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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8节

    室友人格分裂怎么办? 作者:谷肆

    第38节

    他身下坐着的这块地毯是李冬行买的,拖鞋也是,沙发靠垫,躺椅,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哪一样不是李冬行张罗的?这家里每一寸地方都被那人的气息填满了,他的生活也一样。他早跟温水煮青蛙似的,习惯了那人的存在。一旦卸了盔甲让了步,那个人的影响跟着就在他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要想再连根拔出,势必带出大块血肉。

    疼极了,程言就笑,笑的时候,气息不断在胸腔和气管里冲撞,连带着全身都在轻颤。每一下颤抖,都仿佛是在主动迎向贴着他脑门的利刃,使盘旋于他体内的痛楚更深。

    怕什么?程言恍惚地心想,受伤的胳膊太疼,他就把右臂连着胳膊一起丢掉。脑袋太疼,他就把里面的脑子挖出来,也丢掉。如果装着那个人的心太疼,他同样可以将关乎那人的点滴挖出来,统统丢掉。

    反正他本来便谁都不是,本来便一无所有。

    程言不记得自己在地板上坐了多久,久到疼痛都成了麻木。门锁响起来的时候,他还以为是错觉。

    他以为那人不会回来了。

    “先别开灯。”李冬行一推门,就听见地上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摸向顶灯开关的手顿了顿。

    “师兄?”他稍稍吃了惊,在地板上定位出程言的身影,连忙快步走上前去,“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再去下医院?”

    声音中的关切和先前相比并没有褪色分毫,就好像程言根本没有冲他说那几句难听的话一样。

    程言也惊醒了,收拾了下情绪。这人还没走呢,他就跟个弃妇似的在这哭天抢地的算什么?这么想着,他身体坐直了些,抹了把脸上的汗,说:“地上凉快,就坐会。”

    李冬行从程言的语气里,敏锐地辨别出了师兄的装蒜技能又上了线。一看程言坐的位置他就猜出了大概,可他并不打算说破,而是走到程言房间去,从床头柜里摸出了那撕了标签的白药瓶,往厨房里拐了拐,倒了碗温水一起端到程言面前。

    程言左手接过李冬行倒出来的两片药,扔嘴里含着,喝了大半碗水,总算缓了过来。

    李冬行站起来把碗和药瓶放到桌上,他还记得程言的吩咐,没开顶灯,就拧开了一盏装在饭桌边上的小墙灯。

    柔和偏黄的光线打过来,还是让程言下意识闭了闭眼。

    李冬行走回程言面前,没管沙发就在半米外,一道跟着在地板上坐下。他双手搁在膝盖上,看了眼程言,又低下头,小声说:“师兄,我错了。”

    程言眼皮一跳。

    道歉的话又叫那小子抢了先,他把正酝酿着的话咽了下去,只觉得更丢人了。

    李冬行接着说:“我说师兄不在乎别人感受,这不是真的。就算师兄并不常常挂在嘴边,我也知道师兄很关心我们。”

    程言很想嘲他一句,这你又知道了?然而不知为何他心里堵得厉害,硬是没说出口。

    李冬行抬起眼来,恳切地说:“如果不是为了老于,师兄也不会宁可自己受伤都要叫蒋尚贤付出代价。老于是我的朋友,师兄为他殚精竭虑,我居然还说那样的话,真的特别过分。”

    他一脸严肃地忏悔着,如同刚刚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要请求程言的原谅。

    程言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你刚刚留在办公室,就是在排练这些话?”

    李冬行怔了几秒,小声说:“我……我还整理了下资料……”经过这件事,他的说瞎话技能还是没有任何提升,很快就在程言的注视下泄了气,老老实实地点了下头。

    程言差点没忍住勾了下嘴角,抬手按住李冬行肩膀,难得十分认真地说:“以后别再动不动自我检讨了,成不?”

    李冬行眼睛睁大了些,说:“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我烦?”

    这都什么脑回路?

