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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节

    出恭,也是唯一一个不受那位老尼炯炯有神监控的时机。
    其他时刻,那厮都跟个探照灯似的,恨不得点亮她的钛合金狗眼。
    显金转头看了看,十分熟稔且自然开口问道:“自万国寺出发以来,马车一直向东南走,咱们此处可是津城府界内?这地盘也藏得深,我没在京师城长大,竟不知京师周边尚有如此险峻的山脉和……”
    显金往窗外看了看:“和建造如此坚实的堡垒。”
    昭德帝随着显金的目光看出去。
    居高而临下,山脊之上,可见不远处宽广海面。
    “这里原叫做唐家堡,远处即为渤海湾,自此出海,东南西北均可出行,近可抵胶州湾,远可北上罗刹,南可下抵天竺,在高句丽不知死活之时,修筑了此堡垒。”
    昭德帝一边不急不缓地说着,一边露出玩味的神情:“你比朕想象中不一样。更聪明也更冷静,比你那亲爹强上许多倍——你如何知道这是津州府?百安让你背过舆图?”
    显金摇头:“当初白堕之乱,两地流民有八成自津州府攻入京师城的,攻城前夜,津州府当日值守官员于家中上吊自尽——这是白堕之乱,唯一的疑点。”
    “由此不难猜出:或许您的大本营,不在河北,不在京师,而是在这四通八达、地域窄小的津州府。”显金双手交叠于腹间,一字一句平和大气。
    昭德帝身形向后靠:“你也认为白堕之乱是朕的手笔?”
    显金不语。
    昭德帝终于不笑,眉目间多了几分薄愠:“呵,灾荒是真的,赈灾不力是真的,流民是真的,走投无路也是真的——这些,与朕有何干!?”
    “你父亲、朕的嫡长兄,处事优柔寡断,凡事不敢当下决断,将山东布政使司上书因干旱而易起大灾,请求朝廷拨专立款项以加以预防应对的折子,拖了又拖!放了又放!便将小灾拖成了大疫!小恙拖成了重病!”
    “而在灾荒流民一事一发不可收拾时,朕的这位哥哥选派了素日有才情却无实干的官员奔赴山东应急!——他能干嘛!?写诗鼓舞士气还是画画佐以记录!?”
    昭德帝眸光阴鸷,紧紧盯住显金:“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你父亲于家事不讲礼法;于国事不知深浅!我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就因为,我是七品美人所出;而他是中宫嫡出?”
    第389章 社会死亡(3000字)
    昭德帝似有一口老血和数年积攒下的委屈含在口中,双目炯炯,如喷火般看向显金。
    显金垂眸,长睫微动,神色晦默不明。
    沉默。
    沉默片刻后,显金侧眸,抬起头,目光澄澈地眨了眨眼,嗓音清澈地开了口:“叔父,咱们这儿有洗澡的地儿吗?”显金挠挠头:“这两天坐马车,没洗头没洗脸,脑袋都臭了。”
    昭德帝:?
    这个时候叫叔父,倒是叫得很是顺口了。
    昭德帝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刚刚浮出水面的委屈与扭曲,好似受到了眼前的少女轻视与嘲弄,几十年攒下的情感竟在顷刻之间被摧毁。
    “……你,你在嘲讽朕?”
    昭德帝手攥成拳,再抬眸时目光晦涩阴沉。
    身后的双重黑影随之飘荡上前。
    好似有冷兵器的寒光,在暗影中瞬闪。
    显金默了默,隔了片刻,方随手将八仙桌前的椅子拖拽出来,“嘎吱”拖曳的声音难听得像破旧的灯箱。
    显金随意落座,仰起头,特意露出修长的脖颈和弹跳的大动脉,态度轻蔑挑衅:“若我说是,你要杀我吗?”
    微一顿。
    显金自顾自笑起来:“你敢杀我吗?”
    加重语气:“准确来说,你现在敢杀我吗?”
