连连敲打着窗框,细密的声响越来越急促,屋中的责骂却忽然停滞下来。
    裴宣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内卫的确为恶不少,遭人忌恨也并不是一两天的事。
    可你却也不该因着这些事,与他们冲突。
    就连堂堂梁国公世子不由得皱起眉头,带着几分愁容,语重心长地劝慰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伤的是什么人?
    那协领名唤临远,是个拿笔当刀的,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他杀人不提刀,催命不见血,抄家封府如同家常便饭,一人便抵得上锦衣卫半个北镇。
    你不要以为动手能逞个上风便是厉害,还有人只要动动手指,磨磨嘴皮,就能叫你家破人亡。
    你到底明白不明白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你唉
    裴恭神色淡淡:大哥,我不是不知道错。
    可我只是替你和爹,替我们裴家咽不下这口气,你们明明是京城里最该恨透了内卫的,为什么就要一直这么忍着?
    戒尺被重重扔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裴宣的言语又重新急促起来:我和爹是不可能再得皇上重用。
    可你难道非要连带着你二哥也遭了陛下猜忌,非要等到看着咱们梁国公府彻底落了势,你才肯后悔吗?
    裴恭一怔,眉头忽然轻轻蹙起。
    裴宣的戒尺一下又一下地在桌上点,显然是心中难以平静:家里决不能再这么惯着你了,容着你游手好闲四下浪荡,早晚还得惹大事。
    你二哥宣府卫中的事你不必再管,路引文书和宣州卫贼都给我来处理。
    裴恭一惊:可
    裴宣不容反驳地吩咐:明天起,你就去锦衣卫给我找差事干,职级低些,给我到京外远郊查案去,少在京城里逛。
    大哥
    裴宣厉声打断:我意已决,多说无用。
    你要是真想替我们分忧,那就乖乖给我照办,少给我惹些祸。
    要么去锦衣卫领差,到京外去慢慢避风头,要么你看爹打不打断你的狗腿。
    裴恭一时间断难接受,忍不住反问:就算我肯乖乖听话领下差事,你图我去替锦衣卫查案子?
    我有几斤几两,大哥你会不清楚?他自嘲似的笑出声来,那你要不还是让爹打断我的腿吧。
    少跟我嬉皮笑脸。裴宣的戒尺在桌上重重敲下,这事没得商量,你不去也得去。
    我知道你没脑子,打一开始也没指望着你能查出什么东西来,故而一早已经考虑过这事了。
    什么叫没脑子?
    裴宣沉声:那京外的案子有大理寺协查,自会派遣推官评事予你同查。
    只要你别再给我惹事,好好跟着办完差事,就能算是敬职敬责。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头,好似有半分失神,生怕考虑得还不够周到。
    裴宣再强打精神嘱托:去了京外没人给你撑腰,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
    少再惹人注意,耐耐性子等这风头过去。
    大哥裴恭心下终于生起担忧,你安排我出京去避风头,万一内卫当真要秋后算账,那你和爹
    行了,我们梁国公府也不是纸糊的,你大哥好歹还是个恩封的锦衣卫指挥使,我和爹轮不到你来瞎操心。裴宣紧接着轻叹,你去京外,大哥照拂不到你,要照顾好自己。
    若有委屈,就忍一忍,碰到实在无法无天的,等回京再来跟我说。
    你好好办事,办不完,万不要偷偷回京来,让我少替你操些心。
    我好。裴恭不情不愿地低了头,我会办好的,大哥,你只管放心。
    若是你再出差池,就不要叫我大哥。裴宣瞪他一眼,我亲自送你到爹面前捱玄铁鞭子去。
    作者有话要说:
    都是给皇上服务的,锦衣卫做点全职,内卫做点兼职:D
    第3章 冤家路窄
    京城入了秋,天亮得越来越晚。
    方岑熙伏案整夜,抬头瞧见羊油蜡都已经燃作灯花,这才理清桌上杂乱的案牍文书,拿着椅背的氅衣慢条斯理套好。
    时辰还早,大理寺衙门尚没有人到职。
    方岑熙迎着初生的晨光,慢吞吞往自己在京中租下的小院落走去。
    街上回荡着撤去宵禁的钟声,五城兵马司的官兵们还在打着呵欠撤去昨夜宵禁摆的木栅。
    却没看清上哪一个干活迷迷糊糊,弓着身子退两步,直撞到方岑熙身上。
    转瞬,还不消旁的人再多反应,这位郎君竟被囫囵撞倒在地上。
    而他更是皱着眉头,倒吸下一口凉气,虽然不声不响,却仍是显然吃痛得厉害。
    五城兵马司见着了老熟人,只忙像往常似的招呼了几句,可看着他异常的反应,也不由得疑惑起来。
    毕竟方岑熙虽是扛笔杆子的读书人,却也不至于单薄如纸。
    何况这位小方大人,温墩有礼好说话,断案如神赛卜卦。
    自从他来,周围一片的案子,几乎没再让巡城的官兵们动过脑子。
    因着这么些缘故,大家可不舍得让他出个丁点好歹,连忙围上前嘘寒问暖。
    官兵们七嘴八舌:哟,小方大人?没事吧?新来的干活不长眼,你多担待。
    这是怎么?难不成身上有伤?哪个敢跟你过不去?我们替你收拾去。
    是不是昨儿晚上又通宵加职了?没歇好?
