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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4节

    奉天往事 作者:夏隙

    第44节

    这话先前只是挑起眉梢,说到后来连带着勾起了眼角,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他微微一愣,复笑道:“哪能啊,我不也是不好意思吗。”

    我转过筷子尖点点他,轻笑道:“我怎么还听说你现在叫什么……赵什么玩意儿?”

    依航摸着鼻子,讪讪道:“大哥,你的消息还是这么灵通。”

    “废话,”我笑着嗔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几斤几两重也不自个儿掂量掂量,还和我玩起心眼儿来了,是不是找打?”

    依航道:“大哥,你原来总骂我不思进取,纨绔子弟,我现在干正事儿了,你总不能再骂我了吧?”

    “哪也得看看你干的啥,跟谁干。”

    依航低头挠挠后脑勺,笑了一声:“这个……咱有规定,不能说。”

    我不悦道:“总归就两个选项,你说吧,”我指指隔着一条街的国民政府大楼,“是这个,还是那个?”

    “大哥,我真不能说。”他严肃面容,眉心加深,嘴尖朝前凸起,和小时候受欺负的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我给他夹了块酱牛肉,趁机分了他的心神,轻轻一叹:“得了,大哥不问了。下人的事儿,我再想办法,倒是你那房子,我明天就让人给你捯饬妥当。”

    反正是联合政府,有了国家管束,他再翻天还能翻到哪儿去?本就没指望他出人头地。只要是干正经的行当,给谁干不是干。

    他总算真心实意地笑起来,举起酒杯敬我:“那就谢谢大哥啦!”

    为懂事儿的弟弟操心,操得是甘之若饴。我满面春风地给弟弟操办房子,又分了两个收成最好的庄子给他作嚼用。每日沉浸在兄友弟恭的气氛中,参谋部的工作也得心应手;到了三月,孩子们开学寄宿,小妹带着依宸随邹绳祖动身前往美国,临行前,我们兄弟姐们四人在一起亲亲热热地吃了一顿送行饭。

    日子美好得头重脚轻,走一步都在飘。小弟搬回自己家之后,隔三差五还来春日町给我和刘国卿送些酒肉。刘国卿想把酒退回去,放我们这儿也没人喝;我拦着没让,这是我小弟的孝敬,快三十岁了,他终于懂得了哥哥的不容易,不喝摆着看,心里都痛快。

    时间进入五月,许是军队有大动作,参谋部频繁地开起会来。只是参谋长标榜自己是一架历史悠久的古琴,讲究声小韵多。韵多没觉得,声小倒是公认,十分有鸦片的效用——瘾头一上来,哈欠连天涕泪长流,醒三秒钟,梦俩小时。令人十分想拍拍他这顶洋匣子,扭大调声音的按钮。

    我回家跟刘国卿当笑话讲了,他似乎良心发现,跟我说道:“我们最近也不安定,吉林和黑龙江已经有了小范围摩擦……总之,多听多看少说话,自己心里有个谱儿吧。”

    这话刚撂地还没凉透,前线传来紧急消息,国军与共军在四平战火激烈,陷入胶着。五月,我随军被派往四平,至此,两个政府终于捅破了窗户纸,彻底撕毁了联合政府的假象。

    国共内战正式爆发。

    五月下旬,国军四平之战大败共军,共军溃逃至松花江以北。我们正要乘胜追击,中央却下达指令:穷寇莫追。

    六月,我回到沈阳,却不见了刘国卿。

    作者有话要说:  你看,其实一点都不虐的对不对~

    ☆、第二百一十五章

    我站在春日町的房子里,身上还穿着小翻领式样的美式军装,却满心疲惫,没有力气将它脱下。

    房间里残留着人气,他走的时间大概不很长。我撑着股子憋屈,翻遍了每个角落,没找到只言片语。

    四平战事结束,我得了三天的假期,全部耗在了这里,连太太都没顾及。三日后回到参谋部,军队已紧锣密鼓地制定作战计划。6月中旬,军队决定迁入本溪。在此之前,太太醒了。

    我抽了一个下午去看她,并不讲当今局势,而是温柔小意地抚慰一番。因着刚醒的缘故,太太的反应稍微迟钝,但好歹还认得我,也问起了孩子。可她忘记了依诚已身在日本,她仍认为依诚尚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学生。

    只留太太和柳叔在沈阳,我到底不放心,思来想去,将主意打到小弟头上。彼时我在四平战役中指挥得当,领着一个团突围成功,回到沈阳后被擢升为副参谋长,人情往来愈加的多。太太病床前更是人满为患。

    既然不能做孤臣,我干脆自行在王美仁处挂了号,打着王师长的招牌狐假虎威,关门谢客,这才有时间去请小弟。

    依航素喜铺张,我升迁使他得了由头,却还知道避讳,只在庄子里摆了小宴,来人也不多,只有他的三五好友。我吃了几杯酒,送走来客后,又与小弟相对而坐,喝茶闲聊。

    小弟向我打包票,让我安心去本溪,家里由他看管。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偷偷抹去眼角湿润。生离死别经历得多了,反而心绪敏感,一点恩惠都会感动而泣。

    依航笑着敬了杯茶,说道:“大哥,我第一次见你哭。”

    我死鸭子嘴硬,不愿在弟弟面前丢脸,说道:“你眼睛跑偏了吧,谁哭了!”

    依航向后一仰,靠上椅背,摸着下巴贼笑道:“大哥,你跟我透个底儿,是不是搁平康里养小相好了?”

