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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庭院深深 作者:八足

    第3节

    黄园真的怕浦江像昨天一样干脆利落地回答他:“干你,好玩。”

    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无关乎两人的身价地位,凭什么他永远都是高高在上胜券在握的三好生,自己就是撒泼耍赖一事无成的废物?黄园觉得自己在浦江面前简直像被扒光了一样无所遁形,不,可不就是被扒光了吗。

    想到这,黄园呼了口气,抬起手臂压在自己眼睛上,整个人无力地摊在椅背上,想着接下去要怎么寻工作,怎么增加收入保障一大家子的生活,怎么照顾妈妈和蕾蕾,怎么和嫂子谈判……

    “张嘴。”一道温和的声音贴着右耳响起来。

    “啊?”黄园吓了一跳,扭头往右,看到浦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他旁边的座位上,不自觉半张的嘴被塞进两粒药丸和一口小米粥汤。

    黄园缓缓咽下嘴里的药丸和粥汤,甜的,直愣愣地望着浦江:“为什么这么对我?可怜我?想拿我当个宠物玩玩?还是觉得拿捏以前不可一世的小黄公子特别带劲?”说到最后一句,黄园忍不住扯了扯嘴角,自嘲地冷笑了一下。

    浦江抬起手腕,又给黄园塞了一口,然后认真想了想:“十年前的你需要我可怜?十年前的你愿意当我的宠物?十年前的你不带劲?”说完自己也笑了。

    无关时间,无关身价,更无关地位。

    与其说十年前他是因为补习老师的身份被迫让着黄园,不如说是他自愿包容着他,十年后也是他乐意。没错,老子乐意。

    黄园看着浦江明媚的憨笑,不禁抖了抖,感觉就像村里的傻大个终于讨到了媳妇一样的笑。他刚才问的那三个问题,当然都是否定否定否定,黄园瞪着眼睛:那你他妈是什么意思?

    “十年前我就是这么对你,对伐?现在也是我乐意,你安心受着吧。”浦江觉得这很正常,耐心地循循善诱。

    安心?这他妈让人能安心受着?两个人连朋友都算不上,你一副一如既往对我好的态度是个什么鬼?你他妈到底安的什么心?

    黄园被浦江理所当然的态度搞懵了,也质问不出什么来,心中隐隐有个答案,就如陈子骥他们的误会,可却不敢深想,他不太愿意直白地把话挑明然后把两个人都弄low了,就这么呆呆地坐着让浦江喂完了一碗小米粥。

    浦江又端起培根煎蛋的盘子,想要继续喂,他发现这种喂食的成就感能让他上瘾。

    可惜黄园在这时回过神,抢过餐盘和叉子:“我自己来!”

    浦江盯着黄园红透了的耳朵,轻轻笑了。

    两个人和谐地吃完午餐,浦江把朋友留下的药递了过去,黄园只犹豫了半秒,就吃了,如果药有问题,也是自己该。

    在浦江收拾餐盘的时候,黄园打定了主意,不管浦江安的什么心,他暂时就既来之则安之,因为他从浦江身上确实感觉不到一丝的恶意或是算计,只当他把自己当旧识,工作上先应付着,私下里以后要万分小心。

    黄园当然知道这是自己自欺欺人的想法,但是他现在还没有能够义无反顾与所有人翻脸的资格。除非浦江摆在台面上说要包养他,拿他当鸭子或是当炮、友,否则,再辛苦再累,他也得受着。

    呵,之前说自己像个绿茶屌?,果然就是。

    受着别人的好,却还在这假清高。

    浦江不是没看出黄园一脸自我嫌弃的忧愁样,但是这个时候他说得越多,只会越伤黄园的自尊心。

    反正人已经在这了,跑不掉。

    作者有话要说:  -

    接下来会有几次回忆杀

    ☆、12腥腥红

    一个月前,当浦江看到设计师名册上的那个名字,听着旁人意味深长地介绍这是“那个黄家”的小公子,他发现将近十年的分别,并没有模糊两个人那一年相处的点点滴滴,而且在见到人之后,这个人在他的脑海里的印象也愈发地鲜活起来。

    黄园只知道浦江是以前的“小江老师”,却不知道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黄母把浦江作为课外辅导老师介绍给他的时候,而是要更早一些。

    黄园和陈子骥刚入高中不到一个月,就仗着家里的势力和手中挥霍不完的零用钱,在一半是学霸一半是条子生(特长生)的名校里混得风生水起。

    毕竟还是宣扬“学生应当像牲口一样去学习”的私立名校,平时上课还能装模作样地老实点,但是为期一周的运动会开始以后,黄园和陈子骥就像放养的狼,带着几个小跟班,在学校内外肆意流窜。但是学校周边能有多少娱乐,无非上上网吧,打打桌球,找地方混着抽烟喝酒,逗逗那些故作矜持的小姑娘,再故意找茬打打闹闹,没几天就觉得没劲了。

    这天早上两人刚从网吧刷夜出来,想顺着学校后墙,给保安爷叔塞两包烟,溜回宿舍去补个觉。

    刚拐进后墙弄堂,就见一米宽的巷道里堵满了人。

    黄园困得粘在一起的眼皮强行掀开了些,仔细瞧了瞧,是高三的老三带着几个人围着一个眼镜小子。

    “呦!是老三。”身边的陈子骥也认出来了。

    他们俩进校前,学校的学生当中是老三说了算。据说他以前还有两个赤裤兄弟(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他排行第三,另外两个人上学期已经被学校劝退了,才轮到他出头,小弟们都叫他“三哥”。可惜被叫哥刚得意没两天,就碰到比他更嚣张的两个新生,只是还没正式碰上面。大家的背景彼此都知道,所以没什么事也不会特意去挑衅,一个月来都相安无事,今天倒是碰上了。

    那群人里有人看到弄堂口站着的两个人,喊了一句:“没拿事体(没你们的事),快帮吾西了滚(快给我滚)!”

