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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戏狻猊(合)

    今日阿斯兰醒得早——平素皇帝不理会他何时起身,他总是睡足了才叫梳洗传膳,偶尔皇帝下朝来瞧他也撞上他还睡着。
    今日却是早了。他下意识摸了摸枕边,才想起来昨夜是独寝。皇帝只是早间来说了两句话便走了。她说,要回去陪那个幼稚小鬼,怕那小鬼来寻他麻烦……阿斯兰自嘲般笑了一声,掀了帐子唤人来梳洗。
    才不过两月,竟已成习惯了。
    “公子今日起得早,离出发往上林苑去还有好些时辰。”今日梳头的侍子换了个中原人,想是阿努格仍在梦里,“可要仔细梳妆些?到底秋狩也是大日子。”
    “嗯。”阿斯兰应了一声,“弄好点。”他想了想,半偏过头又朝侍子补了一句:“我记得匣子里有一条织金抹额,用上。”
    “诺。”侍子福了身,自转头去开妆奁,翻找起各色首饰来。
    他各色金玉首饰繁多,初时作礼物送了来便陪了许多珠玉器,为的是教皇帝龙颜大悦;后头皇帝爱幸,又另赏了许多珍珠宝石,制了许多串饰耳饰。这会子一件一件寻摸起来,倒教人眼花缭乱。那内官先替阿斯兰净面匀妆,才择了一件赤红织金锦贴里,再罩了一件绀色缠枝莲纹纱曳撒,穿戴好绦带绦环护臂革靴一系物事才佩起首饰。
    “这么多准备做下,看来是要见心爱的姑娘了。”偏间里才梳洗完了,里头人进来见阿斯兰严妆已毕,笑说了一句,“是皇帝陛下?”
    “阿姆,哥哥要害羞的,这样直说。”阿努格摇了摇阏氏手臂,小声笑起来,“他就像是河里的贝壳,不到死地绝不张嘴。”
    阿斯兰闻言瞪了弟弟一眼,却撞见阏氏含了笑意的目光,只得微微点了点头,耳尖飘起红云:“……嗯。”只是她此时恐怕正和那个小鬼言笑晏晏,哪还顾得上他。昨夜里她说着回去陪那小鬼,当真用了晚膳便回去清音堂再没回来过,用脚也能想到夜里定是召了那小鬼。他还嘲笑那小鬼的官职爵位都是靠摇尾巴讨来的,可那小鬼只需要摇摇尾巴她就不再看他了。
    “我听说今天是打猎的节日,你也给皇帝陛下献上你的猎物,她会看到你的。”阏氏笑道,“对我们勇猛强壮的雄狮来说,带回猎物应该不难。”
    阿斯兰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脚。萧云卿的药很好,这两日下来已经可以缓步走动了,只是他昨天换药特别嘱咐不能上马,以免伤处开裂。他勉强笑了笑:“……不难。”
    可皇帝根本没打算让他上马。
    他的位置在皇帝身侧不远处,看台上专设了桌案,原是为马球赛准备的。燕王与长公主今年均未列席,是以皇帝左右两侧便是侍君位置,正好阿斯兰与崇光一左一右,再往下才是林户琦同纯生——谢太君如今离不开人,和春也一同留在了园中。
    “夫人,公子。”才入了场,长安便迎过来,先行了个叉手礼才道,“陛下嘱咐了,夫人如今虽未得册封,也该列于王侯之席,”长安往一边让了半身,示意阏氏各位王侯座次,“请夫人随我来。”
    “这位……”阏氏的汉话并不流利,思索了一阵也不得措辞。长安见了忙笑道:“夫人莫急,陛下允了让少郎君与您一同列席。”他冲自家徒儿使了个眼色,阿努格便心领神会,拉了阿姆往那边去:“哥哥要陪皇帝陛下,我们去那边看台看着,走时再一起回去。”
    “我不用同皇帝陛下行礼吗?中原人最重规矩。”