    我一愣,俄而大怒道:“刚他妈安分点儿,你又合计着去那不干不净的地方?”

    依诚委屈道:“诶,我可没去啊,我是说你,感觉……咋说呢……”

    “有话直说!磨磨唧唧成什么样子!”

    “怎么感觉你……有时候……就是……有那么几个眼神,勾得人心痒痒……不是让你相好传染的?”

    我胡噜他个脑瓜子,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瞎说啥呢,把你哥当窑姐儿了?我看就该把你媳妇儿孩子接回来,也好管管你下面!”

    许是这一气、一急,脑袋直晕乎,不小心打翻了茶碗。我晃晃脑袋,又泛起恶心,酒精返回食道,烧得心慌。

    依航扶住我,轻声唤道:“大哥,你要难受就回屋歇歇。”

    我摆手挥开他,按住桌角站稳当,屈起手指磕磕额角道:“不用了,时间不早,我也该回了,别忘了交代你的事儿就成。”

    依航的声音更轻:“大哥,我最烦的就是你自以为是。”

    我慢半拍才理解自己被弟弟骂了:“……什么?”

    “大哥,你回不去了。”

    这是噩梦降临前,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1946年6月,内战刚开始,我正平步青云,却一着不慎,中了圈套,被亲弟弟扣押在庄子里。更讽刺的是,这庄子还是俩月前,我怕他饿死,分给他做嚼用的。

    刚开始几天没见到他,赤口白舌找不到正经对象,丰沛的词汇量积压满腹,无处宣泄,只有迁怒旁人。庄子里有些个下人,一个老嬷嬷做浆洗打扫,一个小男孩偶尔跑跑腿,其他的都在外院。正值农忙,男人们去帮佃户犁地,白日里无人,整个庄子静得心慌,竟是连知了也昏昏默默。

    不知是不是依航下的药有冲,我身上不很舒坦。正值夏季,酷热难耐,盹儿和蚊子是连绵不断地打,整个人如同被炙烤的花,干枯萎靡,又没了胃口,索性绝食——倘若依航还关心我这个大哥的死活,他总会现身。

    依航没有全面地狼心狗肺,我饿了三天,他终于来了,进了屋,先是还要脸面,好言相劝一番,却见我油盐不进,又阴阳怪气地损他,这才恼羞成怒,叫下人端来一碗粥,搥到我面前,冷言冷语地说道:“吃!”

    我懒懒地抬起眼皮:“吃了也得吐。”

    “你就是吐,也得给我先咽下去!”

    我冷笑一声,没有半分俎上鱼肉的自觉,反是说道:“你他妈跟谁说话呢?”

    他伸手捏我下巴,逼我张开嘴,我挣脱不开,只听他对下人道:“一群蠢货!他不吃,你们就不会灌?给我按住他!”

    接着以碗就口,粘稠的液体呛入喉管,我四肢被禁锢着,犹不安份,奋力挣动之下,一碗粥洒得七七八八,导致依航的愿景收效甚微。待他松手,我立时趴到床沿,吐了满地酸水,到最后只是干呕,身体像案板上的活鱼,抽搐不停。

    他拿毛巾擦干净我的嘴脸和衣襟,动作轻柔,仿佛刚才的凶神恶煞是错觉:“哥,你就在这好好待着,有吃有喝的,亏待不了你,你还折腾个啥?”

    我闭着眼睛喘气,虚弱道:“小王八犊子,你把我关在这儿,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将我额头散落的发丝拨到一旁,说道:“你最近风头正劲,能让国军少一个助力也是好事,这就是我的任务。你之前不是还夸我有出息来着?怎么这时候反倒骂起我来了?”

    我一把推开他,挺直腰板,怒目而斥:“你他妈还蹬鼻子上脸了!我告诉你,今天你必须放我走,否则你也甭想走了!”

    依航愉悦地笑了起来,说道:“我走不走无所谓,留下来陪你也行,”说完,哄小孩似的道,“你乖乖的,等嫂子身体好了,我送她过来和你作伴。”

    我从脚底板渗出寒气,汗毛耸立。依航数年间变化太大,深谙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的招数,我已拿捏不了他。

    瞅他实在闹心,便别过脸去,硬压着火气,口吻冷硬道:“放我走!”

    他干脆不理我,将空碗随手交给下人,自行出门去。我翻身下床,却四肢乏力,踉踉跄跄几乎站不稳当。挨着床边刚坐下,依航手里拿着一件新衣回来,说道:“大哥,你衣服脏了,这是你以前留在庄子里的,先凑合穿,赶明儿给你新做几件。”

    我浑身发抖,抬眼问他:“你给我下的什么药?”

    依航道:“最普通的迷药,药效早就过了。放心,对身体没别的害处。”

    我垂下眼睛,愈发地气若游丝:“那我怎么会没力气……”

    依航顺理成章地推波助澜:“你都几天没吃东西了,有力气就怪了。”

    我歪在床头,叹气道:“依航,国军将领千千万,你抓我一个顶什么用?”又语重心长道,“咱俩可是兄弟……”

    依航不耐烦地打断道:“你歇着吧,该吃饭吃饭,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说完出门落锁,窗户仅能开一指宽的缝隙。我躺在床上看向天花板,不见天日。

    第二天起,我安分了,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三天后依航又来,但他还不甚满意:“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下人说你吃完就吐。”

    我恹恹道:“屋里太闷,夏天又热,没胃口。”

    依航道:“我带了冰镇西瓜来,给你开开胃。以后让人每天在你房间里放一盆冰,也好解解暑气。”

    我皱着眉头道:“你非得让我说出来?这吃喝拉撒全在一个屋子里解决,换你你吃得下?”

