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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木哈真到二楼牢房时,已过了酉时,冬日天暗得早,可外面一场降雪,映得天光并不如往常那般漆黑,反而有蒙蒙的亮光从格子窗外透出。
    她到明璟牢房时,明璟正坐在简陋的木板床边,身上靠了一个人,那人一副极虚弱的模样,气息奄奄和他攀谈着。
    忽而,那人剧烈咳嗽起来,明璟将他靠到墙上,探身去够地上的瓷碗,碗里还剩半碗汤,但此刻已经冷了,一层白脂飘在表面。端碗时,他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便抬头看了一眼。
    阿木哈真手执着火把,站在光亮处。
    他想到了三年前在同州的时候,也有类似场景。
    他藏在暗处,看着光亮里执着火把的戎装女孩,看她用惶惑又哀悯的神情,手指轻轻抚过灵牌上冰冷的黑白文字,看她跪在蒲团上,把祠堂里供奉的明家先祖当做是救苦救难的菩萨,笨拙得祈愿——
    天下昌平,四海和顺。
    明璟望得出神,他第一次那么仔细看她,恍然发现少女的眼瞳在光下竟泛出些许碧翠,宛若林中深潭,炅炅而粼粼。
    他忘了手边的动作,两人隔着围栏对望了片刻,直到床上那人又咳嗽起来,他才垂眼浅笑,将碗端了起来,放在嘴边吹了吹,将碗内油脂吹开,再喂给那人。夲伩首髮站:po18 b r.co m
    阿木哈真把火把凑过去看了眼,床上躺了个六旬老人,眼窝深邃,须发浅棕,是成国人的相貌,他唇角有血,身上只穿了件白裌衣,被鞭子抽出几道染血的豁口,大概之前受过刑了。牢内共关了五个人,其余三人远远蹲在房间另一边,相貌均有殊异,大概也是其他国家的使臣。
    老人喝了汤后,大概是看到亮光,眯起眼睛去看,见阿木哈真一身戎装,原本苍白的面色又白了几分,咳嗽着说:“我说过了,我成国可汗并无进犯你们原国的谋划!你找我是问不出什么东西的!”
    明璟凑在老人耳边说了几句,他面色正常些许,努力睁开眼睛看向牢外:“原来是明大人的未婚妻,方才失礼了,明大人不用再看顾我了,既然未婚妻来了,也该说些体己话吧。”说完,他翻过身去,脸朝着墙壁,似有几分“非礼勿视”的态度。
    “木木……姑娘,怎么过来了?”明璟走到栏前,火光之下,他面容清隽儒雅,望向阿木哈真时眼瞳如一汪春水,脉脉含情,还真有几分未婚夫妇之间的浓情蜜意了。
    阿木哈真瞥见他袖口染了一道深色血渍,他笑着撩起来给她看:“不是我的,是刚才不小心染到的。”
    “那个人,是成国的使者吗?“
    明璟含笑点头。
    “那其余人呢?刚才大理寺的人来过了吗?”
    “其余三位是高丽、琉球和吐火罗的使臣。方才有差役过来,把成国使者带过去问话,回来之后就……如此了。琉球那位说是闻见血腥味有些不适,去旁边坐着了,其余两位就也跟着坐了过去。”
    也是,如今嫌隙最大的就是成国,虽然成国内部有很多派系,有主战也有主和的,但对外表现出来,俱是一体。几位其他小国的使者,大概是想避祸,故而往边上躲了。
    只是明璟大概心善,见不得他人遭罪,才没跟着躲避过去。
    阿木哈真仔细打量着明璟上下,身上除了那处血渍,没有别的异常,但还是不放心追问了句:“那你呢?他们有找你麻烦吗?”