    阿努格原样说给师傅,长安听了便笑:“陛下恩泽,夫人今日随意便是,不必拘礼。您若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叫少郎君同奴说,务必尽兴。”
    皇帝自己便不爱那些繁文缛节,若非今日需得来这么一遭,她只怕连样子都不愿装了。这话自然是不能与阏氏明言,长安也只有些微暗示一番,待礼乐了结了,再叫人去细细询问就是。他对徒儿笑了笑,待阿努格领着阿姆去了,才又带阿斯兰上座。
    “你来啦我的小狮子,今日这身想必花了不少心思。”皇帝见他来了便笑,“好看,我喜欢。”
    “……你、”阿斯兰顿了一下,吞了后头言辞,偏过头去不看皇帝,“你再说一句旁边那个小鬼要咬人了。”
    “还不是你狐媚惑主!”崇光不服气,当堂骂了回去,“一副妖孽样子。”他不敢在此处撒脾气,只得压低,只教阿斯兰与皇帝听见。皇帝好笑,伸手搂了他腰来:“小祖宗,朕这两日可净陪你啦,怎么还这般气性呢。”
    法兰切斯卡在御座后立得笔直,只抬头望天。不错,今天瞧着是个大晴天——皇帝自己招来的俩大麻烦,好难得一年碰一回,端看皇帝怎么将独木桥走稳了——这不比打兔子有意思?
    “那……陛下只盯着他瞧……”崇光声音低了下去,“臣侍也打扮啦……”
    “是啊,天气再热也不能忘了在外头添一件罩甲,是不是赵幼棠?”皇帝故作严肃地点头,“嗯,必得要曳撒配罩甲,才好一彰赵幼棠赵校尉俊美风流。”
    “陛下您怎么还揪着不放了!臣侍那不是想穿给陛下瞧瞧么,那等赐服平日里也穿不上的……”崇光鼓着脸坐下来,“您还打趣臣侍呢,这名儿是陛下起的,竟也没人同臣侍讲。”
    他说的是冠礼取过表字后之事。小郎君嫌亲爹起的这表字太小家子气,“幼棠”“幼棠”,还不是说家中末子,显得人没长大似的。他从小便觉大名文气太重不似武臣,长大后表字又更显得幼稚。如此嗔怪了好几日,赵殷被缠得无法,最后只得交了底,将大名由来和盘托出,才说这表字也是从大名而来,闹得小郎君几日下不来台——总不能为了这事与皇帝置气。
    “若非你父亲提,朕也不记得啦,你不喜欢这名儿过两日朕赐你个新的?”
    “……陛下说什么呢,陛下钦赐的名儿呢,臣侍哪有不喜欢。”
    “可你不就不喜欢么。”皇帝朝崇光脸上捏了一把,“一个名儿罢了,朕还不至于为这点事要治你的罪。想换个什么样的?同朕说了朕想个新的。”
    “不换。臣侍不换。”崇光咧着嘴笑,“这名儿是陛下起的,就是陛下与臣侍的缘分,那会子臣侍没出生呢就先有了与陛下的缘分。臣侍不换,嘿嘿,换新的红线就断了。”
    傻小子。皇帝好笑,只怕来日被人卖了还要倒找钱给人家。“赵幼棠,你可真是朕的小祖宗。罢了罢了随你吧,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安抚了崇光,才又回头瞧底下人打马球。
    过了两年,底下游戏的公子们也换了一波——官家公子嫁出去作了人夫,哪还好再在场上抛头露面呢,这是给年轻女娘公子们搭的台子。上回那朱家世子皇帝还有印象,后头考了武举,进金吾卫谋了个职位,今日当在巡防之列。
    今年这马球赛倒有些无趣,这里头再没出个如朱家世子那般弓马娴熟又运筹帷幄的,瞧着成了两队少年人策马追球,多少缺了些观赏意趣。
    “懂战术的那个女人马术不佳,她队里人也不会配合。”阿斯兰皱眉道,过了片刻才憋出来一句,“……不如你。”