    昭德帝眼皮上捺,在烛台影映下,眼中的光芒藏得很深,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面前这个与他流淌着同样血脉的年轻姑娘。
    显金身形向后靠,很想翘二郎腿,但想起乔徽翘二郎腿会导致身形侧弯,老了容易腰不好,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只能将双脚微微分开,双手抱成拳,交叠在一起放在桌面上。
    “叔父,明人不说暗话,我如今是您翁中的鳖、钩上的饵,生死难逃,您用了陆家、算计了陆皇后,将我一路囚到此处——马车上的老尼就是逊帝的陆皇后吧?那位年轻的奉家姑娘,应该也姓陆吧?当初大长公主杀了逼宫的陆参将、废黜了陆皇后,却留下了陆家其他人,当初陆参将的妻室在他被斩首之前提出了和离对吧?那奉元元是遗腹子?还是跟随母亲改嫁的陆家幼女?”
    昭德帝眸色更深,不准备回答显金。
    还好,显金也没期待过他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您掠我至此,明明恨我如骨,却也要忍痛保我性命,是想用我的命逼迫大长公主做什么?”
    显金目光看向窗棂中百里之外的海绵平阔之景:“是欲拿我当质子,重新反攻京师?”
    “还是用我的命,逼迫大长公主就范,让你从行宫重回京师城?”
    “还是企图给自己膝下子嗣挣一个前程?”
    那日,百安大长公主秘密微服来访,便是告知显金此事:“……那个奉元元身世不清白,她娘是陆参将的原配发妻,我如今开个口子,让牛鬼蛇神都浮出水面,本意不欲牵扯予你,奈何她找上门来,我定会多多关注她,你也要留个心眼,躲远一些,别牵扯进这趟浑水。”
    百安大长公主要保护她,是来警醒她的。
    显金沉默了许久,陡然想通很多事:突如其来的四方觐见、京师指挥使司的大撤兵、乔徽这几个月频繁至京师东北部——京师东北边是哪里?不就是承德行宫?不就是昭德帝所在?
    百安大长公主道:“一个罪人,如若严加看管,自然无从犯下错处;但当你将刀把递到他手边,他犯错的几率就大了很多——年轻时,我秉持母后所教导的‘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要守成持重,要公正严端,并不赞同‘株连’这样严苛的刑责,放过了一些人,也看轻了一些事,如今血海沉浮二十载,在草原上流传一句话‘你要杀狼,就要将一整支狼族屠杀殆尽,连未睁眼的幼狼也不要放过,否则你极有可能命丧狼口’……”
    “当初我怜惜陆皇后坎坷一生,而陆家满门忠烈,便只作打压,并不铲除;如今万国寺陆氏却在徐奉宪的挑唆之下,蠢蠢欲动,企图奋力一击……”
    百安大长公主摇摇头:“他们要以卵击石,那便来吧,活路也无需留了,手刃血亲这个千古大罪,我百安担下了。”
    显金看着百安大长公主的脸,鬼使神差道:“那,由我来入局吧。”
    躲什么躲!
    钓鱼不用饵啊?
    赚钱不下成本啊?
    空手套白狼,套得着吗?!
    哪有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生意人赌性都强,显金赌性与前世的亲爹乃一脉相承,有八分利的事,她敢押全部的筹码。
    “我身份特殊,又与乔家有羁绊,你们都爱我,别人都恨我,我是最好的饵。”
    显金眸光闪亮:“外已攘,内必安,昭德一日不退,他十来年安插下来的势力就一日不安分,您就一日处处举步维艰——我听老师说过,新修订的大魏律始终无法推行下去,您的宗族佃户新税也一直是在口上说说,连带着科举的修订、河坝水堤、运河清理……桩桩件件都悬而未决……师出无名不可杀亲,我可以做那个名头!”