    “呦呵!”陈子骥乐了,扭头冲黄园眨眨眼:就今天了。

    黄园掏出手机看看时间,扭了扭脖子:老子好累啊……

    里头一群人看黄园拿起了手机,都变了脸色,以为他要叫人或是拍照。

    个子最高的老三走了出来,冷冷道:“是你们俩,今天这我有事,你们走前门吧。”

    老三不想和这两个官家的公子哥起正面冲突,都是二代三代,但是他和家里吃公粮的他们还是不同。他可不信这二位是特地来给后面那小子撑腰的,看那萎靡的样子就知道刚混了一夜回来。

    “前门?还得走一刻钟呢。你们让让,不妨碍你们欺负弱小。”陈子骥打了个呵欠,毫不留情地嘲了一句。他和黄园虽然爱折腾,但是从不挑那些喏喏的书呆子,没劲。

    “册那!侬港啥(你说什么)?”一个小弟瞎叫唤起来。

    本来让个道让他们俩过去也没什么,但是那两人脸上毫不掩饰的鄙夷,让老三也开始窝火,再加上有小弟在一边,他这个刚上任的“老大”怎么也不能当众缩特了,往中间一站,意思是不能让他们俩过了。

    “呵呵,为了一个书独头(书呆子),三哥排场好大啊。”陈子骥继续讽刺。

    双方狠三狠四地来回几趟,不知道谁出手推了一把,正式开战。一直不言语的黄园陡然瞪大了眼睛,跑了两步抬脚往那个不长眼睛的小瘪三踹了过去,陈子骥也兴奋地吹了声口哨,从后面拐角冲出几个在墙根猫了好久的人跟着陈子骥冲进了混乱的人群。

    黄园因为不能回去睡觉,正烦躁得很,把游戏里带出来的杀气都撒在这群人身上,真人pk果然爽很多。黄园冲得快,迅速到了敌军后方,回身又踹了两个人,见旁边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眼镜还缩在墙角里,刚才被他踹了一脚的人,正踉跄地往那边摔去,那人还傻不愣登地站在那。黄园伸手抓起那人的领子把人拽过来,然后往学校后门的方向推了一把:

    “啧!让让。”

    黄园从小练的跆拳道,正踹得过瘾,没注意到,那个被他推出“竞技场”的书呆子,没有狼狈地趁乱逃回学校,而是在后门旁,和保安爷叔站在一起看热闹看得扎劲。

    浦江盯着龇着牙一脸发狠模样的黄园,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人刚进弄堂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因为他面对着弄堂口,而老三他们是背对着的。明明刚才揉着眼睛懒洋洋的像只小猫,怎么一言不和就成只小猎豹了。

    见惯了后墙风云的爷叔见胜负渐渐已分,才拉开嗓子吼了一句:“小赤佬吵死特了!切饱啦就去操场高头(吃饱了就去操场上)跑十圈!”

    一周后,浦江第二次见到的黄园,又变回软萌可爱的小猫一只。

    浦江那时候已经上高三,但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自己筹措大学学费,从高二开始就在一家课外辅导机构挂名辅导老师,别看他年纪小,这位“小江老师”已经小有名气。

    黄园和陈子骥在学校后墙一战成名,因为是在校外所以学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还是私下通报各位家长。黄母被黄父训了一顿,为了减少儿子外出惹祸的机会,决定请一位辅导老师,每周日给黄园辅导四门功课,正好有人推荐了“小江老师”,黄母觉得儿子确实应该和爱学习守规矩的同龄人多相处,所以出了高价把人请来。

    周日上午十点,浦江准时到达黄家别墅,等了十来分钟,才看到刚被黄母叫醒的黄园睡眼惺忪地从楼上下来。浦江一眼就认出了黄园,随即咧开嘴冲着黄园笑了笑。可是黄园根本没认出这看上去跟他一般大的小江老师就是那天的书呆子,因为架本来也不是为他打的。黄园对浦江朴实的憨笑不屑一顾,对着浦江掉漆的黑框眼镜更是嗤之以鼻,哪有跟着好好学习的觉悟,全程没给好脸色看。

    这是从小到大,妈妈给自己找的第几个补习老师了?没一个能坚持一个月,不是被黄园折腾得受不了了,就是自觉教不了这小霸王主动走了。

    黄园和陈子骥在学校里从不找那些书呆子麻烦,那些人也很自觉地躲他们远远的。但是他对家里这些老师可丝毫不客气,在他眼里,这些老师就是上门来斩冲头的,嘴里一副假仁假意苦口婆心,实际对他根本不上心,一边怕得罪他一边敷衍他父母,还不是为了他妈那两张钞票,捣浆糊还有钱拿,想得美。所以黄园使各种手段把人弄走了,他妈哀叹了无数回,拿他全无办法。

    小江老师来的第一天也不讲课,准备了四套高一最基础的习题给黄园做,想测测他的程度。黄园趴在桌上睡了一中午,一个字没写。黄园想的是,让我做一天习题,你坐着啥也不干,一科就能白得200,呵呵。

    午后,小江老师合上空白习题,也不着急,另外拿了本空笔记本,开始给黄园上课。

    先是数学,因为黄母说黄园以后要学金融。小江老师从加减乘除的原理开始讲起,先是10以内,然后20以内、100以内……再结合一些速算技巧,完全拿黄园当小学生来教,也不管黄园一脸目瞪口呆的模样,一边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一边思路清晰地讲解下来,特别耐心。

    黄园还没从两位数乘两位数的速算法中回过神,小江老师已经换了一本空笔记本,开始讲英语,因为黄母说黄园以后要出国。在本子上写了中国英语教材中四个最基本最经典的英语对话:“how do you do?”、“how are you?”、“how old are you?”和“h?”,每个对话问答两句,小江老师重复念了几遍,见黄园没跟着读也无所谓。继续在本子上写“good night!”。黄园瞪着漂亮飘逸的英文书写体,眼睛都要花了,咬着牙心情很复杂。

    小江老师没有等他反应,继续语文,因为黄母说他们是书香世家。小江老师在第三本空笔记本的第一页,端端正正地写下两首诗歌《咏鹅》和《锄禾》。

    小江老师刚念了一句“鹅鹅鹅”,黄园涨红了脸彻底怒了:“鹅尼玛b!”

    站起来一把掀了桌子,气急败坏地抓起笔记本,就往老师脸上摔,钢笔跟着被甩飞过去,尖锐的笔尖擦过小江老师靠左眼眼尾的上眼皮,划出一道深深的伤痕,顿时鲜红的血液涌了出来渗入眼睛流满脸颊,腥腥红的左眼直愣愣地看着黄园,像《咒怨》的封面,盯得黄园让他头一次闯祸有了心虚的感觉,眼底的慌张一闪而过,很快又逞强骂道:“册那娘只b!”

    黄家祖籍并不是江南人,但是已经在这扎根了三辈,黄园从小和本地孩子混在一起,沪语会说不少,但是在家里有些粗鄙的诨话是不允许出现的,这天也是气极了。

    黄母听到动静,赶来一看,混乱的场面,还有一个满脸是血的人,差点没吓晕过去。最后和家里的司机手忙脚乱地把人送到医院,所幸只是外伤,缝了两针,没伤到眼睛内部,不然这只眼睛就废了,只差了半公分。

    倒是当事人小江老师一直很淡定,还安慰黄母说“没事,意外。”

    这次黄母也保不住黄园,黄父回来大发雷霆,黄园想跟父母说是那人先侮辱他,怎么侮辱?三本字迹清秀书写工整的笔记本和四套空白习题被保姆张妈收拾好了放在黄父面前。

    黄父笑了,他一看就明白儿子为何敢在家里对老师动手,这是恼羞成怒了,但是更佩服这位老师的胆量:“呵呵,他教你这些是看得起你,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让这位老师教你,二是休学,我送你去全上海最好的早教班,让你从头学做人!”