    十分钟前,程言还在痛定思痛,打算把眼前人从心里连根拔起,现在倒好,他盯着李冬行,只觉得似乎听见那自说自话扎下去的藤蔓呼啦啦全开了花。

    傻小子,我怎么会厌烦你,我是怕自己爱你爱得难以自拔。

    程言没敢真的说出来,嘴上的笑意却愈发明显。

    他想起来穆木有一次同他说的,他这个人太难接近,嘴上全是套路不肯露一点真意,真不知什么样的姑娘才有那么厉害的性子,能收拾得了他。

    李冬行厉不厉害?大概是很厉害,厉害到能一点点磨穿了他年复一年垒起来的外壳,逼他直视底下连自己都已久违的真心。

    程言吸了口气,站起来,拖着有点发麻的腿和不听使唤的右胳膊,慢慢走到自己房间,从扔在床头的书包里把之前带回来的几本本子掏了出来。他走回客厅,坐到了沙发上,把本子放在身边,冲李冬行招招手。

    李冬行大致会了意,爬起来坐到程言身边,犹犹豫豫地把本子拿在手里。

    程言别过脑袋,直视前方,满不在乎地说说:“感兴趣的话就翻翻。”

    主人都发话了,李冬行也不好扯谎说没兴趣,便真的低下头展开那本日记。

    本子看起来年代相当久远,内页已经发黄,里面的字迹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笔划还很稚嫩,一样称不上好看,勉强能看出点现在程言笔迹的影子。

    本子上的内容和李冬行想象得不大一样,没有太多少年程言的心路历程,而是事无巨细、堪称烦琐地记录了每一天发生的事。每一个日期下面,都恨不得有四五页纸,密密麻麻地记载着日记主人一天下来都做了哪些事见了什么人,不仅包括事件的前因后果,人物的外貌特征,连日常对话都没拉下。

    这简直不像一本寻常的日记,更像是一种刻意要保存下来的记录。

    以李冬行对程言的了解,师兄实在不像是一个会不厌其烦地回忆一天见闻的人。程言会干这件事,一定另有理由。他从头到尾把日记翻了一遍,询问般看向程言。

    程言左臂枕在脑后,半仰着脑袋,盯着墙纸上的花纹,平静地说:“这几本本子,我大概写了一年。我写这些东西,是因为害怕,所以存存档。”

    李冬行试探着问:“害怕……忘了某些事?”

    “害怕忘了所有事。”程言笑笑,看了李冬行一眼,“就像我忘了自己人生的头十二年一样。”

    十五年前,他在病床上醒过来,就好像睡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觉,睡着睡着,就把之前脑子里装的每一件事都丢光了。

    刚醒的时候,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他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就像看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周围环境中的一切事物于他而言都是陌生的,包括守在他床前的父母。

    见儿子醒过来,程言的父母自然都喜不自胜,他母亲将他紧紧搂在了怀里。

    拥抱着他的身躯是柔软的,却一点不熟悉,程言跟个木头人似的陷在母亲怀里,不知为何觉得一阵发慌,脑袋剧烈地疼了起来,哇地一声吐了。

    他妈一直没说,可程言瞧得出来,刚刚还欣喜若狂的女人讪讪缩回双手,似乎有点不知所措,见程言吐了,表情更是受伤。

    他妈给他盖好被子,走出门去,和那个应该是他爸的男人说了会话,肩膀有些激动地起伏着,说着说着捂住了嘴。他爸搂着他妈,他们一起去找了医生。

    接下来的三天,程言又做了许许多多的检查。

    医生说他是头部受创导致的失忆,他之前受得伤很重,已经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一个半月,差一点就成了植物人。如今只是丢了一部分记忆,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父母把这个消息告诉程言的时候,眼里还是包含着希冀的,就好像他们得到了权威人士的确认,给程言身上盖了个戳,证明他们的儿子还是他们的儿子,没有给什么人掉包。

    他妈对他依旧温柔,可是从那天开始,程言清楚地记得,他妈就再也没抱过他。

    刚出院的那阵子,家里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除了把自己和身边人都忘得一干二净,程言的脑子没啥毛病,看得懂书,做得了题,甚至连功课都没落下多少。他爸和他妈对他都小心翼翼的,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生怕再刺激到儿子那脆弱的脑子。程言父母做了多年生意,一半根基在国外,这回为了程言的病,他们索性把家都搬到了美国,打算就此移民定居。程言住在这间本该是他家的大房子里,每天照吃照睡,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一阵子,程言每天早上起来都会多照一会镜子,看看里面那张脸是不是还和昨天一样。他自然叫着爸和妈,却不止一次地觉得,自己在叫两个不认识的人。他再怎么装都装不出该有的热络,只能客客气气的,好似揣着对方收留他且供他吃穿的感激。

