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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梦金鱼小说(38)

    所以无论从感性还是理性层面,她都有不得不离开南苔的理由。
    只是,只是
    她侧头看向驾驶座的人,看着他绷紧的侧脸,鼻头传来一阵酸涩。
    如果穿越回到几个月前告诉巴不得离开此地的自己,有朝一日你会根本不舍得离开,一定会被当作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吧。
    明明那些日子,闭起眼睛都会做梦梦到坐上摇摇晃晃的火车,祈求着快刀斩乱麻和这座污糟小城分道扬镳,但目送车的后视镜,标注南苔的路标被甩在身后渐行渐远的这一刻,她居然有了压住康盂树的手,让他掉头回去的冲动。
    但她当然没有这么做。
    人就是这么一种无法预料的古怪动物。也许几个月后,她又会庆幸自己现在做的这个决定,再多的不舍都像一场仓促的阵雨,蒸发完就完了,什么都不剩下。
    货车逐渐开上了高速公路,两旁的景象逐渐变得单调,山,树,护栏,灰尘的天空,还有康盂树。
    只是因为他在,这些沉闷的景色都和世界第八大奇迹没差,让人想深深记住这一幕。
    她盯着车窗上反射的康盂树的轮廓,在心里计算着到达目的地的时间。
    虽然才刚开出南苔,距离京崎还很远,还有漫长的车程。
    算上睡觉的时间,大约是三十六个小时。
    可对他们而言,却是彼此人生还能够亲密重叠仅剩的倒计时。
    相对于人生漫长的数十年,这浓缩的数十小时就变得尤为短暂,哪里还敢舍得浪费一分一秒呢,于是一路上,她一直在找话题和康盂树聊。
    从各自孩提时代的往事开始,能记得的糗事和快乐的事都说到口干舌燥,讲无可讲之后,开始胡侃古今中外,国内国际,把世界和地球的未来操心了个遍,却分毫不提他们自己的未来。
    她不习惯这样没日没夜地开夜车,即便只是坐着不用出力。好几次眼皮都打架到耷拉下去了,又强撑着掀开。康盂树无奈地把眼罩扔给她,让她快睡。但分明自己眼睛里的红血丝也已经多到吓人。
    此时,倒计时距离京崎还有不到十二小时的路程时,两个人都熬不住,停在一个服务站准备小憩。
    康盂树说着等我就下了车,黎青梦以为他去上厕所,也没在意。
    喋喋不休的车内突然只剩下她一个人,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沉默。
    她随手扭开了车载音响,自动播放起了上一回康盂树未听完的歌。
    她以为,大概会是他喜欢的张学友之类的吧。
    只是当那个熟悉的迷幻前奏响起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傻住了。
    《BloodyMaryGirl》。
    车门此时被打开,康盂树双手捧着一碗东西回来了。
    他听到歌声微怔,略尴尬地解释:你之前说过喜欢听,我就好奇下载来听听看。觉得还蛮好听就没删。
    原来真的会有人记下她随口的喜好,不声不响地靠近她。
    这个认知再次惹得黎青梦鼻腔发酸。
    她紧紧咬住牙关,用力吞咽了一下,尽量语气平常地问:是还不错吧?
    没我学友哥的好听。
    说着,他就快速地切了歌,又切换成了张学友的。
    他跳上车,把手上端着的东西递给她。
    上次和方茂来这里时路过这个服务站,吃了这家茉莉茶冻觉得不错,后来总想起这家店。你试试。
    黎青梦接过小吃,笑道:怪不得说要送我来呢,别是冲这个来的吧。
    被你发现了。他也笑着,嫌弃的语气,不然我才不来。
    两人故意说着似是而非的玩笑话,黎青梦拆开茶冻盖,回击说:那你怎么还只拿了一个勺子啊
    说到尾声的时候,她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哽了一下。
    这个人,嘴上说着就是为了茉莉茶冻长途跋涉,却最后只记得拿一个给她吃的勺子。
    她的玩笑彻底开不下去,偏过头,干脆地剜起一大口,往自己嘴里塞。鼓起的两颊适时地掩饰住了语气里的失态。
    康盂树看着她光顾着自己吃,揉了一把她缩起来的脑袋:没良心,那你就一口都不分我啊?
    她囫囵说:谁叫你只拿了一个勺子。
    这当然不是真相了。
    刚才偏过头去的时候,茶冻里承载了好几滴她这一路上悬而未落的眼泪。
    混合了咸又苦的茶冻,可千万千万不能让康盂树发现。
    *
    两人吃过晚饭,车子停在了服务站的停车场,康盂树怕她感冒,关掉了车内的冷气,降开半边窗户。
    深夜车辆很少,这儿周围只停了他们这一辆车,没有人声,夜间的虫鸣很吵闹。
    但她已经太困了,什么声音都阻止不了她入睡。
    隐约间,还能听到车门开关的声音。是康盂树下去抽了电子烟又回来了吧。她虽然闭着眼睛,却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古怪的榴莲味。
    喂,青豆,睡了吗?