    他顿了顿,接受我的直白,说道:“你想出去我不拦你,但不能出庄子,我会指有两个人贴身伺候着,你那些心思最好给我收起来。”

    我胡乱点点头,眼睛一眨一眨地犯困,迷糊间不忘说一句:“自个儿呆着怪无聊的,你明儿给我带几本书来。”

    恍惚间依航往我腰上搭了条薄被,他似乎应了,又似乎没应,我听不大清。脑袋沉重得像顶口缸,我翻过身,拉过被子盖住肚脐,立刻陷入睡梦之中。

    第二日,依航果真派人送来了几本书,皆是些利于打发时间的蝴蝶鸳鸯。我一本本翻过去,大多是张恨水的,里面夹着本《金粉世家》。

    我猪鼻子插大葱,装出富贵闲人相。依航接连又来了两次,见我表现良好,便不大像头几天过分地拘着我了。

    我当然不是乐不思蜀的刘禅,苦心孤诣地麻痹住依航的神经,终于等到逃跑的绝佳时刻。这天深夜,我叫来两个下人一道儿去茅房出恭。他俩得了依航的命令,很是尽职,然而去茅房几乎每天两次,是很固定的规律,久而久之放松了警惕,还时常与我说笑一番。

    茅房气味不佳,我对他们说道:“你们就别进去了,在外头等着,我一会儿就出来。”

    他俩对视一眼,犹豫道:“这……”

    我说道:“埋了吧汰的,我还能掉茅坑去?你们一进来,我他妈撒尿都劈叉。”

    他俩哄然而笑,挥挥手让我速去速回。我掩住口鼻,进到茅房,静静等了片刻,待门外二人离得远了,方来到通风口下面。

    庄子大,里面什么设施都大,通风口做得也大,一个成年人趴着翻出去绰绰有余,只是棂面肮脏,要下决心。我默念着时不我待,展开手掌撑住棂面,满手泥泞污浊。我忍住恶心,利落地翻身落地,却大气不敢喘,直奔其后的第二道墙。

    ——庄子北墙后面是一片荒野空地,再向北去是一园果林。进了树林子,我就成功了!

    北墙比通风口高一些,但我个子不矮——可以称为高大——翻墙这种从小便练就的技能本难不倒我,却因所见而方寸大乱——庄子被步兵围得水泄不通,几乎是一块夸张厚密的铁板!

    迟疑之下,小腹忽然锥扎般一痛!手脚不稳,咣当一声掉下北墙,虽然勉强立住,却还是惊动了守卫。我破马张飞地死命往果林里狂奔,却手软脚软使不上气力。捂着肚子回头一看,接着颓然停住脚步。

    我如一只肥美的猎物,面对团团围上的枪口,万念俱灰。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解锁:依航的心事~

    ☆、第二百一十六章

    依航震怒。

    他以前怕我,又是个玩世不恭的调性,我还真没见过他大发雷霆的模样。如今我的威慑力日渐减弱,此消彼长,他的气焰则蓬勃伟大,铺天盖地。

    我被锁在东厢房,大门紧闭,一指宽的窗户缝昙花一现,便再不见踪影。室内闷热不堪,小腹隐隐作痛,仿佛入了冰火两重天,出的汗一半冷一半热,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依航在晚上冲进房间,上来先赏我个大耳刮子。我身体正虚着,动弹一根手指都仿佛行走在刀尖上,所以避无可避,扇得我头晕眼花,趔趄之下,碰翻了托盘,茶壶茶碗碎了满地。我一屁股坐到上面,双手扎进瓷渣,鲜血淋漓。

    没等回过神,依航扥着领子把我拎起来,破口大骂道:“给你脸你不要,非得用治婊子的招数治你才肯消停是不是!”

    说着开始扒我的衣服。这身旧衣是我以前的身量,如今宽松许多,扣子也不严实,使了巧劲,毫不费力便会四分五裂——这已远超出俘虏的含义,这是侮辱!

    我咬着牙捂紧领子,膝盖屈起磕向男人的弱点,奈何失了准头,没有发挥最强的效用。他微微一顿,双手奔着我脖子而来,他的双眼野兽一般血红,他是真的要掐死我!

    窒息感伴随灼热的痛,从喉管蔓延至四肢百骸,骨头缝里渗出尖锐的恐惧。我不怕死,却接受不了无尽的痛苦,想解脱却不得。我瞠大双目,从心底深处发出最原始的呼喊,经由变形的嗓道挤压出口:“呃……”

    嘶哑的音节唤醒了他的神智,他的手指渐渐松快,忽而烫伤似的惊出八丈远。我捂着脖子,蜷成一只虾米,侧身在地上干呕,颈间通红泛紫的勒痕丝丝拉拉的疼。

    依航缓缓地走近,蹲在我身边,轻声道:“哥,你松手,让我看看。”

    我咳嗽两声,拼尽全力挥开他扒上来的手,哑声道:“滚!”

    他不再坚持,席地而坐,将我的上半身强硬地拖进他怀里。下人早在我俩掐架时退得一干二净,正方便我此刻肆无忌惮的狼狈。依诚一边给我拍背顺气,一边望向门外,轻声道:“这样是不是舒服点儿?”

