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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护送

    玄武地宫荒废已久,积年尘垢呛了阿花三个大喷嚏。林寂双目不能视物,在黑不溜秋的地宫里找典籍,无异于大海捞针,索性依石壁坐下打坐调息。
    竹简年代久远,许多都已风干萎缩断裂。阿花将墨迹清晰可辨的挑出,统统拢作一堆。“灵飞经、三官经、太平经钞,全是经书,哪位门派的世外高人……”
    “怎么了?”林寂听她忽然不说话,出言问道。
    “昆仑火种!”阿花脑袋埋在竹片堆里,大喊大叫,“你等我再找找!一,二,三……线断了,还有第四根!”
    脚步咚咚,由远及近。他嗅到空气中浓厚的灰尘气味,还有她——热蓬蓬、汗津津的少女气息。“林寂林寂我好像找到……阿欠!找到……阿——欠!”
    嗯,找到两个喷嚏。林寂从容掏出一方绢帕抖开,循声向前递:“擦擦鼻涕。”
    “噢谢谢。”阿花囔声囔气道谢,接过来用力擤鼻子,“竹简上的字大多模糊不清,我尽量读给你听。”
    “好。”林寂微笑颔首,“多谢阿花姑娘。”
    “蜀中有眠花道人,什么什么什么圣女,别时圣女垂泪以告:我族世代值守神山,什么什么什么什么重逢之日。愿赠神山火种,祛病寒,温固元。眠花道人什么什么什么。”
    阿花数着手中竹简,继续辨认字迹:“眠花道人之徒,号松什么什么什么,于郦城之战坠不灭海,什么什么什么昆仑火种,龙角金什么什么什么珠,鹭骨白石、伏地流银,于烛龙什么什么什么,没了。”
    林寂听得满耳打磕巴,沉吟道:“除却此篇之外,还有无类似的记载?”
    阿花闻言风风火火跑去了,几个时辰之后顶着一身一头尘土回来,懊丧地说:“找不到了。”
    林寂手扶石墙,吃力站起身:“不论如何,多谢阿花姑娘辛苦替林某找寻。竹简字迹已残损不全,待林某回陵山派与师弟师妹们商议,再做打算。”
    他深深向她行了一礼:“姑娘施血救命之恩,林某没齿难忘,倘若姑娘来日有事相求,可以金铃为凭出入陵山。你虽为妖身,有金铃在手,陵山派无人伤害你。林某叨扰姑娘多时,该是下山时候了。”
    阿花扯住他的衣袖,林寂抽了两三次,竟抽不动。
    “竹简,你不拿吗?”
    林寂低头叹气:“一时情急,竟忘记了。”说罢平平摊开玉似的一双手,“烦请姑娘将竹简交给在下。”
    阿花不齿以他人弱点相要挟,遂将四根竹简按在他手心,拉扯衣袖将他带出地宫。
    拾阶而上,一抬头已是星光漫天。
    “天黑了,夜里山上邪祟很多,等天亮了再走吧。”阿花拉着衣袖向前引路,寻到一处地势平坦的岩洞,复又生起火堆来。只是话少了许多,偶尔一两句,亦是兴致缺缺。
    林寂将手心四根宝贵竹简,依次收入乾坤袋中。侧耳听木头燃烧间或爆裂声。阿花在火那边坐着,没有说话。
    他心头涌起一种异样感觉,仿佛回到儿时做错事,被师父提溜后颈扔到后山抄经书的时光。洞外传来夜枭凄厉鸣叫,他有些不安。
    “我去河里洗个澡,满头满身都是土,没法睡觉了。”阿花忽地站起来,“这里设过结界,在我回来之前,不要乱跑。”
    脚步声从他身前踏过,踩过泥土草叶,不久响起若隐若现水声。林寂目盲已久,余下四感极为敏锐,不必走出岩洞,就能听见阿花气鼓鼓拍水的声音。
    “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呀!凭什么!老娘这张脸走出去多少迷晕他千儿八百个凡人,方圆十来座山的公老虎巴巴跑来我都看不上,真是不自量力!不知廉耻!不知天高地厚!气死了烦死了真讨厌!”
    骂骂咧咧的声音减弱,再就是几声重物落水沉闷声响——气得往水里扔石头?
    林寂紧紧抿唇,竖起耳朵捕捉那边动静。她洗好了澡,一路边走边绞拧湿淋淋的头发,凉飕飕水滴落在他的身边。
    “阿,阿花姑娘。”他紧张得结结巴巴,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张崭新洁白巾帕,高高举在手里,“入夜风寒,头发不擦干要害头疼的。”
    “不用。”阿花的声音像夜风一样,干干凉凉的,“抖一抖就干了。”
    他的手犹悬在半空,任由那张帕子凄凄惨惨随风飘摇,像一面无人问津的白旗。
    “阿花姑娘。”他尴尬地帕子攥回手心,这次口舌顺畅许多,“林某还有事情相求。”
    “说吧,你还有什么事?”阿花听起来不大热情。
    “我……我身上有些冷。”林寂迟疑着说,“恐怕是……是寒毒又——”
    “你往前坐一点,离火太远当然冷。”还没等他说完,阿花强硬地截断话头。这样下去不行。林寂暗自紧咬后槽牙:“阿花姑娘。”
    “又怎么了?”
