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佶野(28)

    不想和他多做纠缠,何聿秀同他擦肩而过,反倒听见那程先鹤,不明意味地冷哼了一声。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谁,他也懒得回头看,揉了揉后颈,回了房。
    原以为很快就能睡着,没想到翻来覆去很久,却始终难眠。
    情不自禁回忆起这些年的日子,大部分时候是快乐的,偶尔有些寂寞的时候,也被他有意无意的遗忘了,好像忘记了就如同没有发生过一样。今晚的杭风玉,让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在学校的日子。
    那些曾经肆意跑马,举杯望月,张狂得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日子。
    斗酒试画,墨水当做酒水,洒向如同雪野一般的纸,手指拢如骤风,几点墨苔,就这么轻易地醉倒了年少,年少时期两三好友,曾以为此生难得,如今也只是变成了磅礴山野之中的点景人物,还是恨不得抹消的那笔。趁着酒意说出来的胡话,曾经聊的是肝胆相照,现在说的是独过阳关。
    道分两条,但到底这路,还是自己走了去,无有旁人能决断。
    本以为能倒头就睡,结果翻来覆去,肉体和灵魂仿佛分开了一样。身上是疲累的的,脑子里却如同走马灯一一样,过去的事情轮番显现。想记起的不想记起的,一下子全都翻涌了上来。屋子里独他一人,婚礼的喜气,在关门的那一瞬,似乎就被隔绝在了外面。
    如同一把火落尽了水里,无尽的黑烟,顿时从那窄口,争相恐后地冒出来。
    太难捱的感觉。
    索性不睡了。
    他披上衣服,又踱着步子下去。
    下去端了杯酒,他又踱到了甲板上,甲板上空荡荡,大家该是都回去休息了。江面上的风,开始砭人肌骨起来,好歹几口酒入腹,周身又暖和起来。
    他刚才醉有五分,如今已醉到八分了。眼神已经不甚清明,饶是带着副眼镜,却连那头顶的半弯月,也看不太清,只觉得抬头望去那弯月,像极了被拉长的灯芯。
    最后一口酒入腹,他酒杯一甩,整个人瘫在船上,宛如一个死人,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听到了一道踉跄的脚步声,迷迷糊糊睁眼一看,不太真切的一个人影,身材体量,像是那杭风玉,但到底是不是,他已经看不清楚了,只感觉对方走过来,似乎和他一道瘫在了甲板上。
    鼻梁上的眼镜被勾走,那人说:原来你也近视了
    眼前一阵模糊,天上的月仿佛在跳跃,原只有一个,后来变成了许多个。
    何聿秀有些晕,不理会他,闭上眼睛,耳边传来了一道笑声,孤零零的一道,可听在人耳朵里,并不觉得好笑,何聿秀好奇他笑什么,却没问,也懒得睁眼。
    何聿秀听见他喊了一声:明月,明月!
    声音极其高昂。
    何聿秀侧了个身,却又听见那人喊:驮我到衢陵
    我要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此人定是有病。
    何聿秀捂了下耳朵,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他名字,断断续续。
    聿秀,聿秀
    不知何时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却是被急促又激烈的敲门声惊醒的,何聿秀有气无力喊了句:谁啊?
    何先生!
    何聿秀头昏欲裂,开了头却见是那陆小蝶,何聿秀看了眼时间,此刻不过凌晨四点,他愣了愣,却见那陆晓蝶,深紫色丝绒旗袍外头套了件男式风衣,神色十分着急,似乎是匆匆披了衣服,又匆匆赶来。
    她踮着脚尖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打扰了风玉,风玉在不在你这儿?
    何聿秀愣了愣,杭风玉?
    不在啊?他怎么会在我这儿?
    陆小蝶挤进去看了一眼,果真没有,何聿秀皱着眉,想着这陆小蝶凌晨怎么跑到他这么找杭风玉了,只是陆小蝶还没来得及解释,便听见门口有人喊了一句:陆小姐!一层没有!