    黄父就算看到补习老师从123abc横竖撇捺开始教黄园,他都可以接受,这小儿子就是打从出生开始就太纵容了。

    黄园蔫了,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那戳气(讨厌)的小江老师见了血拿了赔偿,就不敢再上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

    开始两章回忆杀

    ☆、13背光影

    第二个周日上午,黄园还是看到了左眼上方覆着纱布的小江老师,对方还像上周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对他扬起一抹朴实的微笑,这时候的黄园不会再觉得这个书呆子傻兮兮的,拧着眉瞧这个只露出一只眼睛的笑诡异得很。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不说话,黄母出来打了个圆场:“小江老师,上周你教的我们小园都会了,这次可以加大一点难度。”

    “妈!”黄园被他妈这么一说,脸腾地就红了,好不容易绷起的脸面马上就被自己妈毫不留情地扯掉了,难堪得想摔门走人。

    小江老师倒是不以为意,瞅着黄园红扑扑的脸笑笑点点头:“好的。”

    上了书桌,好歹从小学基础提高到初中水平,黄园也认了。黄母要外出,临走前交代黄园要好好听老师讲课,黄园只在心里吐槽:谁要听那公鸭嗓子讲课!但是就是这沙哑粗糙的嗓音不急不徐的,像安抚的催眠音,让他听得昏昏沉沉地趴在桌上,看不出到底有没有在听小江老师讲课。

    小江老师用了半小时讲完代数基本原理,黄园已经压在草稿纸上睡熟了。

    小江老师也不着急,拿出自己的模拟题开始做起来,时不时看看身边格外安静的二世祖,突然就这么卸下了背刺和防备,让小江老师反而有些不习惯了。趴着的睡姿总归是不太舒服的,小少爷时不时动一动,调整自己的姿势,好让自己舒服一些,低垂的浓密睫毛跟着一颤一颤,因为在与他赌气而一直撅起的嘴唇抿了抿,沾了唾液显得晶莹粉嫩,然后两瓣唇随着清浅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张……

    小江老师头一回把一整个大题的答案写错了位置。

    等黄园做完一个美梦擦擦嘴角伸个懒腰,发现书桌对面还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左手压着试卷,右手握着笔,每隔一小会儿就坚定地落笔写下答案,看不到也知道土气的眼镜后面,肯定是一张认真又严谨的学霸书呆子面孔。

    黄园撇撇嘴:啧,居然没有到点拿钱走人,估计还算计着后面三科呢。

    一直候在书房外的保姆张妈见黄园醒了,赶紧招呼小少爷和补习老师下楼吃午饭。

    中午家里只剩下黄园和小江老师,黄母嘱咐过张妈要好好招待小老师。

    黄园见张妈帮小江老师打饭添菜殷勤的样子,看得眼热心烦,但是又不能把气撒在张妈身上,只能哐一声放下碗筷,起身离座:“我吃饱了。”

    “诶~小园小园呀,你才吃多少,你在长身体,要多吃些啊!你看你读书那么辛苦,是不是吃腻我做的饭菜了啊……”张妈习惯性地追上去开始唠叨。

    黄园被张妈拉着挣脱不开,对着老人家也不敢使大力,眼角瞥到一旁的小江老师还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们看,顿时更加窘迫,只得赶紧解释:“不是不是,是今天的米太糯了还不香,我不喜欢。”

    “你这孩子嘴咋这么叼,今天刚换了你大哥送来的大米,说是别人送的进口大米啊。我的小祖宗你就将就多吃点,这个你吃不惯,张妈晚上再给你煮别的大米啊。”

    张妈是黄母从老家带来的远房亲戚,跟着黄家做了很多年,把黄园当亲孙子似的宠。黄园平日里再骄横,对张妈却是心存敬爱。这次也被张妈拉回餐桌,按下让他继续吃。

    一旁的小江老师等张妈终于安心坐下一起才开始动筷吃午饭,除了讲课几乎不说废话的小江老师这时竟开口对张妈说道:“张妈,这是日本大米,粘性比较高,适合做寿司,日常食用的话,可以略微少放一点水。”

    “诶呦!小江老师你怎么吃得出来是日本的呀!我看那包装盒子上就是小日本的蚯蚓字呢。你说我这老太婆哪里晓得这日本大米该怎么煮,那晚上听你的再试试看!”张妈听了马上乐呵呵地接受了小江老师的建议。

    “另外,蒸煮的时候,也可以和玉米、红枣或是粗粮一起蒸,就会更有食物的清香味了。”

    “是哦!我怎么没想到,以前我们家里穷,只能吃米饭和粗粮,想要吃得香又省煤,就得一起蒸,现在日子过得好了,都忘了这招了。小江老师你懂的真多!”

    “我家里的地,试过种日本大米的品种,虽然没有成功,但是也知道一些。”

    张妈和小江老师热络的聊天,让黄园觉得受到了冷落,听到这里,咂巴咂巴嘴:“果然就是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而已,哼哼。”

    “现在能有自己的地种点菜,最好不过啦,不然外面买的总归不放心,啥么农药啦催熟剂啦,还是自己种的放心噢!”张妈倒是对小江老师羡慕不已。

    小江老师笑笑,他们家种地是为了生存,和城里人没事在花园里种种菜搞健康养生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但是他也知道张妈没有恶意:“张妈您喜欢吃毛豆吧,下次我给您带一些我们家自己种的。”

    餐桌上有两份毛豆,一份带皮的冰毛豆,一份剥好的素炒毛豆。

    “好的呀,其实是我们家小园爱吃啊,从小就爱吃我做的毛豆,冰的炒的都爱吃,呵呵呵!”张妈只要说到他们家小园爱吃她做的饭菜就开心不已。

    黄园却是大囧,埋头扒饭,没注意到小江老师一边与张妈热聊各种食物烹饪方法,一边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头顶的发旋。

    下午第一堂课是英语,在小江老师耐心又平静的嗓音中,黄园自然当午觉又睡过去了。抱着靠枕醒来的时候,小江老师没有坐在书桌对面,而是坐在书房的飘窗上看书,背靠在一侧的墙上,一腿屈起,一腿荡在地面上,黄园看着这个闲适的背光剪影,怒了:册那,这补习老师当得也太舒服了吧!

    “喂!还不快给我上课!你这是偷懒怠工知不知道!”

    黄园一边怒喝一边蹭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但是马上又抱着小腿跌坐回去:“哎呦,我操!”

    小江老师合上自己的书,从飘窗跳下来,走到黄园身边弯着腰看着他。

    “看什么看!没看过脚麻啊!”