    “想求姑娘护送林某回陵山派。”林寂咕咚咽了口口水,“我双目失明,寒毒发作,无法御剑。”
    “无所谓,你还有两条腿。”阿花提醒他。
    “路途遥远……”
    “你们陵山派的人呢?用点千里传音的术法什么的,叫他们上山接你。”
    林寂将双手按在胸前,半真半假咳嗽几声:“在下体弱,一时用不得术法。”
    他听得真切,阿花结结实实叹了一大口气,半晌才开口,语声似有缓和:“算了,索性好虎做到底,送瞎子送到西。天亮我们启程下山。”
    林寂黎明即起,昨夜篝火依稀有微弱火苗闪动,幸好白日阳光普照,不似昨夜寒冷彻骨。他侧耳听听,阿花鼻息均匀绵长,应是酣睡未醒。
    真是荒唐,他忍不住冷笑。
    中那劳什子寒毒,算来竟有十余年。年深日久,以至双目失明。他好不容易打听翻斗山有最后一枚炎火丹存世,却被面前这个张牙舞爪小老虎误食。
    他于求生无望,因此并无怨气。不料她居然给他喂血,吵吵闹闹生老虎崽子。他一介废人,命薄如纸,哪里配得做人夫婿。
    “你醒了吗?”
    阿花打个大大哈欠,从地上爬起来,捅了捅快熄灭的火堆。
    林寂回过神来:“唔,醒了。现在出发吗?”他边说边扶着岩壁站起身。
    “先等等。”阿花说,“我去摘几个果子,带着路上吃。”
    上山容易下山难。一根树枝,他握后端她执前端,林木草叶间跌跌撞撞穿行大半日,直至金乌西坠,才行到山脚下。
    阿花见他脸色发白:“要不先吃个果子,休息休息?”说着摸出几枚红红黄黄果子,林寂犹豫不肯接。
    “拿着,吃不死人。”阿花掰开他的手,硬塞给他,自己啊呜咬一大口,“这可是紫萘结的最甜的果子。她小气得很,讨几颗果子好难好难。你快吃,吃了长力气。”
    林寂咬了咬唇:“其实我……”
    阿花凝眸看他,说:“你是想说昨天那事吧?”方才行走大半日,泄愤似的出一身痛汗,反而灵台清明。大约世人和妖不同,人家偏生不喜她,生气亦是无用功。于是她大度地说:“没关系,你只当我没有提过。”
    林寂眉头微蹙,不自觉追问:“为何要当作没有提过,昨夜不是……”
    昨夜不是很生气吗?
    “送你回陵山派之后,我们就此别过吧。”阿花咔嚓咬一口果子,汁水四溅,“快吃,吃完好赶路。”
    林寂后来一路再没有说话,阿花猜他平素也是冷心冷情性子,此时话说开后,更加懒得同她虚与委蛇。走到山脚下集市赁来一匹马,林寂端坐马上岿然不动,活似一尊铜胎泥金男菩萨。
    阿花牵着缰绳偷偷回眸,白绫子布搭在端秀鼻梁上,松松束着一双眼睛,其上眉如松墨,棱骨高峻。其下偏生一张丰润的唇,因着中毒,略略透着白气。
    真是好看,好看得让人无端生出羞怯,不敢观视。阿花叹了口气,继续牵马踢踢踏踏向前。生得再美也不是她的囊中物,不可霸占强求,老虎一向很讲规矩。
    入夜投宿客栈,林寂自钱袋里点出几块碎银,摸索着向柜台里推:“要两间上房。”
    店老板颇为难:“这位客官可不巧了,上房只剩一间。您二位是……””
    “一间就一间吧。”阿花急忙说。
    这间房她本就没想进。林寂推门进去,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不由得转身侧耳听她的动静。
    阿花笔直站在门口,没有动。
    “你睡吧。”阿花说,“我在外面找棵树睡比较好,外面,呃,空气比较清新。等天亮了,再回来找你。”
    屋内没点灯,光线昏暗,林寂眉头似乎蹙得更深:“在外面睡,不怕夜风寒凉?”
    “不怕啊。”阿花老老实实地说,“我的毛很密实。”
    “我不知道床在哪里。”林寂小声地说,“你带我走过去,可以吗?”
    他眼睛看不见,独自睡在陌生房间里,动辄磕磕碰碰,确实不安全。阿花把他径直领到那张床前,将他双手按在被褥上:“喏,床在这里。面前三步是桌子,不要磕到腿。”
    “我可以打地铺,你不要睡外面。”林寂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忽然闷哼一声,面色一白,另一只手紧紧按住心口。
    “你怎么啦?喂,是不是哪里疼?你先放开我——”阿花吓了一跳,奈何手腕被他握得死紧,逼她动用一缕妖力才把自己的手抢出来。
    “别急,喝点血就会好。”
    阿花拉开衣袖,却被林寂抓住手指。
    “不,你别。”他咬牙挤出几个字,“我忍一忍……”
    “这哪能忍,中毒有忍忍就好的道理吗?”阿花一把将他的手挥下,照着昨天痕迹,复又割出一道深深裂口,硬压到他嘴唇上,“你快点喝!喝了就好了!”
    他摇头,似乎还想拒绝。她强按住林寂不让他动,直到感觉气脉平顺身体温热,才将手腕撤回去。
    “手……”
    “过几天就好。”阿花舔舐流血的伤口,欣慰地拍他的肩,“你睡觉吧,我走了,明天天亮我们就出发。”
    林寂喝过她的血,养足几分力气,拉住她没受伤的手,低低地道:“你不要在外面睡。”
    “为什么?”阿花讶异。
    “在外面睡不好。”林寂憋了好半天,憋出几个字,“你睡床,我打地铺。”
    阿花更觉奇怪:“这个地铺到底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刚才你就哭着喊着要打他。等到明天,我替你打还不成吗?”
    林寂默了一默,道:“打地铺,就是睡在地上的意思。”
    阿花也默了一默:“你说话真难懂。”
    林寂立刻道歉:“对不起。”
    阿花爽快地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