    我不理他,哆哆嗦嗦地系纽扣。

    依诚道:“哥,你是不打小就特烦我?”

    我冷笑一声,推开他双臂环出的椭圆,坐直道:“算你有自知之明。”

    他点点头:“我就知道,咱们兄弟姐们里头,你只喜欢小妹,只对她和颜悦色。我记着小时候,咱爸刚没,小妹不小心打碎了咱爸的笔洗,你以为是我干的,指着我鼻尖足足骂了半个时辰——我那时候才几岁呀,你一口一个‘完蛋玩意儿’‘小瘪犊子’,我都哭抽抽了,你却越骂越来劲儿,”他居然还笑了下,转过眼对我道,“后来小妹说是她打碎的,你一句话没说,交代下人收拾干净后,抱起小妹转身就走了。你那时候的眼神我记得一清二楚,你不是瞧不起我,你是眼里压根儿就没我这个弟弟。”

    我沉默半晌,说道:“就为这事儿?”

    我哪里是瞧不起他,我那是骂错了人,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好!难道还要我这做哥哥的,去跟小弟道歉不成?

    “事儿还多着呢,”依航嗤笑一声,“你太厚此薄彼了,小妹撒个娇,她要啥你都给,我不过向你借钱做点小买卖,你说了啥?你说让我滚回家去生儿子,别来败坏老依家!哥,你以为你是谁?全家就你最出息?”

    我简直上火,口舌生疮,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你少把好心当驴肝肺,你咋不说你前科呢?你跟我借钱,哪次不是抽大烟捧戏子去?你说你要做小买卖,换钱庄也敢不信你!再说我亏着你了吗?你是吃不饱了还是穿暖了?哪分钱不是我给的!”

    “你就认定我是个废物了!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依航抿着嘴,一字一句道:“我当时抽大烟还没有成瘾,但是你不相信我。我希望你能多注意我一些,我想那个时候小妹都出国留学了,你总能多分点注意给我,你还是没有,所以我干脆堕落吧,你是我哥,我闯了天大的祸,你也得给我兜着。”

    我心累地想,难道我还不关注你?我他妈操碎了心,托门路给你还债戒烟,倒头来竟成了我的错?

    他妈的。

    “哥,”他低低唤一声,“承认吧,你就是没把我放心上,否则这么个漏洞百出的圈套,怎么能困得住你?你轻敌了。”

    我说道:“我从没把你当敌人,依航,你是我弟弟。我错就错在太把你在放心上,却忘了你的本性就他妈是条白眼狼。”

    “我白眼狼?!”他低吼一声,睚眦欲裂,像一只被逼到悬崖的雄狮,“整个家除了大姐,谁关心过我?你吗?你不分青红皂白,对我非打即骂,当着我老婆孩子、当着我朋友的面儿,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尊严?啊?”

    我老神在在道:“尊严都是自己给的,你做的哪件事儿值得人尊重?”

    他眼里划过一丝狠厉,起身掸掸衣服,说道:“我不跟你闲扯,但得跟你讲清楚,抓你虽然有私心,但这也是上头派下来的任务。就像你说的,国军将领千千万,上头却独独点你的名,你自个儿也合计合计——大姐都告诉我了,你是咱爸从外边抱回来的,刘国卿虽然说得模棱两可,但——”

    我耳朵一动,再也装不成置身事外:“你说谁?刘国卿?”

    依航大笑道:“说起这个,哥,没想到吧,你最好的朋友可没与你诚心相交。我真应该感谢你把我送去天津,嫂子认识的那个什么刘太太,你说她能是谁的太太?打一开始刘国卿就在算计你,你还把他当朋友!哈哈哈哈!”

    我咽了口唾沫,脸上血色尽褪,张口欲反驳,却一个音也组织不起来。

    ——依航和他媳妇儿孩子的通关证件都是刘国卿办的,冯虚则多在京沪两地活动,把依航弄去天津,冯虚便可就近……不、不对,刘国卿说他不知道冯虚背着他入了地下党,他说他们不清楚彼此的事业,他说——

    他说的,我还能信吗?

    我低声向依航笑道:“少挑拨离间,你算个什么东西,值得刘国卿他两口子大费周章,把你弄去天津调教成共产党?你说的我一个字儿都不信。”

    依航道:“你爱信不信,赶明儿我把刘国卿拽过来,让他当面和你说,你再信也不迟。”

    我没搭理他,脑海中却不用自主地蹦出一个画面:太太和孩子们刚住进南城,我去与他们道别。离开后,在大姐家前门的街道上,刘国卿踽踽独行,手里提溜个烤地瓜。

    依航像只斗胜的大公鸡,意气洋洋地踱了几步,见我面色灰败,越发自得:“你庆幸去吧,你是我哥,我还好吃好喝的供着你,要换别人,给你留口气能交差就不错了。”

    我用尽最后一口中气,指着门道:“滚。”

    依航朝外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差点忘了,哥,我给你留脸,你自个儿把衣服脱了。”

    我面红耳赤地伤心道:“不准侮辱我。”

    “你自作自受愿得了谁?我看你光着身子,还能跑到哪儿去。”

    我低下头,闭上眼,手指颤抖地将刚刚系好的扣子重又扯开。

    依航指了指身下:“屁股也得光,鞋、袜子都脱了!”