    忽然,她听到康盂树吊儿郎当地喊她。
    睡意瞬间跑光,她下意识噤声,猜想有些话,有些事,是不是他只有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才敢说才敢做。就像那张照片里那样。
    因此她没出声,假装已经睡着。
    然而,康盂树却没有如她预想得那样说出她所期待的话。
    她只是感觉到他轻轻碰了下她的脸,几乎是气声说,晚安。
    她的一颗心终于慢慢慢慢地沉落。
    几乎是最后的关头了,他依然什么都没说。
    这一路上,她都在设想一个可能性如果,如果康盂树挽留自己,她会动摇吗?
    可他竟然真的连一个为难的机会都不给她。
    而她也没脸开口问他,你有没有想过来京崎呢?
    这个问题太不要脸了。尤其是在他的缄默之下。
    南苔是他土生土长的故乡,是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弟弟维系着的家园,是他迄今为止一直好好生活的地方。
    她一个背了满身债又前途未卜的过客,拿什么立场去问他,让他打破现有的一切为自己做出让步和牺牲呢?多可笑啊。
    她也根本不舍得。
    她希望他永远是那个雨天初见时的样子,双眼明亮,没什么烦心事,开一辆货车游走在大江南北,最后回归他熟稔的小城。闲来无事时抽两支烟打一盘游戏,和兄弟插科打诨,睡到日上三竿,一切优哉游哉。
    如果有可能,在万分之一的空隙里能想到她,就够了。
    她轻抖睫毛,在心里和康盂树道晚安。
    倒计时十小时,车厢内剥去一路聒噪,前所未有地安静。
    两个人都合眼休息,抵挡不住生理的极限真的睡着了。身体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惯性倾斜,一个朝左,一个朝右,恰好都是倒向对方。
    无奈货车座驾遥远,他们的身体终是没有碰上。
    就像这一路,他们一个没有开口说挽留,一个也没有开口说不想走。
    *
    昏沉时分,最先醒过来的人是黎青梦。
    似乎是她心里的计时器一直不曾停止运作,催促着她所剩的时间不多,不要浪费在无用的睡眠上。所以没睡几个小时,她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手机上显示着现在是早上四点二十,车窗外的天色虽然还是黑的,但很远很远的天际线隐隐有了一抹亮色。
    她坐直身体,在黑暗里摸索着拿出湿纸巾擦了一把脸。
    她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了康盂树,他意识还处在半梦半醒中,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懒懒地没有动,半眯着眼,看着昏暗的车厢里黎青梦的轮廓,她微微弯腰去掏包时,长发落满她的肩头。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将滑下的长发拢起,轻轻别到她的耳后。
    她立刻侧过脸:我吵到你了吗?
    康盂树摇了下头:我平时出车就睡不了多久。
    你要不要?
    她把手里的湿巾递给他,他失笑摇头,再度下了车,回来时满脸湿漉漉的水,大概是直接在服务站的卫生间粗糙地冲了下。
    他拿袖子随意一擦,发动车引擎道:你不睡了吧?不睡的话我就继续开了,天亮前估计能开进京崎。
    黎青梦神情微愣:要赶这么急吗?
    我刚查了下,今天早上八点后京崎市区内限外地牌照了,所以我得赶在八点前将你送到那里。
    原本仅剩不多的倒计时,骤然又缩短了。
    现在距离八点,还有三小时四十分钟。
    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个终点线已经迫在眉睫。
    黎青梦恍惚地点头,很轻地说:那走吧。
    车前灯被打亮,驶上并不算繁忙的国道。
    康盂树伸手按开了刚才暂停的音乐,又是张学友的,唱着《冷树叶》。剩下的时间,他们没再聊天,任由音响一曲接一曲地往下放。
    她不知道康盂树为什么沉默。至于她,则是出于一种补偿的心理,为了回报那一首他悄悄下载的歌,她也想把他平常会听的歌都认真听完。
    毕竟这是最后的,能听到他歌单的机会了。
    天色越来越亮,国道上的车辆也多到像贪吃蛇吃下的豆子。当车子到达收费站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黎青梦第一次目睹沿路路灯一盏盏熄灭。
    同时,车内轮播到了一首康盂树曾经唱过的歌《离人》。
    悠悠口哨声响起,他下意识地想切掉,被黎青梦制止。
    别切,听听原唱。
    他大言不惭:我这不想给学友哥留个面子。
    黎青梦撇嘴:怎么,你唱得还吊打他了?
    可不。
    当然,张学友的声音刚出来的第一秒,是个正常的耳朵都能听出来谁吊打谁。
    康盂树突然说:这是这张专辑里的最后一首了。
    刚才放的歌都是一张专辑里的吗?