    见程言这副样子,他爸妈更战战兢兢,整个家里弥漫着一股如履薄冰的气氛,看似平和却更疏离。

    程言愈发觉得自己就像是这个家的客人,更有甚者,他可能是一个抢了这对夫妇心爱儿子躯壳的恶魔。

    有几次,他妈敲他房门,带着点雀跃地把一些小玩意捧到他面前,有的时候是一架直升机,有的时候是几个变形金刚。女人抓着那些玩具,就如同抓着一点崭新的希望,直到确认了程言脸上的无动于衷,那点希望一次次破灭,最终成了死水般的绝望。

    对类似的试探,程言心里其实是有些厌烦的。当一个人把一样他根本不记得的东西硬塞给他,喋喋不休地说许多他毫无印象的话,非要让他一遍遍在脑子里搜刮可能留下的印象,这一点不有趣。但他念着那是他的母亲,他强迫自己耐心地应对,明知毫无希望还是反反复复地去回忆,只可惜他的脑子就像被龙卷风摧枯拉朽地彻底扫荡过,是当真什么都没留下,任凭他再怎么努力都于事无补。

    于是他只能一次次地让他妈失望而归,那一次次的失望,也同样印在了他心里,让他感到深重的负罪感,仿佛这都是他的责任,是他不够努力,所以没法把他妈心里的儿子原原本本地还给她。就是那时候,他开始有了头疼的毛病。他父母又带他去看了好几次医生,医生说程言脑子的器质性损伤已经康复,再觉得头疼的话,只可能是心因性的。他从医院里拿回了几个装着类似安慰剂的白瓶子,心里的罪恶感更重了。之后他妈妈再没拿其他东西来试探过他,程言却不觉得轻松。他很清楚,在他父母眼里,他的头疼可能只是不愿面对过去的逃避手段罢了。

    当他感觉到来自父母的责备目光时,他努力地装作毫不在意,拼命循着蛛丝马迹扮演那个属于他的角色。他本以为可以就这么相安无事下去,直到有天晚上,程言头疼病又犯了,走出房间倒水,路过父母房间,在那没关牢的房门外无意中听见了一段对话。

    “我好后悔,我真的好后悔……”那是他妈的声音,听上去正在啜泣,“我以前一心扑在工作上,都没好好陪过阿言。阿言那么懂事,一个人乖乖在家,都没抱怨过。每次我早下班,给他带些点心,或者回去给他做一顿晚饭,他都会特别高兴。我那时怎么就没能多给他做几次饭?他那么喜欢我做的排骨汤……现在再没机会了……”

    程言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地听着,暗暗捏紧了手里的杯子。他母亲说这些的语气就好像他已经死了一样。

    只听他爸说:“你也别这么想,不管怎么说,阿言人没事,这总是好的。”

    他妈哭得更厉害了:“我看他那样……我更难过……阿言以前多好的孩子啊,开朗活泼,爱说爱笑,对别人都和和气气的,连邻居阿婆都喜欢他……可现在呢?我的阿言,不是这样子的……不是这样冷冰冰的,说什么都没大反应,跟个木头似的……你瞧见没,他看我的眼神?他哪里有把我当成他的亲妈!我受不了了……谁能行行好,把我的阿言还给我?”

    他爸还在说些安慰的话,程言却听不下去了。

    不仅如此,他觉得都没法再在这个家里待下去。

    这一切都是那般荒谬。在他父母眼里,他压根不是程言,而是一个冒牌者。他错了,他在这个家里,不是个客人;他是个彻头彻尾不受欢迎的碍事的人。

    他走出了家门,又觉得无处可去,只能在公园的长椅上蜷了一晚。第二天,几个毛发乱糟糟的白人流浪汉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同行,施舍了他半瓶水和几个面包。快傍晚的时候,几个警察过来带走了他。警局里,他们问程言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程言始终没吭声。

    后来他父母总算得知了消息,急匆匆地跑来警局接他。警察开玩笑问,他们的儿子是不是哑巴。他爸稍显局促地解释,可能是程言刚来美国,英语说得不好。程言这时候张了张嘴,用字正腔圆的英语回答,他不是哑巴,只不过,他不知道他是谁。

