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佶野(33)

    苏学灵又问:那天有多少人在台上?把人给我标出来。
    王月仙看了眼那名单上的人,又挨个把那天的伶人全都标了出来,除了她提到的那些,还有些小生和彩旦,这一标,剩下的就只剩下五个人了。
    一瞬间名单上的人变少了,苏学灵看了看那单子上剩下的人名,眯了眯眼睛,又问:这五个人,分别是谁,你能说说吗?
    王月仙指着那名单,从上往下,依次介绍。
    这是戏班里的文管事儿,叫程六,我们管他叫六爷。
    这是老马和老刘,箱倌儿,我们平时出门的家伙事儿都是他俩负责的,也管净、丑角儿脸上的颜料。
    这是顾良,打门帘的。
    还有这陈志曼嘛,之前说过了,负责给我们端茶送水什么的。
    苏学灵把他们的名字挨个圈起来,问道:他们几个,你觉得谁最有可能,在十一点之后出去?或者说,十一点后,你有没有注意到,有人消失了?
    王月仙愣了愣,紧接着按了按太阳穴,翻了个白眼,道:官爷,我那会儿正在台上唱戏呢,你问我我问谁去?
    苏学灵皱皱眉,又派人把那总管事儿找了过来。
    那总管事儿倒也没想到,警察查案竟能查到他们头上,进门就扯着嗓子直喊冤枉,苏学灵听得头痛,叫他闭嘴,又把问王月仙的问题问了他一遍。
    那总管事儿愣了愣,挠了挠头说:这个,我倒真没注意,那时候挺忙的。
    一旁的许绍清看不过去了,凑过去问道:这样,我问一句。
    他把那纸条上的伶人全都划掉,指着剩下的那几个人问道:这几个人中,有没有,在那天,穿的是深色的衣服?
    班主愣了愣,和王月仙相视一眼,回忆了下道:倒是真有,那老马和老刘,还有陈姐儿,可不都是穿了深色的衣服吗?
    许绍清和苏学灵相识一眼,苏学灵站起身,问道:可有那深紫色的绒布料子?
    班主想了想,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你这么一问
    他看了眼王月仙,两手一拍,道:呀,月仙,那陈姐儿那天,是不是穿了件绒布的旗袍?
    王月仙眼前一亮,可不是嘛!
    她先是拍了下手,随即意识到,这警察是在抓犯人,又一脸惊恐地问道:官爷,怎么回事儿,你们问这个干什么,陈姐和命案有什么关系?
    苏学灵不答话。
    那王月仙兀自摇头叹了口气,又十分激愤地看着那总管事,说:你看看,我就说她晦气!把警察都给招来了!
    那总管事叹了口气,扶了扶额头,你快少说两句吧。
    王月仙本就是刻薄性子,闻声更是不乐意了,我怎么了,我说的是实话,那女人身上就是带着股晦气劲儿,你叫一个过了气的女人来伺候,是嫌我们这戏班子太红火了么?你看看她惹出来的这叫什么事儿
    许绍清敏锐地从她话里捕捉到两个字眼,打断她,问道:过气?她以前是做什么的?
    王月仙看了眼他,哼了一声:还能是干什么的,唱歌的呗,年纪大了没人喜欢就被赶出来了,跑来这儿膈应起我来了。
    许绍清看了眼苏学灵,苏学灵眯了眯眼睛,问:她住在什么地方?
    苏学灵领着人赶到那处棚户区的时候,已经入夜了。车子缓慢地行着,苏学灵脑子里有些兴奋,满心希望能从陈志曼这里得到点线索,许绍清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只是看着车窗外,直到路过一处水边的时候,许绍清忽然喊了声:停!
    苏学灵看向他,皱皱眉:许少爷,耽误不得。
    许绍清不由分说下了车,还拉着苏学灵一道下去了。
    苏学灵正欲开口大骂,便见许绍清,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
    她顺着那方向看了一眼,想说的话一下咽回了肚子里,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这处棚户区挨着水边,苏学灵下了车在附近看了一眼,就见那水边果然生着许多夹竹桃,夹竹桃全株都有剧毒,稍不慎食用过量足以致人死亡,苏学灵看着那几株夹竹桃,心下一沉,她又看了看不远处陈志曼住的地方,心道:这下可好,毒物居然在离她家不远处就有。
    她看了看许绍清,说了声:你倒是仔细。
    紧接着,他们一行人风风火火进了那棚户区,一伙人猛地一进来,就有狗听见动静开始叫,惊扰了不少住家,车是开不进去的,一行人下车走了过去,夜晚湿滑,这地方没有排水道,平时的洗脸水洗脚水都泼在地上,很多的污水坑,一踩一脚的湿泥,黏在鞋子上到处都是,很是不好受,戏班的那个管事儿边领着他们往走,边骂道:这是什么破地方。
    不少人听见动静,打开窗户,往外瞅着,想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许绍清走着走着,往那边看了一眼,停下了脚步。
    前头的苏学灵并不知道他已经停下了,还在往前走着,陈志曼就住在这儿其中一个棚户里,棚顶用竹席和稻草搭成,看起来破败不堪,苏学灵打着手电筒往墙上照,看见了许多小窟窿,被用稻草堵着,戏班的那个管事儿左右看了一眼,也忍不住嫌弃了一声:这是人住的地方么。
    小楚上前敲了敲门,苏学灵回头看了一眼,却不知那许绍清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里面传来一道不耐烦的男声:谁啊?