    我颤声跟他讨价还价:“你给我留点体面。”

    “脱!”

    “依航!”

    “我叫你脱!”依航一声咆哮震天响,“尊严都是自己给的,这话我原句奉还。我他妈把你当人你自己不当,非要当婊子,怨得了谁,再磨叽,我叫下人们都进来,让他们当面看着他们主子脱衣裳!”

    我将嘴唇咬出了血,强忍着羞耻,赤条条像刚从妈肚子里蹦出来的大号哪吒,立在桌子后面,以挡住最私密的那处。

    依航收了整套衣服,哼着歌头也不回,志得意满地离开了。我躲进被窝里,如同一个无所遁形的笑话,眼球上布满血丝,好像长满倒钩的鞭子,鞭挞每一寸在所难免的皮肉,深入骨髓。

    假作真时真亦假,刘国卿,我究竟能不能信你……

    作者有话要说:  噜啦啦~

    依航属于扭曲的俄狄浦斯情结,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去世,只能从大姐那里得到母爱,受到大姐对老依的厌恶的影响,以及老依的忽视、重女轻男等等偏向,依航无法反抗老依所代表的“权威”,所以他只有臣服,并发现了权威的美妙,于是厌恶的同时,又开始崇拜权威。

    崇拜与怨恨并存,换言之爱恨交加,导致依航阉割焦虑非常严重,由此诞生出浓厚的弑父情结,这个“父”自然就是老依啦~老依也是自食苦果——狮王总有一天会被年轻的儿子干掉的【笑cry】

    ☆、第二百一十七章

    无所事事的日子乏善可陈,朝不保夕,又度日如年。依航送来了伤药,并两个面生的小丫鬟,嘱咐两人服侍我的日常起居。至于被我逃跑而连累的那俩下人,再没出现过。

    隐隐窥到依航雷霆手腕的冰山一角,加之无衣蔽体,没了庇护,心底弱小的恐惧骤然在放大镜下清晰可见。我萎在床上,不顾炎热,无药可救地将所有能搜集到的布料裹在身上,终日杯弓蛇影,一点儿风吹草动便栗栗危惧。

    新来的两个小丫鬟年纪不大,浓眉秀目,满脸画着青春活泼。她们在乡下地主家里做过长工,直面我的赤身裸体,犹如在看剃了毛的猫,不露半点儿羞涩。二人分工明确,一个缝补女工,一个洒扫帮厨,粗手粗脚,心思却细。我近日来别有幽愁,面目阴沉地抓着裹在下半身的床单片刻不撒手,她们便变着法子跟我说话。

    但她们毕竟还是孩子,时常用夸张的语气和拙劣的演技与我讲述她们从前的趣事,令人付之一笑,又不禁心酸——需要两个解语花来安慰,我真是个废人了。

    时间已进入七月,军队早已驻扎本溪。不知参谋部那群老狐狸如何评判我的失踪,我也没功夫揣度,目前有个最要紧的事儿——

    我低头看了看小肚子。

    之前同依航置气,又存有逃跑的心思,对身体并不过分关注,只以为是沾了暑气,才导致嗜睡、恶心、食欲不振等失调的病症。可如今冰盆子半天一换,消暑的水果不断,还专门配了个小厨房,总之除了被束缚了自由外,我如一个混吃等死的帝王,便是作上天去,神仙都不会管。

    可病症没有任何好转,我又有过经验,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掰指头算了下,时间恰好是去四平前。刚刚两个来月,便随着我经历了许多风波,照这样计划,必须要在肚子大起来之前,好歹混件宽松的衣裳以遮挡,明年年初怎么生下他也成个问题……

    不知道依航要关我多久,他既然说是任务,那么随时上头会让他把我上交,到时候更不好办。

    我敲敲额角,脑袋混成一团浆糊。当务之急是将他遮掩住,否则依依航的尿性,不闹的人尽皆知才怪。

    于是我叫来两个小丫鬟,说道:“你们能联系上你们主子吗?”

    俩人对视一眼,回道:“他要是回来,必定会叫我们去问话的。”

    问什么不言而喻。我又问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其中一个笑了起来:“这谁说得准?兴许明儿后儿就回来啦!”

    我叹了口气道:“他要是回来,叫他来一趟。”

    另一个年纪略大些,更小心谨慎,问道:“主子,是不是咱们有什么地方伺候得不周全?您跟咱们说,咱们改。”

    我心道,要是你们能解决就好了,口上却道:“跟你们无关,就是想见见他。”又道,“马上就是咱们大姐的生辰,我总得备份儿礼。”

    说曹操曹操到。当天下午,依航满面春风地进来,看来官场得意:“你拿大姐作伐子,不就是有话跟我说,你说吧。”

    我若无其事地吩咐道:“五十岁可是个大生辰,要备重礼。我合计在鹿鸣春包个包厢,咱姐弟仨个和几个小的,好好庆贺庆贺。”

    依航道:“用得着你说?但你甭妄想了,大姐烦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生辰,你可千万别去给她添堵。”

    我压着火,深吸口气,说道:“我就提一嘴,免得你忙,再给办砸了。”

    “你——”

    “现在说我的事儿,”我下半身围着薄被,朝茶壶扬扬下巴,让他给我倒茶。他抱着双臂,就坐在桌前,却置之不理。我胸中郁塞,脾气更加暴躁,“你他妈瞎啊,不会倒杯水。”

    依航嘲弄道:“你是没手没脚吗?要喝自己倒!”