    “没有,都很客气,还特意送了热汤和炭盆,比之前我在同州时……要好很多。”
    同州?阿木哈真有些印象,当时她与西沙部在西南路打下的梁国小城,似乎就属于同州。只是三国交涉之后,同州如今拆得四分五裂,绝大多数归属了成国。
    她收敛辞色,微笑道:“行,你等等我,我去找人开门把你放出来。”
    阿木哈真在旁边抓了一个打瞌睡的小差役,问他要钥匙,结果他哆哆嗦嗦说了半天,就是不肯给。
    “大人,不是小的不给你,实在是上命难违啊……”
    “你是哪个营的?”
    “这……大人,这、这和哪个营没关系吧?您就算找我长官,也没有钥匙啊……”
    “没有钥匙是什么意思?”阿木哈真蹙起眉。
    “所有牢门的钥匙都归拢在大理寺卿大人手里了,要放人的话,得看那位大人是什么意思,小的做不了主的……”
    那就难办了,她刚刚才给容吉打了个巴掌。
    难怪父亲让她过来时,还特意跟她说要向容吉“问好”……结果,她问好的姿势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再者,除了方才那个吻和巴掌,以及他胡扯的那些母亲的旧事,阿木哈真对容吉并没什么了解,只知道他在父亲口中是个狐狸一样的人,在陈子颐口中是一个略显凉薄的父亲,仅此而已。
    不知道他会不会记仇……
    她犹豫片刻,只能悻悻回到牢门前:“明大人,抱歉我刚才夸口了。”
    她垂头丧气,低着脑袋,像个可怜巴巴的小猫,明璟抬手想拍拍她的脑袋,但还没触碰到头发,就抽回了手,反倒是阿木哈真连忙握住了那只手。
    即便有炭盆取暖,牢内毕竟阴寒,明璟的手冷得像一块寒冰,她有些心疼:“怎么会这么冷。”说着把火把挂到墙上,捧握着明璟的冰手,抱在嘴边想用热气把手吹热。
    “木木姑娘,没事的,我本就体寒。”修长白皙的手指不安得挣动了几下,却被阿木哈真紧紧握住。
    明璟的手比阿木哈真的手要大很多,毕竟是梁国文官,肌肤细腻,只在握笔处有透明的薄茧,她用手捧着,只觉得是捧了一块羊脂白玉。
    “怎么穿得这么少?你的披袄呢?“阿木哈真瞥眼看床上老者,见他身上盖了一件梁地的絮袍,止住了话音,转而要解开身上貂袄的扣子。
    明璟脸腾得红了起来,撇过脸去:“木木姑娘,虽然我们是……但也请、请自重些。”
    “不过是把袄子脱给你,明大人想什么了?”见他如此,阿木哈真忍不住调笑起来,踮着脚尖,手穿过围栏,摸到他的脸上。那张脸如白瓷般明净无瑕,此刻亦如瓷一般寒凉,在她手指揉搓之下,泛出浅淡的红晕,也染上些许温度,“明大人是真的很冷呀,手冷,脸也冷,就连脖子……“
    她翘起手指,勾开男人衣领,往那天鹅般的脖颈里伸,明璟愣了一下,后退着要躲,她指尖堪堪擦到凸起的喉结,是滚热的。
    “明大人,你蹲下来点,我给你披袄子。”
    “不必了,我身体本就比常人要寒凉些……”
    阿木哈真扯开他右衽的衣襟,将手穿进去,直探在明璟心口处:“大人若真是体质异于常人,这里怎会如此炙热?”
    掌心与胸口肌肤只隔了薄薄一层中衣,她能感受明璟的心脏在她掌心剧烈跳动着。
    “别、别这样。”明璟用手握住她的手腕,止住她下一步动作。
    阿木哈真又轻笑了一声:“明大人可否告诉我……为何心脏会跳得如此之快?”
    不仅心跳得快了,呼吸也更急促了。
    她看着男人面色潮红,宛若春日桃花,目光游移,佯装淡然的神色,生出了几分轻薄之心。
    “明……明璟哥哥,你蹲下来,好吗?”少女低声用笨拙的梁国话,撒娇一般说着,“求求你了,好吗?”