    苏学灵顾不得那许绍清,回过头来,说:警察!
    屋里的人沉默了,没一会儿,那扇破破烂烂的门,被打开了。
    来开门的是个女人,围了个粗布的围裙,看见外头一群人,先是愣了愣,然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略微有些生硬的笑:各位,有什么事吗?
    苏学灵看了眼她,挤进房间里,四下打量着。
    这屋子没什么地板,所有东西都放在泥地上,做饭的小锅、洗脸用的盆子、一块裂掉的梳妆镜,几块毛巾,倒是看得出来主人是个爱干净的。屋里倒是还有一个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看面相很老实,还未带苏学灵开口问,那总管事一进来就叫了一声,老马?你怎么在这儿?
    那老马挠挠头,支支吾吾:我来找小曼说会儿话。
    那总管事长长地哦了一声,语气颇有所指,大晚上来个女人家里聊天?
    那老马脸顿时红了一片,他摆摆手,说:不不
    苏学灵看了他一眼,又转到那女人身上,问道:你就是陈志曼吗?
    陈志曼点点头,神情看上去很是平常,是的,夜深了,几位官爷是来干什么的?
    苏学灵朝小楚看了一眼,小楚立刻开始动手在屋子里搜东西,没一会儿,他果然翻出来一条绒布的旗袍!搁在那枕头旁边的一个小箱子里,被放得整整齐齐。
    然后他拿着那条旗袍,送到了苏学灵面前。
    苏学灵一顿,接过那旗袍,装作漫不经心地看了眼,问道:陈小姐这衣服倒是好看,哪里做的?
    陈志曼不语,单单问道:有什么事吗?
    苏学灵摩挲着那绒布面料,这旗袍像是洗过了很多次,颜色并不是说多么光亮了,还有掉毛的地方,他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紧接着一顿。
    在那臂肘处,竟然真的被划过的痕迹,还是很长一道!
    苏学灵不露声色,收起那丝绒旗袍,看她一眼,笑了一声,说:没什么,来看看这儿的治安怎么样,陈小姐,我想问问,最近这儿有没有出过什么案子?
    陈志曼看了眼她,犹豫了下,道:我们这儿虽然穷了点,但是邻里都是很好的人家,并没有出过什么事儿。
    苏学灵又笑了一声:是吗?可我怎么听说,大前天晚上,有人在凌晨听见了这附近有响动,结果第二天就有人丢了东西,我们现在在捉拿小偷,陈小姐住在这附近,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陈志曼脸色一白,看了眼跟在他们身后的总管事,强自镇定,摇了摇头,说:并没有听见什么动静,那日我干了活,很累,回来就休息了。
    苏学灵问她:哦?我倒也听说陈小姐那天去船上做活去了,陈小姐,你是什么时候回到家里的呢?
    陈志曼看了眼她,迟疑了一下,说:大约一点多。
    是吗?
    身后突然出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苏学灵一回头,却见许绍清从门口挤进了这窄小的屋子,上下打量了一眼,看着陈志曼,语带讥嘲,陈小姐说自己那晚回来了,但我怎么听你的邻居说,你第二天清早不到五点钟,才慌慌张张从外面回来呢?
    陈志曼浑身一僵,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她身后的老马猛地一下站起身:不不是,小曼小曼她那天晚上在我那儿!
    许绍清扭头看向那个面相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眯了眯眼,你又是谁?
    那总管事哦了一声,叫道:好家伙,陈姐,你这是找了老马当姘头?
    老马闻声脸涨得通红,他看看陈志曼又看看那总管事,你不要胡说,我是要娶小曼的!
    陈志曼顶着众人的目光,抬起头,脸上看起来没什么波澜,官爷,恐怕你们不是为了抓小偷才来的吧。
    苏学灵敛了笑,眼中带了些冷意,来人,把她给我抓回去!
    等等!那老马叫了一声,神色紧张,扯着嗓子喊:你们凭什么抓她,她犯了什么错?
    陈志曼不语,看着苏学灵,苏学灵也看着她,这话,得问问陈小姐吧。
    那老马急了,伸出手就要抓那苏学灵,被小楚和另外一个警察按住,他涨红了脸,额头上的青筋毕露,你算什么警察!凭什么乱抓人!