    黄园龇牙咧嘴地皱着脸,小心地扶着膝盖,把刚才睡着时一直蜷在椅子上的右小腿轻轻放下,右脚尖刚一碰到地板就马上又缩了回来:“嘶——快!快帮我踩踩!”

    小江老师蹲下身子,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轻轻按在黄园的右脚背上,然后果断地施力把整个脚掌按在地板上。

    “啊!——你他妈说按就按,也不给老子做个心理准备,册那册那!”

    黄园酸爽地叫了起来,条件反射想要将脚抬起,但是小江老师的手很有力度,牢牢地把他的脚按压住,酸麻的感觉一下窜上脑皮,整个人像过电一般酥了几秒。

    这种感觉很快就过去了,黄园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自己脚背上那温热宽厚却触感粗糙的大手上,不自在地动了动,大手随即离开了脚背,马上又抚上自己的小腿,捏了捏,又是一阵酸爽,但是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刺激了。有力的大手在黄园结实的小腿上做按摩,麻痹的感觉过去,只剩下细微的像蚂蚁爬过的酥,让他不禁浑身一抖起了鸡皮疙瘩。

    “好了好了,你别想在这磨蹭拖延时间!”黄园不耐地挥开那只手,他只是让人用脚帮他踩踩脚背,或帮忙踢踢腿肚子,没想对方竟愿意直接上手帮他按摩,那种令人头皮发麻却很舒服的感觉,让一向皮厚的小黄公子竟有些不敢接受。

    小江老师抬头看了他一眼,起身回到书桌旁,开始讲课。

    黄园听了一会儿就发现不对劲了,代数的基本公式……这不上午刚讲过吗?虽然自己迷迷糊糊睡着了,但还是有一点印象的,这讲得根本就和上午一模一样!

    “喂!你别以为我妈不在,你就捣浆糊!前面两节课老子还没睡醒就算了,今天剩下这两节课你竟然好意思重复?”

    “不对,今天还剩四节课。”

    “哈?”

    “今天的课程刚开始,还有四节课,每节九十分钟。”小江老师耐心地解释。

    “……”

    ——意思是前面两节老子睡过去就不算数了???册那!那岂不是还要和他再上四节课!?现在都下午三点了,还得再上六小时???晚上都和子骥他们约好了!

    黄园掉着下巴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一副理所当然表情的小江老师。

    ——你他妈逗我???

    小江老师笑笑:“我和你母亲说好了,补习只算有效时间,碰到情况可以顺时延长结束时间。”

    ——要不要那么认真负责?昂?老子其实根本不计较什么有效时间!

    刚才还在借机指责对方偷懒怠工的黄园,这下反而拉不下面子开口求对方早点结束算了。

    “继续吧,这些代数和几何内容虽然很简单,但是对高中课程来说是基础。如果你一堂课听不明白,我可以再延长一节课,直到你听懂为止,才算一节有效课。”小江老师一本正经地说完,把课本笔记本和笔都推到黄园面前,然后把椅子也搬到黄园身边,开始有条不紊地继续讲课。

    黄园双耳开始充斥着“加减乘除”、“abxy”,觉得这个补习老师就像唐僧念经一样,絮絮叨叨停不下来。由于白天也睡够了,一时也睡不着,再加上黄园知道要是继续装听不懂,这个人真的会无限延长课时,难道要为了这形式上的补课,要搭上老子一整天的时间?

    黄园认命地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了进去,小江老师不是照本宣科,而是一边用上次被他甩飞的掉漆钢笔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一边讲解,倒是让黄园慢慢回忆起自己半吊子的初中水平。

    就这样,到下午四点半,才上完这天的第一堂课,还有三节课,也就是不吃不喝不休息,也还要四个半小时才能结束,晚上的聚会铁定泡汤了,黄园恨死这个补习老师了,但是黄父的警告和这个老师镇定自若的坚持让他没办法做任何反抗。

    ——妈的!你在我家耗一整天不会亏本吗???

    就连张妈来送茶点的时候,见黄园虽然一副气呼呼的态度,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书桌旁听讲,都夸:“哎呀,还是小江老师有办法,我们家小园就拜托你啦!不然以后连帮我这个老太婆算买菜找零都算不出来,那可怎么办!小江老师讲累了吧?快喝口茶。”

    ——张妈!您真是我亲妈!

    “这茶……甜的?”小江老师接过茶喝了一口,感觉味道不太对。

    “噢呦,我光顾着和老师说话,拿错杯子了,加糖的是我们家小园的,老师喝不惯吧,这杯是您的。”

    黄园在一边气得直哼哼,发现从这个老师来了以后,自己在家的地位直线下降!

    “小园别急啊,我马上再帮你泡一杯。”张妈踩着小碎步出去了,黄园一句“不用了”都来不及说。

    “甜的茶……不怕蛀牙?”小江老师没有换杯子,又尝了一口加了糖的茶。

    “土老冒!不懂就别说话!”黄园收回对着张妈背影的尔康手,回头瞪了一眼夺人所好的家伙!

    小江老师疑惑地又尝了一口:“只是在绿茶里加了白糖……”没什么特别的制法啊,而且只是普通的玻璃杯,也不像电影里英式红茶,泡在精致的骨瓷小茶杯里。

    “我叫你闭嘴!关特!听不懂吗!?”黄园憋红了脸,咬牙吼道。

    等张妈端了新茶杯上来,黄园正气哼哼地背对着小江老师,而老师已经开始讲英语课了。

    “来了来了,小园你明年都十八了,该改掉这个习惯了,不然我又要被你妈说太惯着你了……可我怎么看你都还是个小孩子嘛……”张妈絮絮叨叨地,当着小江老师的面,数落起来一点都不客气,又把黄园的脸给说红了,在家当小少爷习惯了也被张妈唠叨习惯了,却从来没觉得像现在这么羞耻过。

    黄园接过杯子仍是赌气不看老师,一口气喝完了一整杯加了糖的茶。

    ☆、14芥末黄

    黄园从小被惯得不仅喝茶要加糖,喝粥吃药更是离不开甜粥和糖水。

    十年后的黄园,从出国开始离开张妈已经好几年了,现在突然又恢复了加糖待遇,心情很复杂。

    两人面对面坐在浦江别墅的书房里,面前各自摆了一杯茶,在这里休息了整整一天、体力和精神终于恢复大半的黄园盯着土陶做的茶杯,猜想自己的这杯又加了糖了吧,嘴角不禁抽了抽。

    现下的场景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只是不再是浦江一本正经地讲课,黄园耷着脑袋爱听不听,而是黄园认认真真地对着笔电上的ppt做提案,浦江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满不满意。

    以前每次浦江讲完课,都会拿一套练习题给黄园做,现在黄园磕磕绊绊地讲解完自己的设计,也很想拿出一张调查问卷让这位土壕填一填,好节省口头交流的时间,但是现在……

    黄园小心翼翼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开口问:“浦先生,您看这份设计是否符合您的需求?”

