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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政(一)

    同治十二年正月二十五日,西历一八七三年二月二十二日,两宫太后颁布懿旨,还政于帝。翌日,皇帝正式亲政。
    稍早前,载淳借口整修养心殿,将两宫太后的东西都迁了出去。
    亲政第一日,散了朝,人虽还在前朝与大臣议事,却已命太监宣皇后到养心殿等他。
    蕴珊正在钟粹宫陪太后喝酥油茶、吃鞋底酥,太监来请,蕴珊装作不懂,面露为难地问道:“皇上在哪里见大臣?若就在养心殿,我恐怕不便过去罢?”
    太监便道:“禀娘娘,万岁爷请娘娘在养心殿的后殿等,想来不妨事。”
    蕴珊看向太后,太后慈祥笑道:“没事的,并不坏规矩。养心殿后殿东耳房,本就是留给历代皇后用的。他召你去,你便去罢。”
    蕴珊遵命告退。
    到了养心殿后殿的耳房,却是一番好等,直等到晌午,载淳才来。
    他大步流星急吼吼地进了屋,免了她的礼,握着她手道:“等得烦了吧?”
    蕴珊微笑摇头,问他:“想来皇上第一天亲政一定是很忙的。什么事耽搁了皇上这么久?”
    “大臣们话把儿长,奏事半天说不完,也就罢了,无非坐在那里听。”载淳抬手比给她看:“要命的是递上来那些折子,摞起来,这么高。整整三摞!我一个人,不是神仙!怎么批得完?”
    蕴珊帮他更衣,挽着他去坐下,给他松一松肩膀,笑道:“熟能生巧,等皇上政务娴熟,自然就批得快了。”又吩咐人传午膳。
    午膳时问他在前朝做事是什么样的,载淳到底初初亲政,虽然累,但在妻子面前有些得意,带了点显摆的意思,便说给她听:寅正时乾清门开,各衙门将奏折递进来,交到奏事处;与此同时,递折子衙门的全体大臣,须递膳牌预备皇帝召见、询问。
    蕴珊咋舌道:“呀,那么多人,皇上全都要见么?”
    载淳笑道:“那哪儿能呀?真要这样,我从此都别想回宫见你了。我只挑各衙门一两个要员进来见一见。”
    蕴珊又问:“那折子怎么批呢?”
    载淳道:“折子分类处置。各地大臣给太后和我的请安折,我扔给军机处的章京们代批。其它折子……我就写‘知道了’、‘依议’,让他们循旧例办去。到后面我累了,有的只用掐个指甲印在上头,章京们就替我写‘知道了’三个字。稍麻烦点的,我就交六部去议。只是总理衙门的折子最烦,非要我亲自批,或者就交军机处拟旨——军机处拟旨前还得先问我的意思,照样是耗我的脑力,那跟我来批有什么区别?”
    蕴珊听了,心里重重叹了一声,心想:列祖列宗给你定下如此完备的规章制度,帮你将大权牢牢掌在手心,你却轻易放给别人,不知珍惜。
    他理政态度如此,而她前世又全心依赖于他,也难怪他和她最后落得那样的结局了。
    蕴珊道:“可惜在此事上,臣妾不能像读书似地帮上皇上什么忙了。也只能陪在皇上身边,听皇上发发牢骚,给皇上捏捏肩膀手腕儿。”
    载淳灵光一闪道:“为何不能?你若愿意,便陪我一同看罢。听人说,父皇在时,就常让额娘帮他批折子的。”
    蕴珊小声道:“皇上可别这么说。臣妾听人讲,东边皇额娘当年为这事儿可不高兴了呢。”
    载淳道:“咱们偷偷的。现在养心殿随侍的,都是十分牢靠的人,他们不说,谁知道?你来念给我听,我听着心里舒坦,批得快。再者,你那么聪明,帮我参详参详也好,免得我刚亲政,在百官面前露怯。”
    载淳十一岁开始,奉两宫太后的命令,跟李鸿藻和翁同龢学看折子、批折子,奈何顽劣不受教,学得草草,至今断句断得都不甚好,去年李鸿藻因亲政在即,还为此痛心疾首,掉了几滴老臣泪。此时他当然不能告诉蕴珊说自己不擅长断句,便只借着男女之情,哄她帮手。
    蕴珊道:“此事重大,皇上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载淳道:“你放心。”
    两人用了膳,载淳便携蕴珊到前殿去,明面上说是让皇后陪他读书习字,实则是批折子。
    奏折一本本摊开在蕴珊面前,蕴珊握起御笔,饱蘸朱砂墨,口中诵读文字,笔下为他圈点句读。她之前从未接触政务,乍有些词汇并不懂得,但所幸悟性极高,推敲一番就能明白。虽然载淳是跟大臣们学了几年政务的人,到最后竟仍要蕴珊讲解其中种种利害给他听。
    三摞奏折,蕴珊两个半时辰便带他批完,只剩下几本未能定夺,留给载淳宣军机大臣来共议。
    载淳对她的才智赞叹连连,又感慨红袖添香的好处。
    可蕴珊走出养心殿前殿时,对他只有无尽的失望。
    她不知道前世的载淳背负着她的期待,有没有比这一世的载淳更勤政些。但她还是忍不住失望。
    前世,她是被慈安太后害死的,是被慈禧太后害死的,是被挑唆生事的慧妃、被冷漠无情的阿玛、被那些充当慈禧耳目的宫女太监们、被那些投票给载湉即位的王公大臣们害死的,这当中,是否要算上载淳?
    他爱她,宠她,试图保护她,他不曾存心害她。可最后她算不算也死在了他的手上?她不敢细想。
    这个念头令她感到恐怖。
    蕴珊失魂落魄地走去养心殿后殿那间为皇后而设的耳房。
    恐怖的念头在她脑海时时闪现。
    她忽然不知道这一世该把载淳摆在什么位置上。
    她的爱因一种鄙夷而生出强烈的动摇。
    她这一世,从一开始,就想要涉入朝政的。这是她自救的方式。她知道载淳有些靠不住,但她万万没想到他在前朝竟然是这种程度的靠不住。
    如此,她还要继续按照原来的计划,去代他批折子吗?
    如果这爱最后动摇到崩塌,她该怎么办?
    她这一世重活的目的,是否要改写?到那时,她该如何对待载淳,又该如何自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