    方岑熙扶着墙角缓缓起身,轻笑着只作摇头:只是昨夜抄多了案牍,确实累得厉害,心口泛疼。
    多谢挂怀,回家歇歇便无大碍。
    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官兵闻言,连忙好言相送:小方大人劳顿了,日后可别再这么遭罪自个儿。
    我叫前头给你把路摆开,你快回家歇着罢。
    方岑熙慢慢缓下情绪,又走出去几步,才觉得好似疼得没那么明显了。
    前夜捱了裴恭那一刀鞘,虽不见血,却也伤得不轻。
    人人都知道,内卫翻手为云覆手雨,协领临远尤其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但几乎没人想到,在内卫中占着举足轻重位置的协领,明面儿上,会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末流评事。
    大理寺庶务诸多,方岑熙不好耽搁,这才连夜誊抄案牍。
    如今他的确是累透了,便只想歇着。
    晨光刚刚掠过街巷边的屋瓦,漾着鱼鳞般层层叠叠的波光。
    方岑熙将将转过第三个巷角,整个人忽又顿了顿。
    他攥紧手中摩挲把玩的象牙小雕件,不动声色地把东西塞进袖口中。
    此后却仍未立即放下手,只慢条斯理地作是理了理身上的直裰青衫,一番小动作便更加不引人注意。
    待到理完衣襟,再抬头的功夫,裴恭便已然落在他眼前,持刀而立,懒懒散散地靠在墙边睨他。
    眼前这位裴家三爷,便是化成灰,他也不可能认不出。
    方岑熙冷笑着暗诽一句野人,转瞬便堆上满眼温和的弧度,生生掩住了他眸中的冷意。
    他垂下眼帘遮住眸色,立稳正身,才又毕恭毕敬作揖道:裴三爷。
    也是借着这么下作揖的功夫,他又仔仔细细将面前的裴恭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清晨的鱼肚白才刚刚晕开,朝霞尚带着几分留存过的痕迹。
    微阳盈盈,映着裴恭发丝漾出一层淡淡的光,好似是在他身上渡了条金边,更照得他五官棱角分明。
    京中人皆知,梁国公府裴家的子嗣,各个凤表龙姿,风姿非凡。
    尤其裴家这位三子裴恭,更是颀长俊朗,仪容卓绝,浑身上下都透着常人难有的贵气,比起两个哥哥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再见到,可见所言非虚,无非是裴家的三子不比他两位兄长建过功,立过业,故而身上还多那么几分随性的散漫和恃才傲物。
    只可惜好好的卫疆世家,不知做了什么孽,要多裴恭这么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鲁莽人。
    裴恭随即撩起目光。
    他瞧了瞧眼前这个被大哥都夸作能力出众的评事,心里有的是不屑和不服。
    街边慢慢悠悠摆出的早点摊还荡着炊烟雾气,漾着方岑熙的袍角轻轻翻起,一时好似是从天上来的仙人。
    他肤色偏白,身形单薄,眼下蕴着不引人注意的微微淡青。
    裴恭的视线梭巡了两圈,仍然没能在有限的记忆里搜寻出这文绉绉的小评事。
    于是裴恭也不再纠结,只道:怎么?以前见过我?