    浦江没有回答,而是凝眉盯着黄园看了一会儿,直到黄园被看得全身发毛,耳朵忍不住抖了抖,浦江才开口:“你很怕我?”

    黄园一怔,赶紧摇头否认:“没、没有……”

    黄园从小到大除了自己的父亲,就没怕过谁,但是现在他确实在怕,不是怕浦江这个人,而是怕失去这个项目,怕失去工作,怕无力承担一家人的生活。

    而浦江这个人从十年前到现在都称得上是“和蔼可亲”,但就是这样的人现在掌握着黄家的生计。

    昨天自己憋着劲和这个人撕破脸,大不了丢了工作,但是一番折腾被撕掉的只有自己的伪装,对方似乎对他的脾气和反抗从来都是不甚在意,倒显得是他无理取闹了。

    如果把他当作旧识,他们曾经的相处并不愉快,若是作为报复,黄园感受不到一点羞辱。

    如果把他当作乙方,这几次的相处已经超出了合同,这个甲方好相处得过了头。

    自己刚决定好好把浦江当甲方供着,公是公私是私,浦江这位爷却问自己是不是怕他?哪个乙方不怕甲方?这是甲方需要问出来的话吗?

    既然对方也没拿自己当甲方,那就再问问清楚,黄园重新收起对待客户客客气气唯唯诺诺的外皮,冷下脸第二次问出从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开始的疑惑:“为什么?”

    黄园知道自己陷在里面出不来了,这个浦江好像在铺设一张大网,将自己困在其中。

    为什么指名他来设计,他已经不再相信是公司刚好指派他这个新人来应付这个土壕,他现在可以肯定浦江改造院子是冲着他来的。

    为什么买下他的车,他曾经开着“电光蓝”借口送小江老师去地铁站,然后溜出门去玩,所以浦江肯定知道“电光蓝”是小黄公子的车。

    为什么要对他这么照顾,工作、生活,方方面面,虽然他烧得有些意识不清了,但生病时候的状态他自己知道,说得难听点就是会撒泼,可是这个人一次两次地照顾他,那么细致、包容,就像……就像张妈一样。

    十年前除了讲课,其他时候都寡言少语的小江老师,在黄家唯独会主动和张妈聊天。

    午餐、课间休息或是黄园上课又睡着的时候,小江老师就会帮张妈做做家务,陪张妈聊聊天。张妈丈夫早亡,一直在黄家做保姆帮佣,将两个孩子拉扯到能独立生活,年纪大了也舍不得退休,说要看小少爷黄园成家才行。

    黄家因为身份敏感,家里除了张妈和司机就没有别的外人,但是主人们也不会闲着和张妈聊天,平日里大家都各忙各的,只有张妈一个人在家,几十年如一日也挺无趣,自从小江老师来了以后,张妈平淡的日子才有了点乐趣。

    小江老师和张妈一样出身农家,所以一开始就聊聊田间地头的农活趣事。小江老师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从小帮家里干活,就一边帮张妈做做家务,一边闲聊种地种菜和干农活的小技巧,甚至帮张妈在后院的花园里开垦了一小块菜地,张妈常感叹“小江老师懂得真多!”。

    课间休息的时候,黄园从二楼的书房窗口常能看到蹲在花园里检查菜苗发育情况的小江老师,挂着憨厚质朴的笑和一旁的张妈讨论,黄园啧道:“老妈怎么找个农民来教我,这小子不是菜农就是花农!”

    后来两个人熟了,张妈还会和小江老师说小少爷“小园”小时候的趣事,小时候多么可爱多么讨人喜欢,虽然经常调皮闯祸,但只是希望引起忙碌的父母和大哥对他的关注,而且对她也很尊敬关爱,是她看着长大的贴心小宝贝。

    黄园常能看到小江老师和张妈背对着他,两个人或在厨房里或在院子里,一边干活整理,一边愉快地聊天,让张妈常常欢喜地在黄园面前夸赞小江老师:“这小老师真不错,比以前那些老师都厉害,教你也认真,小园你要好好和老师学,乖啊。”

    黄园不开心了,从小被张妈像亲孙子一样疼爱,自从这个小江老师来了,自己就失宠了。于是,除了每次不正眼看人只拿鼻孔对着对方,开始私下里搞些小动作,在茶点里挤黄芥末,往椅垫上倒番茄酱,在钢笔笔帽上涂502……小江老师每次着了道,都只是无奈地看了眼躲在一旁偷笑的黄园,从不发火,也不告状,默默自己收拾了。

    直到有一天,黄园前一天溜出去玩到深夜才回家,早上根本起不来,等睡到中午下楼,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喊了半天也没见张妈来给他准备早餐或是午餐。找了一圈,才看到张妈和黄园在后院的花园里有说有笑,黄园正在帮张妈修剪院里大树的枝叶,祖孙俩互相帮忙的画面特别和谐。黄园瞪着眼,窜到门边,一脚将自己前几日随手丢在角落的足球踢飞。一记漂亮的弧线球,穿过院子的半空,砰一声砸在黄园踩着的梯子上,梯子猛然晃了两下,黄园没有防备被吓了一跳,脚下一滑,就这么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张妈也被吓得大叫了一声,赶紧上前扶起小江老师:“哎呦!小江你没事吧!?疼不疼啊,要不要去医院,那么高摔下来,吓死我了,你哪里疼赶紧告诉张妈啊……”

    所幸小江老师并没有爬到最顶端,而且地上是厚厚的草坪,他缓了缓,感觉身上的骨头没有问题才爬起来,赶紧安抚张妈:“张妈别急,我没事。”

    “真没事吧?这都摔破皮了,都出血了!骨头有事没呀?哪里觉得不舒服一定要说啊!哪里飞来一个球啊,真是的!你的脚先别走动,我去叫小园来帮……”张妈正想去叫黄园来帮忙,转头瞥见一个身影从门边闪过,不见了。

    这是黄园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被张妈做思想教育,张妈舍不得骂他,但是拉着他关在房间里,足足唠叨了两小时,语重心长地跟黄园历数了他对浦江做的各种恶劣行径,因为都是事实,所以骄傲的小少爷也不反驳,扭头撅着嘴就这么听着。

    张妈最后跟他说:“你心里是不是以为是小江老师找我告状了啊?那你就太小看我这老太婆了,家里所有东西都归我管,你那点小动作,我能不知道?小江老师可从来没在我和你妈面前多说过一句。你妈妈找小江老师来,不是让你学习有多少进步,是想让你多跟小江老师这样的好孩子多接触,能受他影响。你看咱们家的情况多好啊,小江老师哪有你这么好的学习条件,你看他……”