    “谢谢你啊我的小狮子,”皇帝哭笑不得,“今年是少些意趣。说来也不过是勋贵家人的交际场罢了,不必如此认真——说再多你我也下不了场。”
    阿斯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头上珠饰也随着动作轻摇,在日头底下折出亮光:“我知道,不会给你惹麻烦。”
    这边马球有了结果,那为首的小女娘瞧着很有些疲累,大口喘着气就上前来谢恩受赏,步履却是一丝不乱:“臣谢过陛下。”瞧她打扮,当是文臣女娘……可惜素来通晓京中小道消息的哥哥不在侧,不然倒能打听些详细。
    “皇帝陛下,”待那女娘受赏退了下去,便出来个漠北使臣,“启禀皇帝陛下,年年均是天朝上国子弟马球赛娱目,今年小人愿提议看些新东西。”这人汉话不甚流利,像是临时习的,瞧他身形魁梧,阔面大耳,浓眉大眼,一身利落打扮,显见着是个力士。
    生面孔。皇帝挑眉,昨日还与江蓠商议此事,闹了半天原来在这等着呢。不接茬显得小家子气,接了茬若输了又下不了台……真是麻烦。
    “哼。跟着叁叔下跪求和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么威风。”阿斯兰冷哼一声,“跑来这种地方卖弄有什么用,有本事去神封。”
    “嗯,是啊,”皇帝顺口小声揶揄,“真正在神封耀武扬威的是你嘛。”
    “……还不是输给你。”阿斯兰泄了气,闷声道。
    皇帝此时却不好再理会他,只笑道:“这倒有趣,不知贵使有何提议?”她指尖敲起御座扶手,发出有节奏的“叩叩”声。
    “回皇帝陛下,”那使臣单膝跪地,一手抚心一手举过头顶行了个大礼,“小人听说天朝君子有六艺,其中就有射箭与骑马两项,还有射柳祈福习俗。小人不才,想提议马上射柳,就以马球赛草场为界,在其中设路障,以最终抢夺柳枝多者为胜。想来天朝人才济济,皇帝陛下定不吝赐教。”
    这话说得……皇帝心下冷笑一声,还将人架上高台不得下来了,看来今儿这新戏是非唱不可了。她脊背后靠,换了个端正姿势来:“既然贵使有所提议,想来贵使正有此人选教朕领略一番弓马本事了。”
    这提议刁钻,不仅需要迎战之人弓马娴熟,更需要马上近身格斗抢夺对方战利品,骑术、射术、搏斗叁者缺一不可,若非熟练战士不可为,哪是场上这些锦绣堆里养大的勋贵家人所长。
    那力士于是微笑着躬下身子:“不敢让皇帝陛下领略,是小人愿领教勇士们的武艺,却不知哪位勇士愿意赐教?”
    皇帝环视了一圈场下。一阵静默,底下人均神色不虞,只是片刻间倒还没有……“我……”左侧崇光腰身浮动,教皇帝察觉了,一把按了他下来:“你去做什么,即便第一回要输也不该你去打头阵。”
    “陛下……!”崇光压低声音,“臣侍总能应战……!”
    皇帝死死按住崇光,面上却仍神态自若,微笑朗声道:“可有谁愿与贵使切磋一番?”
    “陛下……!”
    皇帝没理会崇光,反倒低声吩咐起法兰切斯卡:“若两回皆不得胜,法兰切斯卡……”
    “我来。”
    “臣愿往!”
    法兰切斯卡还没来得及应声,场上应声两人却几乎是同时站起,待皇帝察觉这动静为时已晚了,阿斯兰早已起身与那使臣对上视线。他没看另一人一眼,只沉下眉毛冷声道:“你输了待如何?”
    使臣却是讪笑着对阿斯兰行礼道:“见过叁王子殿下,小人不敢冒犯王子。”
    阿斯兰仍旧逼视那使臣:“你输了待如何?”