    明璟觉得床上那个老人咳嗽声小了很多,旁边围拢的三个人不再说话,其余牢室也极其安静,唯有少女甜润的话语落在他耳边,像轻软的羽毛瘙着他的耳孔。
    见他没有动作,阿木哈真轻轻跳了起来,用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他踉跄得倒靠在围栏上,少女撅起嘴,隔着栅栏,给了他一个浅浅的吻。
    方才被容吉轻薄之后,阿木哈真一直有些芥蒂,现在反过来轻薄了明璟,倒是让她心里平衡许多。她脸上笑意灿若艳阳,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只可惜明璟被她吻过之后,就慌张地向后退了一小步,不然她还想再进一步尝尝滋味。
    “方才是我失礼了,我没有站稳……”明璟撇过脸,不敢看她。
    见他这般羞涩神态,阿木哈真心中愉悦至极。
    只是脑中电光火石,她想到一个人,脸上笑意忽得淡了几分。
    是了,两人聊了这么久,竟然都没有提到过那个人。
    “明大人,今日你怕是不能回府了,需要我和秀姐姐说一声吗?貂袄你先拿着,若还需要别的日常用具,我也可以帮你去你府上拿。”
    提到秀表妹,明璟脸上薄红淡了些许,眸中洌艳水光亦平息下来,他轻轻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呃……需要我带什么话呢?还是说要写些什么?不过牢里可能没有笔墨,我去问——”
    明璟轻轻拉住她的衣角,阻止道:“其实,此前公务繁忙,在使馆下榻过夜也是常事。”
    “可是,这件事不算什么常事吧?闹得这么大,京城必然风言漫城,秀姐姐若是听到了,你又这般瞒藏不做解释,她会很担心的。”
    “她……”明璟的脸色有些犹豫,他摇摇头,“表妹身体不适,不常出门,不会知道的。木木姑娘,你也说了,此事非同寻常,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她身体又很孱弱,知晓只会徒曾烦恼。还是不用和她细说了。若她问起来,就说是……大典之后,我和同僚去酒楼交际,吃得太醉就直接睡下了。”
    “如果明日你也回不去呢?如果你被转移到大理寺呢?”阿木哈真咄咄得问,“倒时你还要继续瞒藏下去吗?”
    明璟语气有些冷淡:“倘若当真如此,木木姑娘,我与你的婚约自当不会作数,莫要担心。”
    “我有说过我们婚约如何吗?”阿木哈真气得一拳打在栏上,方才的神魂颠倒,如今彻底烟消云散,“你们梁国有句老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明大人,你是这个意思吗?”
    明璟并未回答,只是隔着栏杆握住她的手指,轻声问:“疼吗?”
    阿木哈真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继续生气,还是该回应他的关心,只能重重叹气道:“我不知道什么弯弯绕绕,也没那么多心思,明大人,即便做不了夫妻,我也当你是朋友。”
    “嗯,我知道的。”明璟温声答道,用指尖揉搓着她刚刚拍过栏杆的那只手,“我不想让你担惊受怕。”
    这个“你”,大概同时包括了她,和他的秀表妹。
    “明大人,我不知道你们梁国如何,我只知道,在我们原国,谎话连篇可不是什么美德,即便这谎话是善意的。”多说无益,阿木哈真挣开他的手,把那件油光水滑的皮草从栏缝里推了进去,明璟连忙伸手去接,阿木哈真幽幽看他一眼,眼中的情意削减许多,他却因此觉得心安。
    “明大人,私事谈完了,我们来谈谈公事吧。只是,你离我这么远……”她往他身后一瞥,明璟便顺从得屈了膝盖。
    “快开春了,今秋原国大丰,边地战事少了很多,但是明年就未可知了。再者,明大人知道吗?外面下雪了。”
    “嗯。”
    阿木哈真伏在明璟肩上,贴着他的耳朵继续说:“虽然国主签了协定,但边民却不会管什么家国大义,只知道吃不饱就去抢,穿不暖就去烧。今冬如何,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我只能管我能管的。”
    “郡主的意思是?”