    当时的黄园心底还是不服气的,但还是让张妈絮絮叨叨地在那说,不敢顶嘴,因为张妈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他一句不对,没指着他说是他做错了,只往小江老师好里说。妈妈说得没错,张妈对他真是毫无原则地宠腻,也只有张妈对他这样无条件地完全包容。那时黄园还略有些小得意,自己虽然伤了人,但是张妈的苦口婆心还是帮着他的,以后大不了看在张妈的面子上少惹那小江老师就是了。

    后来黄家出事了,黄母拿了最后一点积蓄分给张妈,让她回老家养老,黄园回国后就再也没见过张妈。

    这个曾被他整过无数次,却从不吭一声的小江老师,现在的浦江,坐在他的对面,听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像张妈一样对他好。

    张妈毫无所图,你,不可能。

    浦江咧开嘴憨厚地笑了笑,像十年前一样,一脸诚恳地看着他说:“张妈说,你要是不好好读书,就只能跟着我种地了。我想,这个愿望不难实现。”

    什么鬼!黄园听完这个理由,愣在那里。只是为了张妈一句戏言,费那么大周章,就为了让老子给你种地???

    张妈的确说过这句话,而且经常说,但是怎么可能是她老人家的心愿,明明是想鼓励自己好好读书而已的一句玩笑!

    “咳咳咳!”黄园肺都要气炸了,他知道浦江只是拿这句话来敷衍他,但是他不想听到浦江拿张妈来开玩笑,张妈对他绝对是真心的爱护,已经翻身奴隶把歌唱的浦江能是真心的吗?

    浦江见黄园咳得厉害,咳得脸都涨红了,说笑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把茶杯往前推了推,沉声道:“如果张妈在这里,她也一定想看到你凭自己的本事,做成一件事。”

    果然还是因为张妈吗?为了还张妈那一年对他好的人情?

    但这只能解释为什么指名让我来,如果只是单纯地照顾旧识的工作,根本没必要对他这样好,就像张妈一样,绝对的照顾和包容。

    黄园知道浦江现在不会说实话,但是他的心已经比之前要安定下来,就当浦江是为了张妈,给他这个项目,只要钱到手,什么都能忍,就像以前浦江来黄家做补习老师一样,这只是雇佣和服务的关系。

    “你知道我可以接受反复改正和讲解,但不接受敷衍。”浦江彻底收起笑,严肃道。

    黄园点点头,以前的小江老师耐心特别好,可以一遍遍反复为他讲课,哪怕从最最基础的原理讲起也从来都是不厌其烦,但是如果碰到黄园听课心不在焉或是敷衍做题,他就会停下,等黄园玩劲儿过去,然后重头再讲一遍,课时也从0开始计算,直到黄园忍受不了被无限期延长的下课时间,而愿意主动听讲。

    “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我会为难你,或是草草结束。你可以把这个项目当作你成为正式设计师后独立负责的第一个项目,这种情结,相信你会认真对待。”

    黄园正色道:“当然。”

    浦江伸出手:“合作愉快!”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开头回忆结束,中间插入回忆杀,结尾回归现实

    ☆、15黑墨水

    接下来两人的沟通顺畅很多,浦江也毫不客气,对黄园的设计提出了很多修改要求,就像他以前讲题一样,拿了张纸,123地罗列下来。

    浦江讲得很仔细也很耐心,每一条都会与黄园讨论和确认,黄园也尽快调整自己,快速进入工作状态。

    浦江低着头在纸上一边写一边画简单的草图做示意,沉稳的黑色墨水在纸上划出漂亮的行书和清晰明了的线条,再加上他的声音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平稳自信,带着似乎能解决一切的力量,让黄园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想法走。

    黄园见浦江越写越多,中途还换了一面,并加了一次墨水,渐渐就快写满两面a4纸,表情跟着慢慢难看起来。

    有些是可有可无的小细节,有些却是由于自己对建筑本身结构了解不够而出现的大的设计失误,黄园的心情很复杂,时而激动时而沉重,时而豁朗开朗时而纠结万分。

    “好了,就这些。”浦江收了笔,将最后完成的两张纸递给黄园。

    黄园接过纸,眼睛却盯在笔上,那是一支明显老旧的黑色钢笔,原本应该是光亮的笔杆外壳,现在布满了或深或浅的划痕,特别是笔套接缝处,有一圈痕迹,看不出是有白色附着还是因为掉漆。

    “借你。”浦江以为黄园需要笔做笔记,将钢笔也递给他。

    可是黄园却像碰到烫手山芋,把手猛地收了回来:“不需要!我、直接记电脑上。”

    说完埋下头,把a4纸和自己笔电里的设计一一作对比,浦江勾起嘴角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愉快地在一旁玩转笔。

    十几分钟过去以后,黄园逐渐将浦江的意见整理入自己的设计思路,慢慢总结下来,他终于发现自己的问题所在。

    浦江没有对他设计的视觉方面提出任何意见,提出的都是对设计的功能性方面的改进,有琐碎的细节,也有整体动线的结构,也有对功能性的常识性理解错误。

    黄园面如土色,自己花费了两个星期,参考无数资料和案例,所制的设计,有个最致命的缺点——根本没有从用户角度出发。这是一份家居住宅的庭院景观设计,所有设计都应当遵从用户的生活与行为习惯,如果没有充分考虑个性的人性化,视觉设计再漂亮,也只是一张纯粹的效果图而已,根本无法让用户接受去按图施工。

    浦江在他们第一次碰面沟通的时候,提出的那些功能性需求,自己虽然都一一记下并在设计中体现,可是只是单纯的像摆玩具一样将他提出的需求摆在相应的位置上而已,没有去考虑他的父母也就是老人的需要,没有去考虑他作为农贸商人的专业需求和日常习惯,也没有去考虑他虽单身却随时可能组织家庭的情况……但这些浦江都帮他补充和改进了。

    黄园感到羞愧,这些不应该是一个在奉行“以人为本”的建筑事务所已经历练两年的设计师该犯的错误。

    自己只考虑浦江是一个有独特品位的富豪,只想尽自己所能交给他一份“漂亮”的设计,却忘了他是个务实的商人,更是需要方便便捷生活的一个自然人。

    浦江给自己说了那么多写了那么多,却从没说过一句“不满意”或“不喜欢”,之前黄园差点就要把他归为没事找事、鸡蛋里挑骨头的那一类难缠的客户。

    定定心,收起自以为是的傲慢,黄园郑重对浦江道:“谢谢浦先生的宝贵意见,我一定尽快完善我们的设计。”

    浦江却绷起脸:“嗯,设计你可以慢慢改,只是对我的称呼,能马上改吗?”