    我恨得咬牙切齿,直想将他塞回娘肚子里回炉重造,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装作没有这段插曲的发生,将对茶水的渴望丢在一旁,再次深深吸气道:“你不是说只要我不跑,一切都好说?你大概不知道,我受过枪伤,肺又有毛病,需要喝药。已经耽误了半个来月,我很不舒服。”

    依航道:“这好说,你平时的药在哪儿开的,开的什么,告诉下人,让他们去配。”

    我颦蹙眉头道:“都是医馆熬好送来的,我哪里记得方子?再说许久没有请过脉,方子变了也说不定。”

    依航眯起眼睛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道:“你去请大夫来,如果不放心,就安排人在旁边看着。”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掰过我的脸仔细看了看,说道:“瞧这面相,是瘦了挺多。吃什么吐什么,难道不是胃有毛病?要是实在难受,去给你请个大夫来好好看看也无妨。”

    我说道:“此前一直是妙手医馆的杨大夫看,他知道我的病史,再换别人太麻烦。”

    依航斥道:“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说罢当真去请了其他大夫来,据说医术高超。我心中暗笑,存了看依航笑话的心思,说道:“你哥在奉天略有薄名,没准哪个人就认识我,认出来了,对你们名声有碍。不如把床帐放下来,只露出手腕给他可好?”

    这小小要求无可无不可。小丫鬟放下床帐,我躺在枕头上发笑,没一会儿功夫迷糊着了,直到被依航的喷茶声惊醒:“你说啥玩意儿?”

    我迷迷瞪瞪地竖起耳朵,只听那大夫苍老的声音里满是喜色:“这位夫人有了两个来月的身孕,恭喜恭喜呀!”

    我憋住笑,不敢出声。果不其然,依航立刻将人赶了出去,临了啐道:“庸医!”

    我腹诽道:傻逼。边撩开床帐道:“也不能怪他,之前也有过两次误诊。我这病就这样,没把过几十年脉象的,还真容易出错。”

    依航狐疑道:“你诓我呢吧?”

    我耸耸肩,说道:“我肺寒,连着胃老出问题,脉象与怀孕的妇人相似也不足为奇,”又调侃道,“——还是说,你觉得他说得对,你哥一个堂堂大男人,居然怀孕了?”

    依航不懂善罢甘休和适可而止,前前后后找来了七八个。开始我躲在帐子后,依航受了三四道恭喜;后来我抛头露面了,余下的几个或讳口不言,或自觉才疏学浅。依航很是焦头烂额,不得已,请来了我推荐的那位杨大夫。

    轮到我认识的人,依航就搞起了严阵以待的大阵仗。可怜老迈年高的杨大夫和随他出诊的孙子,眼睛用黑布蒙着,双手在背后绑着,跟入了狼窝的兔子似的,众星捧月地被送进我的屋子,又在花团锦簇之下与我达成了会面。

    杨大夫宝贝的山羊胡子吹上天去,忿忿然一扥袍角,抻平褶皱,瞪眼道:“依先生?”

    依航一挥手,叫人给他们松绑。我干笑着圆场:“辛苦二位了,多有不便,还请见谅。”

    依航不悦道:“说这么多干啥?”

    我说道:“杨大夫年长,又给我看了多年的病,打个招呼难道不应该?”

    依航无视我充大哥的言辞,冷笑道:“废话能少说就少说,”一指杨大夫,“你,给他瞧病。”

    眼瞅着手指头落到手腕上,我突然说道:“最近只有肚子不舒服,其他还好。”

    杨大夫欲言又止,偷觑依航一眼;依航正拿眼横我,因此没有体验杨大夫的悟性,我们如平稳的三角形,顺利地得出了各自的主张。

    杨大夫收回手道:“无大碍,就是这屋子闷得慌,要时常通风,吃食也要注意。虽然是夏季,但也要披上件衣服,当心受风……”

    依航不耐道:“啰嗦什么,直接开药方。”

    我讽刺道:“你是巴不得我早死呢?”

    依航气笑了:“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都是命,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胸中憋闷,仿佛滚着一口热汤不上不下。杨大夫开好了药方,交给他孙子去配药,两个下人随之一同前去。杨大夫收拾医药箱之际,担忧地瞅了瞅我,我向他略一摆头,不言不语。出门前,杨大夫对依航老生常谈:“这间屋子不利于养病,最好换到正房,记得通风……”

    依航直接背过身去,视他为无形。

    我垂着眼睛,手搭在小腹上,不合时宜地打个哈欠,说道:“行了,我没事儿了,你可以走了。”

    依航面色铁青,冷哼着出了门。

    我凝视着他的背影,眯起眼睛,不经意地提道:“对了,刘国卿他——”

    依航回过头,露出一个恶劣的嘲笑:“憋了这么多天,我还以为你把人家忘了呢。你要自找不痛快的话,我倒是很乐意把他领来。”

    我微微一窒,别扭道:“我不想见他。”

    依航自负不凡,实则一枚蠢蛋,还小心眼,所以必会将方子找人重看。他不知道我与刘国卿的真实关系,亦不知我身体的奥秘,因而定会向刘国卿流露几分。

    我要的就是这几分。只要刘国卿还在奉天,老子就有本事让他寝食难安。

    ——只要他还在乎我,和这个新来的小崽子。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的航弟弟,老依就是躺在床上,你也不是他的对手呀~