    “呵,不叫我木木姑娘了?”阿木哈真忽然含住他饱满的耳垂,入口冰凉,她用舌尖轻轻舔弄,听到男人呼吸又急促起来。
    “别……”
    在他挣扎之前,阿木哈真松开唇舌,呼吸仍喷在他的耳上:“我有块封地。”
    明璟调整了呼吸,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轻声问:“郡主是想要种粮吗?”
    “可以吗?”
    明璟微微点头,他声音抬高些许:“木木姑娘,婚事将近,我却这般情形,爹娘亲友也不在身边,有些采买事宜只能劳你多费心了。丝绢布匹之类,可以找表妹相商,她知道的。”
    阿木哈真轻轻笑了起来:“秀姐姐不是身体不佳吗?这时候就不担心她了?”
    “与你一起,她也会愉快些。她很喜欢你。”
    阿木哈真回想自己和秀表妹唯一一次见面,寥寥几句,并不能看出喜欢,反而有种隐晦的怨怼。她若真与明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彼此又心心相印,三书六礼也齐备了,只差临门一脚却被外乡女人截了胡,恨还差不多,谈什么喜欢呢?
    梁国人还真是虚伪。
    想着,她看明璟的目光又冷了几分。
    “她常光顾的那家布庄,我在那也订了婚服。”
    阿木哈真心道,估计是他和秀表妹的婚服。她有些吃味,重重捏住明璟的肩膀,面上却云淡风轻道:“嗯,那我是只要带你表妹过去就好,还是说有什么信物?”
    “我给你的锦鱼袋,你给伙计看,他们就知道了。”
    少女垂手摸出腰上挂的鱼袋,捧到明璟面前:“这个吗?”
    “嗯,喜欢吗?”
    “还行吧,很有趣。”她又重新挂到腰上,鱼袋飘然摇动,活像一尾俏皮的锦鲤,“明大人没别的话要讲了吧?那我先告辞了。对了,给你的貂袄,你快点披上吧!”
    阿木哈真拿了火把,转身离开,腰上那尾彩鲤随着她的走动,轻盈得摆着尾巴。
    明璟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怀里抱着皮草似乎还沾染着她的温度。他觉得寒凉,便紧紧搂住,贴到脸上,耳垂的温热消减了,只留下一滩滑腻,又想到方才被花瓣般的嘴唇啄过,他心如鹿撞。
    床上的老者咳嗽着转过身来,笑道:“你们这对小夫妻还真是有意思,起初礼貌客气得像是生人,好不容易亲密起来,又突然冷淡了,当真是一波三折。”
    明璟还贴着那件貂袄,并没作声回答,高窗上一轮弦月升起,清冷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
    老者借着月光打量着那件貂袄,见是极其上好的皮料,内衬是贡品织锦,又笑说:“你这位夫人能自由出入天牢,又一身戎装,穿的袄子料子也好,应该身份很尊贵吧?身为梁国使臣,却和敌国贵女结亲,你的天子不会担心你有二心?”
    明璟抖开貂袄披到肩上,回头看他,面色冷漠而平静,淡然道:“不会。”
    “哦?为何这般笃定?”
    “因为在下明白,我和她,不过各取所需。”
    老者大笑起来,笑意牵动了伤口,让他剧烈得咳嗽着,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吐完还在笑:“有意思,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所以,你们并非因情结缘?”
    明璟抬眸,眸光如月色般冰凉:“世间夫妻,有几对是因情结缘?”
    “哈哈哈,那明大人这般照顾我,莫非也是……”老者点到即止,并未说破,但彼此皆是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