    显金目光炯炯,一缕发丝从鬓边滑落。
    百安大长公主目光怜惜地探身将那缕发丝挽了上去,七感杂陈,不知作何感想。
    真好呀。
    那个两岁牙牙学语的稚童,虽然并不在她期待的良田万亩中长大,却不知何时,长成了挺拔笔直的样子。
    百安大长公主仍想拒绝。
    显金却不容置疑道:“光把刀把子递过去,静静等他犯错,要等多久?等到倭国和鞑靼喘过气来?等到理学死灰复燃?等到宗族势力日益增大?沉疴不除,何以新生!”
    百安大长公主隔了良久,方站起身,如破釜沉舟道:“既你勇敢,那便放手一搏,看徐奉宪究竟意欲何为!——为避免打草惊蛇,禁卫、哑卫我将从你身边全部撤离,你必须自己想办法传递信息,徐奉宪为人谨慎小心,不到最后一刻,他必不会动你这个保命符,你也要相信姑母,我不可能将事情拖到最后一刻。”
    对话,便回到了之前曾见过的样子。
    显金迟疑片刻后问:“可需逍王知道?”
    百安大长公主轻轻摇头:“不需要——”顿了顿,似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他的个性,并不适合这些……争斗。”
    ……
    显金从回忆里缓过神来,刚刚说出的话语尚留恋在唇齿之间。
    显金一动不动地盯住昭德帝,企图从他的脸色上,摸透他的企图。
    昭德帝面目始终平静,隔了一会,才抬起手,手指勾动。
    身后的暗影随之上前,一个人摁住显金,一个人在显金身上来回摸索。
    显金紧紧抿唇,一声不吭。
    暗影最终从显金的袖口摸出了那个红蓝宝匕首,恭恭敬敬地双手呈递至昭德帝跟前。
    昭德帝眼眸微垂,瞥了眼刀鞘上的展翅飞鹤,挑了唇角,重新将匕首甩回暗影面前:“把这把匕首送到逍王府。”
    显金眯眼。
    昭德帝再道:“写封信给我亲爱的哥哥:三日之内,要见逍王府挂白绸,我必当场放显金自由;如若按时不见白绸,第四日,他必见他唯一闺女的头颅。”
    显金猛地抬头。
    昭德帝心情很好地再加了一句:“但凡他是个男人,这件事都不至于给姐姐妹妹告状知会吧?”昭德帝笑容一敛,冷声一哼:“如果他将此事告知了长姐,显金的头颅照旧等待着他的痛哭。”
    显金双手紧紧攥住,修剪得体的指甲快要嵌入掌心肉中。
    昭德帝看向显金,神色愉悦:“当初长姐扶我上位,让我立誓,此生不得动我那没出息的哥哥一根汗毛,否则便帝位不稳,终将有人取而代之——我老老实实立了,也实实在在应诺了。”
    “如今,我不当皇帝了,我总能杀他了吧?”
    昭德帝哈哈笑起来,隔了良久才止住了笑:“等逍王府白绸一挂,棺材一出,声东击西,谁还有心思管我?到时候……”
    昭德帝瞥了眼显金:“到时候,我便早已跑得远远的——这是长姐教我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复国大业,也可以从外向内嘛!到时候,徐家宗族还剩谁?我那不成器的哥哥死了、你个小丫头片子死了、剩下的旁系都快出五服了、我那长姐也实在老得生不出了吧?!到时,我们一家人丁兴旺、正值壮年,徐家的江山不还是我来坐吗?”
    显金神色缓缓沉了下来。
    这和她一开始预料的,完全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显金扯开嘴角,笑了笑:“你太看得起逍王了。十三年前,他为了活命,给我娘灌了汤药;如今,他又怎么可能愿意为了我去死?”
    昭德帝挑了挑眉。
    显金继续道:“更何况,挂白绸做丧事而已,不一定要真的死人呀。”
    昭德帝似笑非笑:“他的肉身可以不死,但一旦挂了白绸、出了棺材,谁还会认下他的身份?他的血脉?他的姓氏?”
    昭德帝神色轻松:“他不死,也死了。”
    第390章 留我狗命
    社会性死亡。
    这是第一个瞬间就出现在显金脑子里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