    陆小蝶愣了,也顾不上回何聿秀了,朝他抱歉地点了点头,又朝着那人跑去。
    何聿秀一阵纳闷儿, 挠了挠头,又关上门回去睡了。
    睡了个回笼觉,再起来,已经是天明了。
    婚礼连飨三日,头一日是重头戏,后面两天,就不单单是婚礼了,商人们谈论生意,天南海北的男男女女,一个眼波丢过去,兴许再过上不知多少日,又是一段佳话。何聿秀不愿在船上多待,清早起来,稍作洗漱,用过了早饭,他同那许长宁告了个别,便下船了。
    许长宁知道他本来就不太想来,倒也没拦着,顺便笑嘻嘻地和他一起下了船。
    许绍清没在船上休息,晚上尽管喝了不少,却也是趁夜和那群访事的一起回了报社。
    次日一早,各大报纸都报道了这场游轮婚礼,空前壮大的婚礼场面,很快成了茶馆里的热议的话题,瑞祥珠宝公司做的是珠宝生意,秦紫婧婚礼当日所用珠宝,全是用的他们自家顶尖儿的货,籍着登报告喜之机,公司也没忘了写些谀货文字招徕生意。一时间,瑞祥珠宝之名声,远播宁浦,而秦文钟也凭借着自家女儿温婉的形象,成功地树立了一波自己的形象。另外那些个文艺小报上,也自然不乏陆小蝶之名,一大段的采访文字,除却婚礼本身之外,陆小蝶也狠狠夸赞了一番瑞祥的珠宝,并说自己平日所用,皆从瑞祥所购。
    此般暗示之下,何聿秀下了船后,叫了车回到顺宁公寓,路过那瑞祥珠宝的商铺门前,便看见门口排起了人龙。
    他原不知何故,看了报纸之后,才晓得这场婚礼,惊动到了什么地步。
    一场游轮婚礼,不止是为了新人,更是为了整个家族生意,两家名利双收,一时间两个新人成了宁浦顶有名的人物,不得不说这是一场难得的广告机会。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船上,却已经开始乱套了。
    杭风玉昨夜未回房,到了第二日,陆晓蝶寻遍了整个船,也没有看见杭风玉的影子。别人安慰她,兴许是下船了。可询问了那一旁载人上岸的小船,一个个却也摇着头,说没见过那号人物。
    陆晓蝶急了,她一夜未睡,闹出来的响动惊动了不少人,引起了一阵骚动,一时间,船上的客人,除了聊些婚礼的事情,暗暗里也讨论着那杭风玉是怎么回事。
    本以为要么是情侣间闹了别扭不肯出面,要么是那杭风玉不知乱跑到了哪里。
    直到飨宴第三天,游轮即将停靠之际。
    不远处的江面上,浮出了一具尸体。
    何聿秀早下了船,在家过着安闲日子,这日正在家午睡,还未醒,便被敲门声惊动。
    谁啊?
    警察!门口响起冷冽而坚硬的声音。
    未肯投降的那点睡意,霎时间灰飞烟灭。
    警察?何聿秀愣了愣,猛地一下睁开眼。
    头有些痛,他按了按太阳穴,掀开身上盖着的软被,看了一眼时间,中午一点刚过十分。
    他下床开了门。
    门口站着三个警察,两男一女,何聿秀一打开门,你们
    就是他!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叫,何聿秀吓了一跳,却见一个陌生的中年人指着他的鼻子,喊:没错,就是他!
    何聿秀有些发懵,为首的女警,一头利落的短发,个子挺高,约有一米七,她眯了眯眼睛,一下掏出枪来,对准了他的头。
    举起手来!
    什么情况?
    何聿秀举起手,那警察身后那两个小警察一下过来扣住了他的手。
    那女警一声令下,带走。
    何聿秀被扣着胳膊,皱了皱眉:说清楚,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那女警上下打量了下他,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何聿秀莫名其妙被押到了公寓门口,清晨的冷意一下钻进了喉咙,呛得他咳了几声:等等等,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抓我?
    那警察抽出配枪,朝他示意了一下,说:我有权要求你配合警察办案。
    审讯室。
    叫什么名字?
    何聿秀。
    哪里人?
    京都。
    前天夜里,你在何时何地,做着何事?
    前天夜里?
    何聿秀愣了,前天不就是秦任二人婚礼的时候么?
    他皱皱眉,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吗?
    那女警抬头,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他,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最后从抽屉里,拿出来两张照片。
    这个人,你认识吗?
    何聿秀拿起来一看,两张照片,一张全身,一张面部特写。
    看清楚那人的长相,他一下丢开了那两张照片。
    眼神变得惊恐,他怎么了?
    那女警把照片收起来,看他一眼: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还问什么呢?
    何聿秀一下站起身,神色有些激动,不可能,你别骗我!我明明前天还见过他!
    前天?女警拿起笔来,在纸上划拉了两下,这么说,前天,你的确和他有过交集?
    第四十二章
    何聿秀失魂落魄地坐下。
    怎么怎么可能
    他死了?怎么死的?
    人体浮肿、皮肤发白,没什么外伤,初步判定是溺水窒息而死,今天上午他的尸体被人发现报了警,根据尸体的状况,他的死亡时间大概为前天晚上。
    何聿秀抬头看,眼角泛红,他是失足掉进水里淹死的?
    女警摇摇头,我们量过了,栏杆的位置到他腹部,挺高的,不可能会失足掉下去,而且,他死的很蹊跷。
    何聿秀愣了愣,怎么个蹊跷?