    这几句出口均是汉话,阿斯兰眼瞧着是不打算放过这使臣了,定要逼他当堂认输不可。
    那使臣不曾想到阿斯兰会半路杀出,眼珠子转了几转才笑道:“小人既是来讨教功夫,输了也是技不如人,自甘认输。”
    “输就是输,不用你认。你若输,你,和你身后这几个,今日不得再上马背;若我输了,我今日也不再上马,”阿斯兰没给他留余地,眼光自漠北使团中人脸上依次滑过,“可以吧?”
    “自然,输家今日不再上马。”使臣不敢退缩回去,只得应下阿斯兰条件,心下腹诽怕今日难取胜,却没想到阿斯兰此刻又看向场上另一应战之人:“你去还是我去?”
    那另一人面上不见多少神色变化,仍旧是一派从容之色后退半步,躬身拱手行了个礼,朗声道:“公子身份尊贵,臣不敢争锋,请公子先行。”
    皇帝眉头缠结,只沉声叫内侍下去准备场地。
    “我不会输。”阿斯兰看她神色整肃,以为她还在担忧比试胜负,指腹搭上皇帝手背,而后指节与手掌才渐次轻轻落下,“我不会输,不会让你丢脸。”
    “……我晓得。”皇帝仍旧松不开眉心,在御座上换了个支头的姿势,指尖点起扶手,“我也不会让你输。”
    “我不需要……不需要你的手段。”阿斯兰手掌一下收紧了,“我会赢。”
    “我们的勇敢的雄狮想为他心爱的姑娘带来胜利。”阏氏朝阿努格小声笑道,手上绕起一串珍珠。这串珠子以莹润粉珠串成,其中点缀了几粒金珠,只在珠串正中央串了一颗雪白圆珠,组起总共叁十六粒的长串,在手上绕了两圈才将将好垂在腕边。
    这是昨日皇帝的赏赐。皇帝早膳后到抱朴斋,正好她才接入园子没多久。皇帝与她见过礼便笑道早听闻阏氏嘉名音珠,正是珍珠之意,当即从腕上褪下一串珠串作见面礼,又另说笑道既是自王廷要了人来,过两日还将封个爵位,好长居京中。
    这是不打算放人回去的意思了,音珠拨弄了一下珠子。中原的皇帝似乎不会在脸上表现喜怒,总是很得体的笑容,像萨满的面具一样黏在脸上,无论如何舞蹈也不会落下。她忍不住往皇帝的方向看了一眼,阿斯兰似乎才与他心爱的姑娘说了什么,正迈下台阶去寻马。
    阿斯兰走得不快。皇帝不在意他是不是一定能赢。她只是坐在御座上,看着底下内官挂上柳枝,设下路障。她同那个金发碧眼的内官说,“看着点,实在不行可只有用你了”。
    她更相信那个内官。
    “公子,马来了。”御马监的宫人仍牵来了那匹黄金马。这马看见他,打了个响鼻,又跺了跺前蹄,最后蹭了蹭阿斯兰脸颊。
    他面露疑色看向内官。
    这内官便笑:“陛下身边的长安公公来吩咐的,说这匹马与公子熟络,便驾这匹马。”那内官又从身后人处取来弓箭道:“只怕没有公子惯用的弓,这一张公子先试着,若要换时也有些可换。”
    阿斯兰摸上这弓,没有多余装饰,没有雕工画彩,没有镶宝嵌玉,只是一张弓。以槭木、牛腱同犀角制成的弓,尾端装有弓弰,下臂略短些。
    是适宜马上射箭的弓。
    他试着拉了一下,很硬,是强弓。
    “很好用,不必换。”
    “这张是陛下先前吩咐制的新弓,是咱们武库里现在最适宜马上用的弓了。”内官弯下腰替阿斯兰绑上护腰与箭袋,“公子可要先试射?”
    “不必。”阿斯兰整了整装,“上场吧。”
    他回头看了高台上皇帝一眼。她似乎是在哄那个幼稚鬼,一边说笑着还伸手摸了摸他发顶。阿斯兰沉默着转过头来,一踏马镫,翻身上了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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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又到月末了?更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