    老依也是走投无路了,仗着肚子做诱饵来威胁,估计以后不会愿意想起来这段黑历史吧哈哈哈

    ☆、第二百一十八章

    依航将我挪回了正房,每天还可以开半个时辰的窗户通风——我怀疑是药味太重,恶苦恶苦的能苦出大门外去,全庄子猫狗人呜呼哀哉、叫苦不迭,告的状把依航整烦了,才做了让步。

    最苦的是我,嘴里苦、心里苦,吐的酸水还是苦!心火焦灼,脾气也日渐暴躁,茶碗茶壶摔了好几套。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却不得不等,无望的感受充斥在庄子的每一寸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是折磨。

    可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如果能预见,我宁可永生永世深陷无望之深渊,也不愿从中逃出,继续面对无望乃至绝望的世界。

    入了伏天,容易口干舌燥。我正抱着新送来的冰镇西瓜啃没完,忽然听到前院嘈杂的声响,便抬起脑袋,顶着满脸汁水叫小丫鬟去瞧瞧怎么回事。我心里颇有几分期待是刘国卿,于是伸长脖子张望。

    岂料俩小丫鬟双脚刚迈出门槛,就被外面一把嚣张的力道怼了回来,紧接着邹绳祖撑着好似破裂的眼眶,夹杂着风尘进屋,见了我鼻翼翕合,展开双臂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全身赤裸,很是尴尬,便拍拍他的后背,不动声色地绕出来,拿过帕子抹了把脸,方诧异道:“你怎么回来了?小妹呢?”

    说着又是张望,小妹没望来,却是柳叔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屋,然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横流道:“大少爷,二小姐……二小姐她……”

    我心里升起慌张,赶忙定了神智,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邹绳祖拉着我上下看看,似乎在检查身体,见没有损伤,舒口气,突然又郑重而严肃地道:“刘国卿有没有来看过你?不管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他!他和你弟弟是一伙儿的,把你关在这儿,他也有份儿!”

    我接受不得别人对刘国卿指手画脚,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但邹绳祖说得不无道理,无从反驳之下,只有用大声来掩盖满腹疑窦:“我他妈在问我小妹!扯这些有用没有的干啥!我小妹到底怎么了!你们哭什么玩意儿?”

    邹绳祖旅程艰辛,更添萧瑟之感。我悄悄攥紧了身下的床单,目光在他俩之间游移:“说话!”

    邹绳祖面露不忍,柳叔四肢并用地爬到我脚边,拽着我的手痛哭道:“大少爷,二小姐和宸宸……没啦!没啦……”

    喉咙上下一动,我屏息敛气,不顾体面,光不出溜地将柳叔扶起。可他老迈年高,站不稳当,只好将他安置在椅子里。我站在椅子边,提着围在腰间的床单,露出谨慎的微笑:“柳叔,我没打听懂,什么没了?你再说清楚点儿。”

    邹绳祖扳过我的肩膀,沉声道:“依舸,依舸你别这样,都是我的错,没有照顾好她们……当时码头上人太多,船一靠岸,好些人往前挤……”

    “她们被挤下了水,”我为他将话接下去,双眼注视着他,冷静得不可思议,“那你呢?”

    邹绳祖垂肩含胸,如凛冬的枝桠,枯槁衰败。他闭目道:“……对不起,人太多了,我根本跳不下水去救她们……”

    我打个寒噤,突然觉得有些冷,五脏六腑疼得厉害。这时依航闯进门来,柳叔下意识起身去迎,却被一脚踹翻在地。随后而至的……

    随后而至的是刘国卿。

    两个多月不见,他憔悴了不少。明明我去四平前,他还是个精神的小伙子,今日却是个倦怠的中年人了。

    我缓缓坐在床沿上,低垂着双目,只听依航大骂柳叔道:“他妈的,你也跟老子作对!依舸是你主子,我就不是依家少爷吗!”

    柳叔哭到脱力,嗫嚅不成调。我累急了,连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茫然道:“依航,咱妹妹没了……”

    依航怔忪道:“啊?啥时候的事儿?”

    我摇摇头,不愿多言,呼吸愈发沉重,对他们摆手道:“你们……你们先出去,让我自个儿待会儿。”

    刘国卿道:“依舸……”

    我抿着嘴唇,无力地再次摆手:“出去,都出去……一会儿就好……”

    脚步声起,又关了门,屋里只余我一人。

    赤条条的一个人。

    我在后悔,后悔极了,时而在想若是不自作主张,不令小妹和宸宸走,她们现在还在乡下雅居活蹦乱跳;时而又想宸宸今年该上学了,她大概不很会英文,去美国读书会比较吃力,其实留在中国也不错……哦,她已经不在了。

    我脑海中的时间线出现了混乱,记性还差,总是在为小妹做打算,正做着美梦呢,突然蹦出了念头,才记起刚得的消息。

    小妹才多大?她虚岁刚三十。我三十岁的时候遇到了刘国卿,她却已经走完了一生。

    她小时候小小的,怯怯的,跟在我后面;我抱起她,给她吃糖,她会先问我吃不吃;晚上唱悠车调,这是她唯一会的满语;她小时候叫我阿珲,长大了叫我哥。

    ……我把我的妹妹害死了。

    头疼极了,身体疼极了,纷杂的情绪在身体中激烈地鼓荡,寻不到出口,全部汇集在小腹,身体却僵硬不能动。我的眼眶是干涩的,视线却模糊,没有眼泪,亦没有了神采。

    我好像死了。

    …………………………

    熟悉的味道和气息环绕在周围。我松了口气,仿佛躺在蓄满棉花的床垫上,舒适放松。床垫暖如玉,我深呼吸着,每一口都是享受。

    忽然气息远去,我不满地呻吟出声,下一刻睁开了眼睛。

    刘国卿端着茶杯,蓦地转回头来,与我静默地对视片刻,缓缓来到床前坐好,将我的上半身靠在他身上,一手绕到前方喂我喝水。

    我的确渴了,饮满一杯,又饮一杯。喝足之后,刘国卿将面庞埋进我的侧脖颈,用力地吸着气。我死气沉沉地任他摆弄,问道:“其他人呢?”