    “……”

    不论是“江哥”还是“小江老师”,现在的黄园都叫不出口。

    正尴尬着,外面厅里的公文包里响起电话铃声,黄园听出是自己的手机铃声。

    “抱歉。”黄园借机起身去接电话。

    “小叔!你快来,快来!呜呜呜~奶奶!不要!小叔!!!”电话一接通,就传来侄女蕾蕾语无伦次的呼喊声,背景音也是一片杂乱。

    “蕾蕾!妈?你们怎么啦!快说啊!”黄园陡然瞪大了眼睛,冲着手机喊道。

    “医院!爷爷医院!小叔快来!奶奶——”

    电话突然就这么断了,黄园怔了几秒,随即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全身,脸色煞白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浦江凝眉走了过来,抬手在黄园抑制不住起伏颤抖的肩膀上按了按,那是仿佛能抚平一切的力度,穿透他的身体,让他心中一悸,终于回过神来,抬起头,艰难地与浦江对视。

    “我……”黄园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哽在喉间,这两年来他头一次这样强烈地想寻求别人的帮助,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走。”浦江握住他的手腕,拉起人就走。

    浦江将人塞进“电光蓝”,弯腰帮他扣好安全带,然后用不容抗拒的目光将黄园无措的眼神锁定在自己的强大坚毅的领域包裹之下,抬手揉了揉黄园的头发:“我陪你去,会没事的。现在,告诉我地址。”

    车子飞驰出去,黄园在浦江带着安抚的沉稳声音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给家里、蕾蕾、爸爸的护工还有嫂子分别打电话,但竟没有一个能接通,同时,手机上也留有数通未接来电,黄园无法分辨,只能一通通打回去,只要是和家人无关的电话,即便是领导客户,他都毫不犹豫地直接挂断。

    没有一点有用的信息,最后,黄园似乎想到什么抖着手拨通了大哥关押地工作人员的电话,确认了大哥的情况,虽然对方客客气气地告诉他大哥一切都好,仍不能使他安心,他对着电话反复确认,即便是他花钱打点过的人也失去耐心,对他道:“不相信明天过来看看好了呀,覅没事找事好伐?”

    强烈的不安让他紧闭牙关,几近要把自己的牙齿咬碎。

    蕾蕾让他去爸爸的医院,不断地在呼喊“奶奶”,所以肯定是爸爸或是妈妈出事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一只无形的大手不断锤击他的心脏,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几乎要窒息,让他全然无法呼救和挣扎,黄园颓然地闭上眼,在心里对自己说:“哥,对不起。”

    突然,已经开始化为碎片慢慢消散、感受不到任何知觉的身体被拉进一个强有力的拥抱,箍得全身的骨头都似乎要被挤压断裂,那种似乎要把他拖进地狱的力度让全身的感觉如潮水倒灌一般涌了回来,黄园重新感知自己的身体和知觉,耳边传来遥远却熟悉的声音:

    “小园,我们到了,你不是一个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焦点最后凝聚在一副老式眼镜框已经掉漆的镜脚上。

    黄园呐呐地转头看向浦江,喃喃道:“十二楼……”

    “嗯,我们走。”

    浦江不需要知道具体位置,因为整座疗养院已经被人群、警察和消防车包围了,所有人都抬着头看向十二楼的窗口,空调机上坐这一个神情漠然的老太太,浦江知道,那里是黄园最后的人生希望。

    当黄园脚步不稳地跳下车,仰头望去的刹那,惊恐得猛然睁大眼睛,眼珠似乎要随时迸裂,抖着嘴唇声嘶力竭地吼道:“妈!——”

    几近绝望的声音划破天际,响彻整个院前的小广场,震撼所有人的心,人们都停止了议论和动作,向黄园看过来,除了十二楼空调外机上的黄夫人,仍毫无所知地抬着头望向无尽的天空。

    在黄园双腿发软撑不住自己,随时要跪在地上之前,浦江从车子另一边下来,及时撑住了黄园的身体。

    黄园听到浦江附在自己耳边低声说:“我们上去!”,黄园听他的话,逼迫自己迈开腿,冲向警戒线。

    浦江简单明了地向警察说明了情况,死死攥着黄园的手腕,拉着他冲进大厅按下电梯键。黄园盯着电梯从“12”缓慢往下跳动的电子屏,恨不得把上面的数字抠下来直接换成“1”,也曾试图直接往楼梯间里冲,被理智的浦江拉住了,这个时候没有其他人用电梯,只有电梯是最快的。

    ☆、16煞煞白

    当电梯门在12楼打开,两人马上听到蕾蕾已经哭得快断气的呼喊声:“奶奶,您快回来,跟蕾蕾回家吧,求您了!呜呜呜……阿娘(奶奶)……蕾蕾害怕……”

    两人还未跑到黄父所在的病房,就看到黄父的病床已经被移到病房外的走廊上,身边没有一个人看护,病得瘦骨嶙峋的黄父直挺挺地躺在惨白惨白的病床上,被褥整齐得毫无生气,只有堆满皱皮的脸露在外面,萎缩浊黄的眼眶里是一双毫无光彩的眼睛,现在掬满了泪水,抖着干枯的双唇,呼吸急促,无力无奈无望。

    黄园扑过去,确定自己的父亲暂时安然无虞,跟黄父说了一句:“爸别着急,等我回来。”马上又撑起身体跌跌撞撞跑进站满了警察、保安、医护的病房,病房里还有被看护阿姨搂住的蕾蕾。

    空调外机安装在两个病房窗户之间的位置,大部分人站在房间外围,窗口站着一位正装女士对着黄母在不断劝说。

    蕾蕾看到黄园冲进来,马上扑进他的怀里:“小叔!奶奶!小叔来了,您快回来!我们一起回家,以后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蕾蕾会好好学习努力工作,把爷爷接回家,等爸爸回来,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奶奶好不好……”

    蕾蕾一声声的呼喊让在场所有人动容,可是黄母只留给所有人一个漠然的背影,可是十二楼的风吹起她凌乱的白发,身体似乎摇摇欲坠,看得每个人心惊胆颤。

    警察低声与黄园交流,快速简短地跟他说了下从蕾蕾那里总结的情况,今天一早“前”嫂子陈燕就将蕾蕾送回黄家,然后与黄母关在房间中谈了许久,陈燕离开后,从来没来过疗养院的黄母要求蕾蕾陪同她一起来看望黄父,午后打发蕾蕾和看护出门去买水果,等他们回来,才发现黄母正沿着窗台外面的雨槽爬上了空调外机。

    警察要求黄园多与黄母说话,可以先像闲聊一样,把她的思维拉回来,再想办法唤起她的求生意识,千万不能再刺激她,如果无法劝回就尽量拖延时间,让楼底的消防做好气垫准备。

    黄园放轻脚步走到床边,柔声道:“妈?我是小园,我下班了来接您回家。蕾蕾今天来了吧,你看我们家的小公主她都成大姑娘了,她一直跟我说她想你和爸了,想搬回来陪您一起生活。而且你看爸已经有意识了,虽然还不能开口说话,但是他刚才的眼睛告诉我他想回家,您刚才看望他的时候有感觉到吗?外面风大,我扶您下来,我们仨个一起回家,好吗?”