    这句话让他们一家三口在警局多待了半个晚上。

    到最后,程言的身份还是被证实了,送他们出去的路上,那个警察对他父母低声说了句,这小孩看着精神不大稳定,要他父母多多留意才行,免得他再离家出走。

    到家之后,程言他爸自他出院以来,第一次对他说了几句重话,怪他叛逆期不懂事,害他们着急成这样。

    程言默默听着,没说昨天晚上的事,只在他爸发完火之后,用一种摊牌的语气对两人说,他要回国。

    他妈愣了下,立刻说,忙完这阵子就带他回国住几天。

    程言又说了一遍,他要一个人回去。如果他们不答应,他就找别的地方去,总之不会再待在家里。

    他父母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三天之后,程言见到了来美国开会的徐墨文,坐上了回国的飞机,随身只带了一个书包,包里装着那几样他压根一点印象都没有的玩具,好似装了他头十二年的人生。

    接下来的半年里,不知是来自他父母的授意,还是徐墨文的专业判断,他看了无数次心理医生。每个医生都认为他没什么大毛病,甚至比大部分严重失忆的病人精神恢复得好,不仅没有严重的自我认知障碍,也没有常见的创伤性应激障碍,或者躁郁症。结论就是,除了失忆,程言什么毛病都没有。

    没人知道的是,程言在醒来之后,写了一整年的日记。还有个习惯他保持了许多年,每天早上醒来,他都会强迫自己回忆一遍之前发生的事,从一天之前,到一年之前。

    他永远都在害怕自己下回醒来的时候,会又一次忘记自己是谁。

    除此之外,他还养成了一个习惯。

    “当时我想,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事是真正属于我的。或者说,当我把他们忘了的时候,过去曾经有的关系也就不复存在了。”这些话,这么多年来程言还是第一次说,他打从十二岁起就开始习惯伪装。这不安全感深植于他内心,他不仅没告诉过父母和徐墨文,以及任何一位心理医生,就连他自己都不是很乐意承认。同他离开父母的那一刻一样,有些感觉,他以为自己不去想,就真的并不在那里。他本以为这一辈子,他都不可能把这些心思说出来,因为他以前从不相信,这世上真的能有一个人,能让他愿意低头,去承认自己并非那般坚不可摧。“人类的感情是脆弱的,因为一切感情本质上都是依赖。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脆弱如丝线,一扯即断——就算不失忆,又有谁能保证自己的记忆永不出错?记忆没了,关系就断了,感情自然散了,连过去最亲近的人都不例外。既然注定会失去,为何不能宁可一开始就不要?”

    十几年来,程言已经接受了自己失忆的事实,那个活在他父母和其他人心里的十二岁少年,已经在十二岁那年死去了。无论别人是否期待,现在的程言,就是这副模样。

    然而他脑子里丢失的那块,仍然不可避免地在他和所有人之间横亘了一条鸿沟,让他与这个世界若即若离。

    李冬行听完了他说的这番话。

    青年的眼睛里雾蒙蒙的,如同两汪月夜深潭,他向程言伸出手,指尖在程言手背上轻触了触,说:“师兄,你看着我。我是谁?”

    程言转过头去,说:“你是李冬行。”

    李冬行盯着他,缓缓地说:“可我也是小未,是梨梨,是阿东,是郑和平。我不仅没法确定上一秒发生了什么,我甚至没法确定下一秒我会是谁。但有一件事我永远不会搞错。”

    程言眉头动了动,心跳不知为何有些喧嚣,有些紧张地咽了下口水,问:“什么?”

    “我……”李冬行的呼吸像是滞了片刻,稍后才说下去,“感觉。感觉在心上,不是在脑子里。有一个人,他对我很重要很重要,无论我是谁,无论我记不记得,那感觉永远都在。”

    程言没问那个人是谁。

    他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那根十五年来把他钉在原位的刺像是微微松动了,他原以为那玩意会跟定海神针一般扎一辈子,没想到被眼前人那么一撩拨,居然就碎成了渣渣,飘去了九霄云外。

    一个堵了十五年的大坝一朝开闸泄了洪是何等威力?或者说,一个十五年没开荤的人看到一桌山珍海味是什么心情?