    “都去休息了。”

    我疑惑地望望窗外明媚的阳光,不确定地说道:“大白天的,休息什么?”

    “……没什么,他们都比较累。”

    我放过这怪异的理由,有些迫不及待地拉过他的手,放在小腹上,叹息道:“若不是他,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见我了?”

    他竟避而不答,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冷么?”

    我这才发现自己穿了衣裤,身下换了新的床单。我感到奇怪,犹豫着去寻找刘国卿的脸,不放过他一点蛛丝马迹的表情:“不冷。是你给我穿的衣服?床单昨儿刚换的,怎么又换一遍?”

    刘国卿咬下牙关,将我揽得更紧,似乎要把我折断:“之前的脏了。”

    我越发觉得不对劲,惶惶然盯了小腹一会儿,忽然明白了。

    “没事儿。”良久,我恍恍惚惚地笑起来,“没事儿……又不是第一次了,没事儿,”我拼命地寻找借口,“前俩月又是喝酒又是中迷药的,哦,还抽烟……我不是故意的,在四平根本没睡觉的功夫,随时都有战事,必须得抽几根来提神……所以就算生下来,也不会健康,这样也挺好,是不是?嗯?”

    他把手指插进我的鬓发,仔仔细细地梳理着,一滴眼泪掉下来,打湿了头发,他轻声哽咽道:“不好,一点都不好。”

    我阖上双眼,掩去眼底的伤心和失望,却盖不住语调的凄苦和彷徨:“刘国卿,既然已经这样儿了,不如给我个痛快。”

    “……”

    “你有没有……”仿佛在冰冷的水里沉浮,我挣扎出水面换了口气,“你有没有骗我?”

    他不说话。他为什么不说话呢?

    “你慢慢和我说,从一开始说,你是……你是怎么打算的?”

    “……”

    “你要说实话,你不要骗我……”

    “我们不说这个好不好?”他满目悲凉,如同当众被扒去衣服一样难堪,“我们回春日町,你什么都不要管了,先把身体养好,我不会再让你受伤。”

    我置若罔闻地为他作补充:“从我们遇见的第一面,你就在算计我,是不是?”

    “不是,依舸,不是……”

    我的眼里点燃了希望的光:“不是?”

    “不是。”

    我想也不是。按照正轨,我们应该在他的就职典礼上进行第一次见面,而不是在那个那个纷乱嘈杂的北市场,不会有小偷,不会有芭蕉树,不会有滂沱夜雨,不会有高粱酒……

    我笑着问他:“那我们第一次做的时候,你是自愿的吗?”

    “……”

    我撇撇嘴:“你们组织真狠心,如果你坚持不愿意,其实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该喜欢还是喜欢……你不用委屈自己的。”

    他的胸腔在嗡鸣,肩膀在抖动。

    我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我爱你,依舸,我爱你,这一点毋庸置疑……”他不停地吻我,“我的计划天衣无缝,唯一算错的,就是我真的爱上了你。

    “你们怎么会盯上我呢?”

    他回道:“每一个高层的满系官员,都是我们重点遏制的对象,你被分配给了我。”

    我抹了把狼藉的脸,说道:“苦了你了。”

    “我错了,依舸,我们回家去,”他诚挚地发出邀请,“曾经我想当然地将信仰排在一切之前,但我也是人。我可以为了信仰丢弃生命,但是我不能为了信仰而抛弃你。你是我精准的生命中唯一的失误,我愿意将错就错。我们回家吧。”

    我笑了一声,面上层层叠叠地湿润:“依航那边怎么办?”

    “……他是冯虚留给我用来牵制你的下级,”他小心翼翼地瞅我,“我把你带走,他不会说什么。”

    “我听依航说,是你上头点名要我?”

    他说道:“去年日本投降之后,一些资料没来得及焚毁,有一部分落到了我们手中,其中就包括你的研究报告。”他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们和你们全美式装备不能比,非常需要钱。我用东陵地洞的秘密跟上级做了交换,让他们暂时不去动你。但是我不知道依航阳奉阴违,私下里还是把你关在了这里……”

    我打断他的话:“都是权宜之计。我只问你,将来你上头让你把我交出去,你怎么办?”

    “……我不会把你交出去的,到时候我送你走,去香港、去澳门、去国外,你安安生生的活着,很多很多年以后,躺在床上,在睡梦中死去。”

    我从来没听过他说着像电影台词般动听得的情话,心底涓涓流淌过温暖的蜂蜜水,甜蜜,缓解伤痛。

    “光说我了,你呢?你得躺在我旁边,和我一起睡觉,我们会做同一个梦,会一起去见阎王。”

    他盯住我的眼睛,一直看到我心底去:“我只要你好好的。”

    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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