    对于这些充满希望的话,对于黄园伸出的手,黄母仍不为所动,黄园小心翼翼的再走近两步,直到身体靠在窗台上,但是手仍够不着妈妈的身体,这也是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

    这些话旁边的心理干预师刚才也说了很多,但是无论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都得不到黄母一个眼神,让她也束手无策。

    黄园将身体探出窗口,望着黄母,看到她的双唇在微微翕张,发出微弱的声音,黄园身体一颤,他听出来,黄母一直在轻唤大哥的小名:“轸儿”。

    黄园从窗口看到楼底的充气垫已经基本成型,同时心理干预师也对他微微点点头,只是这么高,已经将近70岁的黄母掉下去,四肢骨骼、身体器脏还是会受到难以承受的冲击,黄园咬咬牙,开口道:“妈,我刚得到好消息,大哥表现好,已经被减刑,很快就能出来与我们团聚了!”

    果然,当黄母从黄园口中听到“大哥”,全身猛地一晃,双手撑着空调外机,堪堪稳住,惊得黄园心脏差点直接跳出来。

    黄母慢慢回过头,满脸的灰败,扯出一抹难看而绝望的笑容,让黄园的心脏被狠狠地锤了一下,然后不断往下沉。

    “你骗我,你还敢骗我,燕子说轸儿回不来了,回不来了……”黄母悲恸欲绝地喃喃道。

    黄园听了黄母的话,也是一怔,但是现下容不得他细思,而是马上喊道:“妈!陈燕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人了,她的话你能信?我昨天刚接到电话,说大哥能减刑了,我昨天到处找人托关系办手续才没回家,我是您的亲儿子,大哥的亲弟弟,你信我!”

    黄母被黄园吼得又晃了晃,急得黄园赶紧挥手让妈妈往后靠:“妈你快靠墙歇一歇,歇好了我们很快能看到大哥了!”黄母虽有些犹豫,但紧绷的身体真的放松了一些往后靠了靠。

    黄园思索片刻继续道:“妈,陈燕是不是找你要钱了,她骗你大哥出事了,要钱打点,对不对?”

    黄母听到这话,脸色变得煞白,身体难以抑制地在剧烈颤抖,吓得无意中说中了真相的黄园又喊:“妈你别急,钱是小事,只要大哥没事,多少钱都无所谓,对不对?我这还有!我还有钱,我存了很多钱……”

    黄园知道自己关于存钱的话黄母不会相信,家里的经济状况,黄母虽不过问却再清楚不过,黄园翻遍全身,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浦江家的纯白家居服,根本什么也没带在身上。

    浦江……浦江!黄园眼中闪过希祈的亮光,抓过一直守在一旁的浦江,把他推给黄母,急道:“妈,这是我的客户,他非常有钱!您还认得他吗?他是你请来的小江老师,他现在是大富豪了!他会给我很多很多钱!我们有钱救大哥了!”

    将信将疑的黄母直到听到最后一句,才将涣散的目光聚焦在浦江脸上,那是完全陌生的人,但是那个人对他憨厚的一笑又让她感觉确实有些熟悉。

    浦江上前一步,诚恳道:“黄夫人,我是小江,您还认得我吗?黄园出国后,您资助了我上大学前两年的学费,我是陈国良的学生,我和他一起做生意,这些您以前就知道的。我今天刚与黄园签下一个大项目,希望他来帮我的忙。而且我想报答您当年的资助,你们有经济上的需求尽管跟我说。”

    黄母听完,眼中终于重新有了些希望的光彩。

    “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回家吧,好吗?蕾蕾吓坏了,我们一起进去看看她和爸吧。”

    黄母动心了,挪动身体开始往窗口靠过来。

    黄园再次伸出手,终于抓住了黄母枯槁变形的手。

    黄母伸出脚,颤颤巍巍地踩在窄小的雨槽上,可是在炎炎夏日的午后,在热烘烘的空调外机上坐了一个多小时,早就让黄母耗尽力气,同时也有脱水现象,脚下根本无法施力,一脚踏空,身体随即歪着往下倒……

    “妈!——”黄园惊恐地大喊一声,死死抓住妈妈的手 ,同时将自己的身体尽量倾出窗口,想要捞回母亲的身体。

    可是老人身体倒下的惯性拉着黄园的身体一并往下坠,黄园感觉身体已经失去平衡,迅速往外滑出去,但是仍紧紧扣住妈妈的手腕,绝不放手,直到手里的重量突然一轻,黄园脑袋随即跟着空了,眼前一片白光,妈妈……没有了。

    “快往回爬!”

    一声暴喝将黄园的意识喊了回来,黄园才发现自己的手里仍抓着妈妈的手腕,而肩膀上有一个坚定无比的力量一直支撑着自己。

    原来在坠下的刹那,浦江扑了上来,同时抓住了黄母的手臂和黄园的身体。而小小的窗口已经挤了两个成年男人,后面的警察和消防只能稳住浦江的身体,却无法探出帮助更多。

    黄园赶紧借着肩膀上的力量挣扎着后退将身体往窗口里蹭,很快感觉自己的腿被后面的人抓住了,心里安定许多,和浦江一起把黄母的身体拉了上来。

    从死亡线边缘回来,一家人围在黄父的病床旁,哭作一团。

    将黄父重新安顿好,然后送黄母做了全身检查,除了皮外伤,血压一直居高不下,更重要的是,黄母的心理问题已经到了不得不入院接受实时监测观察的程度,可是黄母无论黄园和医生怎么劝说,都不愿留在医院:

    “小园,你别丢下妈,求你了。带我一起去接你大哥,好不好?我不要一个人留在医院,我不要在医院里像你爸一样躺到死……”

    “……”黄园能理解他妈妈的心态,而且一直都明白,只是以前一直觉得还不算太严重,想再坚持一下,拖一拖,到自己手头宽裕点,给妈妈找最好的心理专家为她疏导,可是自己只知道埋头赚那一点工资,却没重视妈妈一天比一天严重的抑郁问题。

    黄园听着黄母的哀求声,心理愧疚得想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

    “嗯,我们回家。”黄园在医生不赞同的眼神中答应下来,也许家里的医疗和监控条件不如医院,没有那些冰冷的机器设备,却有家人的陪伴,他决定请长假照顾妈妈一段时间。

    而陈燕已经完全联系不上了,她拿走了黄母最后的积蓄10万和价值好几万的金器首饰,蕾蕾的外公外婆也找不到她。黄园没有报案,她还是蕾蕾的妈妈。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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