    这就是程言此刻的感受。

    他想,幸好李冬行没再多说一个字,否则凭他此刻飞得一丁点不剩的理智,他说不定能一口把人生吞活剥了去。

    他盯着李冬行,用尽全部仅剩的自制力,希望自己没有表现得太过激动,太过意味明确。他抬手去抓李冬行的手,尽量不那么用力,不那么急切,以至于因为手汗太滑了些,抓了几次才把那几根手指抓住。

    “冬行,你能不能答应我?”接下来的这两个字,他差不多花光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只求能把他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与这个世界唯一的牵绊握在手里,“别走。”

    ☆、戏里人生(一)

    程言觉得自己真是厉害透顶,他跟李冬行说那些话的时候,无论是脑子还是心里的防线都跟雪崩似的全面崩溃了。感情这种东西,就像橡皮筋,你平日里压得它越紧、时间越长,一旦松手,反弹得就越狠。程言抓着李冬行的手,十几分钟里脑中空空,唯一的念头就是,他想抓住这个人,抓牢了,以后都不要分开。

    在感受到欢喜之前,他先感到了解脱。这么些年,没有一个人一件事,能让他松懈片刻,直到现在。爱情的本质近乎醉酒,也许是真的。他望着那个人温柔的眉眼,几乎忘乎所以,想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很快他又醒了,不仅眼眶是干的,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他没说,因为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说。在那种情况下求李冬行别走,差不多到达了程言脸皮厚度的极限。他已经愿意放下自尊,把最脆弱的一面给李冬行看见,不代表他能忍受进一步乞怜。程言瞧得出来,李冬行也关心他在乎他。以师弟的性子,这种关心和在乎的程度,说不定意味着当时程言说什么都会答应。对精神上不够健全的师弟动心已够不厚道,再把自己弄得可怜兮兮演苦情戏让师弟不忍拒绝,就堪称无耻至极了。程言下定决心,就算要把话挑明,也该改天收拾好情绪,正大光明理直气壮地来。

    那天晚上之后,李冬行当真没再提过要搬家的事。程言胳膊还没好,李冬行对他的照顾甚至变本加厉。程言现在从被动接受变成了心有所图,李冬行待他好,他不仅没啥心虚了,还跟大爷似的乐得享受,恢复了之前各种使唤人的架势。日子照过,一如往常,程言还以为自己够矜持,他们之间的关系暂时没有任何改变,没想到先被穆木瞧出了点端倪。

    “程大情圣,你再这么肆无忌惮下去,你的暗恋界成员资格就要被正式没收了。”在见证了程言一个上午第五次走出小办公室后,趁李冬行下去上课,穆木一把揪住了程言说。

    程言很是无辜,晃了下手里茶杯说:“我出来倒水的。”

    穆木斜他一眼:“对,倒了五次水。您这是糖尿病了吧程老师。”她探头瞥了瞥李冬行空着的座位,“少骗我了,你俩这是真没成?”

    程言摇头。

    穆木嫌弃地拍了下他胳膊,说:“没成你就乐成这样?全身上下都花枝乱颤的,刺激得我哟,阿嚏。”

    她用两根手指捏起一张纸巾,擦了擦并不存在的鼻涕。

    程言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部肌肉,心想真有这么明显?

    李冬行再回来的时候,穆木摸了一副耳机戴上,理由是程言内心太汹涌,闹得她耳朵疼。又过了几天,程言在她桌上发现了墨镜,只好自觉地把李冬行拽去了实验楼,以免她哪天一个忍不住在他之前先把话跟师弟都抖了个干净。

    程言没什么不知足的,只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于是他跟拖延症犯了似的,硬撑着没去捅那窗户纸。他与李冬行朝夕相对,有无数个片刻,他都觉得自己会说出来。一次次话到嘴边又吞入腹中,就如同反刍,爱意在这过程中发酵,不仅没有令他为暗恋所苦,反而颇有几分甘之如饴。

    唯一的困扰是小未。程言在意识到自己对师弟别有居心之后,男孩再半夜爬上他的床,他就很难保持心如止水了。程言对着面前那张白纸似的写满信任的脸,脑子又没法真成功地忘记抱着他的人其实是李冬行,一面情不自禁蠢蠢欲动,一面唾弃自己对着八岁男孩都能意图犯罪,天人交战之下,第二天往往只能收获一副僵硬发酸的身体,以及两个格外深重的黑眼圈。