    然而方岑熙小幅度地摇摇头:不曾见过。
    只不过在坊间听过裴三爷的二三传闻罢了。
    裴恭又问:传闻?如今传闻也能认人了?
    方岑熙不紧不慢:不过是靠些常理推断的雕虫小技,不足为奇。
    常理推断?裴恭嗤笑,俨然是对这般好似敷衍的回答难以置信。
    故而裴恭自顾自将怀里的刀推出一截,看那薄刃上反射的光几次三番印在方岑熙领边,似有所指地冷笑问道:是怎么个常理推断?愿闻其详。
    方岑熙并未被这举动轻易吓住。
    他笑意未浅,更丝毫不见慌乱,只是薄唇轻启。
    路遇生人,若是为财的歹徒,就不该白日在人群喧闹处引人注意。若是索命杀手,便更不必多话横生枝节而早该抽刀近前,在方某的颈子上戳个窟窿。
    您身着不过锦衣卫七品总旗官服色,却戴南香胡同十八两纹银一顶的皂巾,身上别的更非低级军官管用的木牌而是正三品堂上官才常用的牙牌,随手还提一把价值远胜过七品旗官年俸的雁翎刀。
    若非身份不凡,又怎么会有如此之多不合理处?更何况,您牙牌上还刻有那么大一个裴字
    裴恭听到这里,才连忙后知后觉低下头去看腰间那块出卖他的牙牌。
    这牙牌他昨日才拿到,是锦衣卫的身份凭证。
    牙牌用整块象牙抛光,染墨雕制,价格不菲,确非寻常的低级军官惯用。而按照规制,牙牌一面雕刻有官职品阶,另一面则雕着名姓。
    锦衣卫平素将这身份凭证挂在腰间,绳绦上细细碎碎的锦穗会将牌面上镂刻的字迹悉数挡住,不轻易为人所见。待到点卯查案要取用时,再拨开锦穗露出腰牌上的官职姓名,用以勘验。
    可如今裴恭好似无骨地斜倚在墙边,牙牌便好巧不巧被衣裳褶皱卡住,堪堪悬于半空之中。
    绦子上的锦穗是优质的绢丝,流滑而沉重,不会轻易堆积打结。此刻自然悉数垂落一边,毫无遮挡地将牙牌上的字悉数展露出来。
    裴恭见状,不由得自嘲一笑。
    他恍若无事地伸手将牙牌拨拉下去,才又重新换了副慎重模样看向面前那人。
    方岑熙又轻声询问:三爷可是还想接着听?
    裴恭也不嫌自己下不来台,只随口道:你接着说。
    方岑熙轻笑,便又浅声续道:京中裴姓的勋贵本也不多,唯梁国公府与严城伯府。
    但是严城伯早先生有两女,唯一的幼子今年不过六岁,自然不会在锦衣卫当差。而梁国公府则有三子,然而这三子中,次子固守边疆不再京中,长子右腿有疾行立困难,且如今恩封的是锦衣卫指挥使。
    那三爷您说,剩下的还会是谁呢?
    裴恭微哑。
    寥寥几句话下来,他不由得对这位大理寺七品的小评事生出些兴致。
    他循规蹈矩风度翩翩,除过样貌,看着和裴恭从前最嫌弃的那些书生,好似都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可谦谦软话偏又被他说得恰到分寸,讲起理儿来又严丝合缝自持有方,不像以往那些外强中干只会空谈的。
    不过寥寥几句话,有里子有面子,叫人找不出半丝错隙。
    裴恭忍不住嗤笑:方评事果然洞察秋毫,令人佩服。
    不愧是大哥都夸赞的人。
    方岑熙闻言,脸上情绪却也不见什么变化,只中规中矩地小幅度颔首:三爷和世子谬赞,方某愧不敢当。
    裴恭听着一番熟练的客套言语轻哂:不过,方评事恐怕对我的风闻还听得不够多。
    京外二十八里的香海镇官银失窃,这案子难道方评事还未听说?
    方岑熙怔了怔。
    显然还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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