    对,一张98年发行的。他顿了一下,专辑名叫不后悔。
    黎青梦微怔,跟着点了下头:很好听不后悔。
    车子开进了城区,此时距离八点还有二十五分钟。
    黎青梦长长地深呼吸一口气,蓦地说:你把我在前面放下吧。
    康盂树没说话,还在置若罔闻地往前开。
    还有二十分钟,你的车子就不能动了,还不如赶紧开出去。她语气很慢,很认真,也很严肃,剩下的路我可以自己走了,你总不能一直送下去。
    康盂树的侧脸牙关像是咬了一下,隐隐突出骨节。
    他开的速度逐渐慢下来。
    倒计时十五分钟,车子停在一处高架桥下。
    黎青梦抱着骨灰下了车,康盂树把行李从后车厢里拿出来,替在她路边又拦了一辆出租,帮她把行李全搬进后备箱,拉开车门目送她坐进,又沉默地替她合上车门。
    这一切都静默无声。
    只有不远处,他的大货车全然地敞着车门,车内的《离人》唱到了末端尾声,随着敞开的车门悠悠地泄出上个世纪的歌声
    【离人挥霍着眼泪
    回避迫在眼前的离别
    你不肯说再见
    我不敢想明天】
    眼睁睁地看着车门从外合上,康盂树的脸快速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出租师傅开始问黎青梦要前往的地点是哪里,她瞬间失神,没有回答。
    换了车身,换了座驾,也换了车内的人。
    去哪里?
    司机不耐烦地又催促她。
    黎青梦没搭理他,心急如焚地按开车窗,当看见康盂树还站在原地没有走的刹那,她再次有了流泪的冲动。
    你不和我说一句再见吗?
    康盂树双手插着口袋,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故意搞笑,他居然说了一句:这个夏天好像结束了。
    模仿的,是她模仿老艄公的那个语气和对话。
    黎青梦顿时哭笑不得,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浓重哀伤在此刻都消散了。
    她一字一句道:康盂树,钱我一定记着,会全部还给你的。还有谢谢你。真的。我本来以为这会是我二十多年来的人生里最糟糕的一次夏天她扬起微笑,虽然糟糕的程度超出我的想象,但快乐也是。
    康盂树脸上一呆,露出想笑的表情,下个瞬间,那个笑又仿佛是哭,来回拉扯,像是患了面部神经失调的患者。
    我之前说,那个18岁的夏天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夏天。黎青梦还是笑着,眼光里有水波,我也没想到,25岁的这个夏天,压倒性地盖过它了。
    康盂树干脆低下头听,再次抬起时,神色很轻松地回说:挺不巧的,对我来说呢,就是一个麻烦鬼闯入的夏天。只能说不算无聊吧。
    混蛋。她鼻尖通红地笑,现在麻烦鬼真的要走了。
    等等。
    他简短的两个字又让黎青梦心间一颤。
    康盂树一直插在口袋里的手动了动,从中摊开一张已经被划开的彩票。
    上面的数字,09131820270708。
    如果黎青梦没记错
    这是不是你中过奖的那一张?
    对。
    黎青梦一头雾水。
    这个废彩票还有什么用吗?
    它是我唯一抽中过的一张彩票,我人生里迄今所有的好运都在这里了。
    康盂树弯下腰,隔着车窗把彩票紧紧塞进她手心。
    送给你。
    他退开两步,司机不耐烦地再度催促了一声,以防这两人再缠缠绵绵耽误时间,强制将车窗合上。
    随后,那张攥着彩票的手和她怔愣的侧脸被黑色车窗逐渐覆盖。
    即将完全合上时,她又面向他,张口急急地说了句:我也留了礼物给你!
    什么?
    我留在南苔了。她故作神秘,至于在哪里又是什么我先不说,你找找看吧。
    康盂树失笑:你这是在和我玩寻宝游戏吗?
    你给过我那么多次惊喜了,我也想给你一次。
    她用力挥手,车窗彻底合上了。
    【有人说一次告别
    天上就会有颗星
    又熄灭】
    明黄色的出租车终于开出去了,瞬间模糊的视线里,他看不清她到底有没有回过头。
    货车还孤零零地停在气派的高架桥下,传来张学友的最后两句唱腔。车前灯混合在黎明的天幕下,显得微不足道,但他固执地开着它,仿佛在接力天上熄灭的星星。
    倒计时清零,那抹明黄色消失在街角。
    一个叫黎青梦和一个叫康盂树的人世界上很平凡的两个人,就这么分别在一个平凡的夏日早晨,街头依旧来来去去,人来人往。
    第50章
    康盂树赶在八点前的最后一刻将车子开出京崎,宛如一条被驱逐出境的落水狗。
    他熬着满眼的红血丝,没有休息,马不停蹄地又开回南苔。
    只有这样,疲倦和困意才能席卷大脑,让他几乎没有余力思考有关于黎青梦离开这件事。神经麻木,知觉开始钝感,开车成为了一种身体下意识的指令。
    当南苔的车标在前方若隐若现时,康盂树几乎觉得自己快猝死了。
    他把车子往车队一扔,回到骑楼老街,把房门一关,这一睡就是两天两夜。期间可把康爸康妈给气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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