    这是又一个程言开不了口的理由。

    而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把程言那点小心思压了下去,让他暂时无暇去考虑表白的事。

    在他胳膊好得差不多了的时候,田瑾死了。

    老太太是在一个四月份的湿乎乎暖融融的清晨,从生物楼的天台上一跃而下。

    她一个月前生了场大病,身体一直没好利索,腿上没力,本来进出都是坐着轮椅。谁都没想到,那天她居然坐着电梯上了生物楼顶楼,把轮椅留在了那段阶梯下,硬是挪着两条不大听使唤的软绵绵的腿,一个人爬上了天台。

    消息传来的时候,程言还在家里。十五分钟后他和李冬行一起赶到学校,田瑾已经被送去了医院,地上彻底清洗过,连一滴血都没留下。

    程言没见着田竹君。他急匆匆抓了个生物楼的保安人员问了问,没一个人知道老太太是怎么进的楼。他想到了些什么,一口气跑到三楼,发现那扇通往精神健康中心的门果然是开着的。

    田瑾是从小红楼里出来,摇着轮椅走过了这条很少有外人知道的走廊,穿过这扇不知是谁忘了关上的门,这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天台。这条路不大好走,她起码走了半个小时。如此看来,老太太当时的心意一定十分坚决。

    那天早晨,她本来该去找范明帆。距离预约的咨询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而范明帆再也没能等到他的病人。

    田瑾出事三天之后,范明帆辞职了。

    他离开小红楼的那天,程言和李冬行去送行。年迈的老教授独自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慢吞吞地收拾东西,把一本本书和一沓沓厚厚的资料放进纸箱子里,最后拿着一小盆铜钱草长吁短叹,几分钟后拿下眼镜抹了抹眼,把那花盆留在了桌上。

    “田瑾送我的。”他回头看见门口站着的两个人,苍白地笑笑小声解释,“我现在大概不好意思再养它。”

    程言印象里,老范可喜欢那盆花,有一阵每天傍晚出去遛弯的时候手里都会捧着,说田瑾告诉他,这铜钱草最爱晒太阳。他年轻时候不肯收病人东西,别说一盆花,连一片叶子都避之不及。只不过他常常说,田瑾是他最后一个病人,也不止是病人,他和老太太认识了好多年,已经把她当成一位老朋友,有点交情也没什么。

    如今这位老朋友却一声招呼都不打地走了。

    程言走上前去,相帮范明帆收东西,范明帆没让。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一抬手反过来捏住了纸箱子的边沿,不让范明帆把家当搬走。

    “范老师,您没必要辞职的。”他皱着眉说,“我跟老师通过话,他说中心没这个意思。”

    范明帆低着头说:“是我自己想走。”他抬头瞧了程言一眼,又挤出点安慰般的笑容来,“我不是说了吗?人老了,早就想退休咯。”

    程言想起来,自己刚回江大的时候,范明帆就表达过要退休的念头。然而本来说好的是,范明帆至少要等徐墨文回来,也就是这学年过完以后,再申请退休。像他这样的老教授,退休该是风风光光的,中心的师生会为他举办一个欢送仪式,让他在鲜花和掌声中笑着离开这耕耘了几十年的地方。绝不是这样,绝不该这样,由他背负着对田瑾的愧疚,一个人灰溜溜地离开。

    李冬行望着范明帆黯淡的神态,在一旁出声说:“范老师,田老太太去世不是您的错。”

    范明帆在自责,他一眼就瞧得出来。

    老教授惆怅地轻笑了下,喃喃地说:“怎么就不是呢?她自从生病以后,这个把月状态一直不好。我早该瞧出来的。她最近老爱提竹君,说自己对不起他,为了照顾她,竹君都没法好好上课。我犯了个老大的错误,被过去的经验误导了,还以为她跟以前一样,怎么都走不到这一步。人是会变的,冬行,人是会变的。田瑾以前没想过死,是因为她心里念着孙子,不想丢下孙子孤苦伶仃一个人。现在呢?她好几次同我说,要是她不在了,竹君会过得更好。我也变了,变得迟钝,变得自大。我以为我开解过她,她已经想通了。可事实呢?事实是我输了,输给了较量了这么多年的抑郁症,吃了人生最大的败仗,晚节不保,不仅没能救回老朋友的命,还给中心丢了人。”

    自己手上的病人自杀,对任何一位医生来说,都是失败;而对精神科医生来说,更是失误。无论范明帆辞不辞职,他的职业生涯都算是毁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范明帆,偏偏要在他决定要退休的时候?