    陈志曼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道:老马,你先回去吧。
    老马顿了顿,顿时噤了声,他张了张嘴,喊:小曼
    陈志曼解开了身上的围裙,看着苏学灵,看了良久,最后很突兀地笑了声,紧接着越笑越大声,最后眼泪都出来了。
    你们还是来了。
    苏学灵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面相很是温婉的女人,实在很难想象,她是以何种心情,投毒又抛尸。
    为什么杀他?
    陈志曼脸上的笑,一点一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藏不住的恨意。
    他该死。
    苏学灵皱皱眉,陈志曼,你可知道杀人是犯法的,罔顾法律投毒又抛尸,会被枪毙的!
    杀人犯法?陈志曼嗤了一声,似乎觉得这句话很好笑,你说错了,只有我杀人才算犯法,你们警察在这个时候总是格外积极,说拘留就拘留,说枪毙就枪毙,可他杭风玉杀人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
    你苏学灵愣了,陈志曼看了他一眼,眼球充血,红了好大一片,她像犯了癔症一样,再没有最初那股子镇静,恍恍惚惚地后退了几步,扶在屋里那仅有的小桌上,失魂落魄地笑,声音听起来有些尖锐,又有些凄凉:
    好一个警察
    好一个警察啊
    他喂我喝那碗打胎药,杀了我的孩子,害我一辈子不能生育的时候,你们没有来,我去告他,你们不理,等到我亲自动手了,你们倒是像狗一样,闻着味儿就来了,哈
    苏学灵浑身一震,她眼里几分怔愣,几分难以置信,她顿了顿,抿了抿唇,问道:你和杭风玉是什么关系?
    关系?陈志曼似乎有些迷茫,她手臂撑在那张小桌上,看着那张裂掉的梳妆镜,露出一个十分凄凉的笑。
    当年,我是大世界最红的歌女,他不过是个初到宁浦,一穷二白的小画家,他说他欣赏我,给我写很多很多的诗,我被骗了,我就那么被骗了,我只觉得有文化的人,浪漫至极,没想过会写诗的男人,最是会负心的
    他一个穷画家,什么都没有,我省吃俭用,穿最旧的衣服,给他买最好的画笔,养了他足足五年,五年啊!我给他买西服,把他打扮得像是本地的公子哥儿,我去陪酒,换来一个他和那些富商见面的机会,我把我五年的时间用在他身上,他那时也说会娶我,会带我回衢陵见他孤苦的老母亲,可最后呢?我年纪大了,还怀了他的孩子,没办法去唱歌,他就和别的女人搞在一块儿了
    她惨惨一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还假惺惺给我们的孩子起名字,说男孩就叫曼生,女孩就叫玉子,哈真是讽刺。
    我那么信他那么信他,他却骗我说那是安胎的药。
    夜里有风在刮,透过敞开的门钻进来,屋里一片寂静,除了陈志曼隐隐的哭声。
    那总管事愣在一旁,脸上白的吓人,老马呆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陈志曼看向苏学灵,问她:
    你是警察,你维护一方和平,巩固一方治安,你懂法,你有枪,你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你告诉我,一命抵一命,难道不公平吗?
    第五十章
    屋里空无一人,一股子墙皮受潮的味道始终绕在鼻尖,那扇铁门紧闭着,有损毁的地方掀出了几块铁皮,很锋利,何聿秀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走到门口,透过小窗看着外面的人,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有些焦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上那块铁皮,直到手上传来一阵刺痛。
    手指被划破,指腹流出来的血,那鲜艳的颜色,像极了他颜料盘里的曙红。
    他呆愣着看着上面那点血,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直到那铁门处传来了一阵响动,有人在外面高喊了一声:何聿秀,你可以出来了!
    何聿秀猛地一震,他一下坐起身,真的?
    门外那人笑了一声,这还能有假?
    何聿秀当即便出了门,才走了没两步,远远就看见一个人被押着走过来。
    是个女人,低着头,头发有些凌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何聿秀看了眼她,脚步顿了顿,总觉得她有些熟悉,恰时那女人抬了下头,他看见那人的模样,又是一愣。
    你
    陈志曼看着他,沉默不语,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之时,何聿秀听到她说:我这一辈子,未曾烦扰过别人,这一回,倒是给你添麻烦了。
    何聿秀一下想起了她是谁,那日他在大世界迷了路,给她指路的,可不就是这个女人么!
    他心里一震,再一回头,那女人已经走过拐角不见了。
    此时天将明,苏学灵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浑身的疲惫难以言说,想要休息一会儿,脑子里却一直响起陈志曼说过的那话。
    审查要等到明天,她已经坦白,但还有些细节不甚明了。
    她是如何投的毒,又是如何把杭风玉抛尸水中,这都要细细审讯,那个叫老马的男人一直跟着他们到了警局,劝了好久才走,眼里通红,倒叫她莫名很是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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