    那女警眯起眼:除非自杀,常人落入水中,一定是会呼救的,可我们警察询问过船上的人,包括轮船附近那艘载人上岸的小船上的船工,没有一个人听见有人呼救,这不是很奇怪吗?
    何先生脸上顿时有些发白,你的意思是,有人害他?
    那女警不说话,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忽然有人在审讯室门口喊了一声:苏队长!
    那个女警放下笔,审讯室的门咣当一下关上。
    没一会儿,她又重新进来了,手里多了个袋子,身边还跟着进来一个小警察。
    女警重又坐在他对面,问:那么,何先生,说说吧,前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何聿秀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总之就是这样,我和他在饭桌上不太愉快,后来我喝的有点儿上头,出去吹了吹风,没想到后来他也来了,说了几句话而已,没有别的。
    那女警点点头,旁边的小警察在一旁做着笔录。
    你们动手了吗?
    何聿秀皱皱眉,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没有。
    他说完了,可对面的两个警察,似乎并没有打算相信他的意思。
    何聿秀心里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皱皱眉,你们不信我?
    女警身体往后,靠在椅子上,眼神有些刺人,如你所说,你和被害人杭风玉,确实有过争执。
    何聿秀点点头,不错,但我不可能害他。
    女警摇摇头,先别急着否认。
    她拿住那袋子,示意何聿秀。
    打开看看,这是你的吗?
    何聿秀拆开那袋子一看,只见里面装着的,竟是自己那天戴的那副眼镜!
    何聿秀心下一沉,他抬头看了眼那个女警,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女警冷哼一声:捞尸人在水里发现的,这是谁的,何先生可认识?
    何聿秀愣了,情绪有些激动:我不可能杀他!
    别急女警笑了笑,这么说,何先生是承认这眼镜是你的了?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既然你说,你们没动手,只是嘴上说说,那么你的眼镜,为什么会跑到杭风玉身上呢?
    何聿秀僵了僵,他在脑子里搜刮了许久,那晚的记忆零零星星,中间又隔了两日,实在记不太真切,他想了半天,忽然记起那晚他睡不着,又出去了一趟,甲板上好像确实有人来过,眼镜好像就是那时被人摘去了,因为他本来近视不算严重,只有特定场合才会戴,第二天着急下船,没了眼镜也没发觉出来,此时一想,难不成那人真的是杭风玉不成?
    他将这事说给女警听。
    女警眯了眯眼,照你这么说,你又出去了第二次,那刚才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提你出去了第二趟的事呢?
    何聿秀张张嘴,有些苍白的辩解,我喝的太多,记不清了。
    就算是他,也觉得自己这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果然,那女警又说:何先生,你记不清自己又去了趟甲板,自己杀没杀人,倒是记得挺清的。
    何聿秀捏了捏眉心,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他猛地一拍桌子,情绪有些激动,你在说些什么啊,我根本就不会做那种事!
    那女警抱着臂,敲了敲桌子,示意他坐下。
    何先生,至少有三个目击证人,说当天晚上,看见了你和被害人在甲板上争吵,看来你们平时结怨颇深啊。
    我与他何聿秀声音拔高了一个度,意识到失态,他又深呼了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我虽同他不和,倒好歹是同窗,也不至于要害他!
    外头又有人喊,苏队长!
    女警看了眼他,又出去了。
    何聿秀头磕在桌子上,闭上眼睛,深呼吸好几次,才睁开眼。
    通红的一双眼。
    他实在难以接受,杭风玉已经死了这件事。
    脑子里一片嗡嗡嗡的声音,不知来自何方,审讯室有点儿冷,他浑身冰凉。
    没一会儿,女警又回来了,手上多了个什么物件,她背在身后,看了何聿秀一眼,开口,何先生,我再问你几句。
    如你所说,你和杭风玉同学几年,原先交好,后来又生出嫌隙,同学之日你处处压他一头,时隔多年,杭风玉处处高你几分,你是否因此恨他?
    恨?
    何聿秀怔了许久,而后又闭闭眼,沙哑的声音,我纵然觉得他千般不好,也没想过叫他死。
    女警问:那么,杭风玉怎么看你呢?
    何聿秀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好吧。
    女警又问:何先生,除了你交代的这些,你们之间,还有没有结过别的仇?
    何聿秀摇摇头,说:没有。
    真的吗?女警忽然笑了一声,又戛然而止,眼神犀利,我看未必。
    何聿秀愣了愣,忽然那女警掏出一个东西,扔到桌子上,问他:何先生能否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何聿秀定神一看,眼睛一下睁大了几分,那是封信,信封上几个字风玉画室,此时看上去扎眼得很。
    这是你们搜我房间?
    那女警哼了一声,职责所在,还请见谅。
    何聿秀愣了愣,不知道他们把这封信搜出来,是个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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