    田瑾死后,这几日学校里充满了风言风语。就连精神健康中心,都能听到一些年轻老师和学生窃窃私语,说是范教授老糊涂了,或者抨击老一套的精神分析方法不管用,并借此提出应该推动教职工年轻化,强制一批老教授提前退休。程言向来对传统的精神分析不以为意,但就算是他,都不免感到几分心冷。范明帆勤勤恳恳一辈子,治好了多少病人?到头来却因为一次都说不上是不是他的责任的失误,落了这么一个人走茶凉的结果。

    那些人为了田瑾的死义愤填膺,仿佛只因为这一件事,范明帆往日的努力和成就,都一笔勾销了。墙倒众人推,哪怕往日里和范明帆走得很近的师生,都没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句话。他们都恨不得把自己和范明帆撇得干干净净,好像只要这么做了,类似的事情就永远不会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

    比起心痛,程言此刻更感到愤怒。他握住范明帆的肩膀,说:“范老师,您没什么丢人的。哪个医生不是和死神抢人?这一次您只是暂时输了罢了。您还可以有下一次,下下次。”

    范明帆拍拍他的手背,说:“程言呐,你还年轻,你不明白。对年轻人来说,跌倒了就只是跌倒了,随时都能站起来。可对许多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一跌跟头,可能全身就散架了,这辈子就这样了。我没力气……我没力气再站起来了。”他略略低下头,干瘦的喉咙起伏了几次,像是不大口呼吸就没法吸到足够氧气,“我心里啊,真的难受。田瑾说她老了没用了,我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到。我只要想想,她就这么死了,孤单地冰冷地躺在地上,我就好疼啊。我没法再干下去了。他们说得对,我不行了。”

    他的手指抓着程言的小臂,抓得那么用力,但全身上下每一处,却又写满了无力。程言明白过来,范明帆的劲是真的泄了。他没法再战斗下去。真正打败他的不是旁人的流言蜚语,而是他自己。田瑾不仅是他的病人,更是他的一位朋友,他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她的死亡本身就仿佛给他奏响了挽歌,这种不可避免地走向衰颓的无望感与失职的罪恶感一起折磨着他,把他彻底打倒了。

    程言头一回清醒地认识到,原来范明帆是真的老了。原本他看着范明帆,只把老范当成徐墨文的同辈,忘了对方已年过花甲。他没法再要求这样一位老人坚强,这太残忍。他只能松开范明帆,让人自己离开。

    范明帆略微吃力地捧着那堆家当,慢慢走到门口。短短五六米的距离,他走了好几分钟。他的目光在每一扇窗户和每一块地砖上流连着。到了门口,李冬行帮忙托了把那纸盒,帮范明帆打开门。

    “谢谢啊冬行,你真是个好孩子。你和程言,你们都很好。老徐算是有福气。”范明帆露出了和往常一样的慈爱微笑,用一边胳膊夹着箱子的侧面,抬起另一只手,抱了下李冬行。

    李冬行眼眶红了。

    在精神健康中心,除了徐墨文、穆木和程言,还有作为他主治医师的韩征,平时最关照他的就是范明帆。他也不是擅长表达情绪的人,到了临别时候都说不出什么,只能再回握了下范明帆冰冰凉凉的手,目送他离开。

    范明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低低说了句:“可惜成成不来了。”

    成成是他孙子的小名。范明范同程言提过几次去,等他退休那天,他想让宝贝孙子过来接他回家,算是有个承前启后,从此享天伦之乐的意味。

    但如此光景,成成就算想来,范明帆也不会让的。他觉得自己已经够丢人了,最好能安安静静地走,犯不着让孙子跟着来丢人。

    程言知道这事将会成为老范心里永远的遗憾。盼了那么久的平静退休生活,恐怕也很难真的平静了。

    “范老师。”走廊尽头还有一个人在等范明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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