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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第2节

    “怎么连你也说我迂腐?”

    “若不迂腐,为何会痛心疾首,世道一直都是如此,今天你也看到‘会仙楼’的奢靡排场,如今的江南便是当初的汴京,只要金人铁蹄不渡江,纵使江北多少战火硝烟,人们照样是要醉生梦死,夜夜笙歌的。”

    风长林争辩道:“也不尽然,清醒的人总是有的,譬如那岳大将军,韩大将军,若不是他们屡次主张北伐,将金兵阻在淮上,江南哪还会有今日繁盛。”

    曲鸿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可你别忘了,你口中的清醒之人一再招贬,害他们贬黜的秦桧却成了皇上面前的红人,年初才刚刚拜了相。”

    风长林无言以对,面色愈发凝重。

    曲鸿在他肩上一拍:“哎,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天下兴亡自有英雄担着,还轮不到你我这般无名小卒来操心。今日你管教我,总算我乐意听你的话,难道你还想管教这世道不成。”

    风长林叹道:“道理我都明白,可我总是忍不住去想,读书习武,不就是为了报国卫民,哪怕能尽绵薄之力,总好过无所作为。”

    曲鸿在心底啧了一声,想道,我读书习武,用来自保尚且不够,哪里管得了这么多。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到对方身上,见他神情一片认真,问道:“莫非你身负的要务,与淮上时局有关?”

    风长林不语,曲鸿又道,“你说你明天要离开台州,莫非是要往北去,淮上战事纷纷,比起江南可差太远了,你该不会打算去做投军这种傻事吧。”

    风长林踟蹰许久,终于答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倒并非去投军,只是要护送一样重要的物事。”

    他长叹一声:“唉,还是不要告诉我了,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你们这些忠义侠士,生于太平,长于太平,便总想着与恶为敌。可这世上的恶有千千万,不论你是谁,有多大武功,就算是武林盟主,当朝皇帝,也休想斩尽天下极恶。”

    风长林笑道:“这么深的道理,你倒懂得一清二楚。”

    曲鸿哼了一声:“我见得多,自然懂得也多。”心想,你未曾见识世道凉薄,不懂得人心残酷,才会作如此想。你待我好,只因我不曾叛你弃你,倘若有朝一日,你见识了真正的恶,遭人背叛,痛失至亲,尝到力不从心的苦楚滋味,决计会改变心意。

    这道理一点都不深,只要经历过一次,即便是不想懂也来不及了。

    风长林见他沉默不语,开解道:“我不过只是说说而已,我一介无名小卒,就算想上阵杀敌,人家怕还不屑收呢。”

    “最好别收,免得你枉送性命,”曲鸿伸了个懒腰,踱回屋中:“时候不早了,我要困死了,你不困么。”

    “也困了,”风长林一边阖上窗,一边和言道:“那便少说些闲话,早些休息吧。”

    两人熄了烛灯,并排而卧。曲鸿白日里折腾累了,卧榻又从枯草躲换成了软床,因而倦意骤起,很快便坠入梦乡。倒是风长林,平躺了好一会儿,听到另一道呼吸声在耳边萦绕不散,竟有些不大习惯。加上心中还在寻思方才的话,一时半刻竟无法入睡。

    他强迫自己阖上眼,好容易酿出些睡意,一只胳膊便临空甩了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胸口。睡意刚刚攒起,又被砸得烟消云散。

    他暗暗叫苦,索性睁开眼来,定睛瞧向枕边人。

    曲鸿在不知不觉间翻了个身,胳膊自然而然地伸长过界,侵占了他的空间,昼里这人的表情表情总是过于丰富,此时在睡梦中,才真真正正地沉静下来,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上,稚气已经褪去,余下些青年人的凛厉。

    这张脸虽然英气,可睡姿睡相却着实不敢恭维,嘴角竟然还挂着一条口水,袖口不知怎地被卷到了肩头,手臂□□出大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风长林拉扯被褥,想将他盖严一些,免遭风寒。扯到一半,动作忽地滞住了。在幽暗的月色中,他发觉曲的鸿手肘附近印着几道痕迹,歪歪斜斜,互相交叠,像是利刃划出的,伤口早已愈合,可疤痕的颜色比周遭更深,颇为醒目。

    他忍不住想,类似的伤疤,在看不见的地方是否还有更多。

    他从小长于潇湘的云水间,并不知道何为江湖,可此时此刻,在这难眠的静夜里,这个词忽地有了具体的意旨——原来江湖便是手臂上的陈年旧伤,是谈笑间不经意流露的淡漠神情。

    他不知曲鸿究竟是为和人,只是隐隐觉得揪心。好像有人提着灯,将他的眼前照得通明一片,将好的坏的,美的丑的,一并映进他的眼里。他忽地有种预感,这趟淮上之行或许并不会简单。师父将重要的物事托付给他,却没来得及问他是否做好了准备。

    透过温凉的夜色,他仿佛看到前方即将而来的风雨。而他手里的孤剑,还远不够快,不够强。

    他叹了口气,心中暗暗决定,明日便与曲鸿辞别,尽早出发,待事情办妥,再重返江南寻人不迟。

    他将胸口不守规矩的胳膊掀到一旁,终于阖眼入睡。

    第二天,曲鸿在一片朦胧中惊醒。

    由于长期独来独往的缘故,他的警惕性比寻常人更高,五官更为灵敏,哪怕在睡梦中,耳朵也在听着周遭的响动。

    他听到细碎的脚步声,至少有好几道,就徘徊在他的窗下。这家客栈只有两层楼,窸窸窣窣的声音叠在一起,并不难辨。他掀开被子,悄悄起身,贴着墙面来到窗户旁,透过窗缝,小心翼翼地往下看。

    一群青衣打扮的江湖人,赫然出现在清晨的街道上,他们腰间都挂着长刀,一个个面色不善,围在客栈门前,朝二楼指指点点。

    曲鸿暗暗心惊,他还依稀记得这群人来自福建白琅洞,一个月前刚和他打过照面,当然,是不太愉快的那种照面。他没想到对方竟会一路追来台州。

    他的仇家不少,大都是缘于义父的陈年旧事,如今义父死了,便落在他头上,少数是他在调查途中惹上的,加上他性子里有一股拗劲儿,吃软不吃硬,所以麻烦总是跟着他,甩也甩不开。

    好在此时屋里光线昏黑,他的动作又轻,这些人尚未察觉他已醒来。

    他回到床边,扯起睡梦中的人:“林哥,快醒醒。”

    风长林感到一股力量扯着他的胳膊将他拽坐起来,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怎么回事……唔!”

    话才说了一半,嘴巴就被一只手捂得严严实实。

    曲鸿在他身旁坐下,胳膊环过他的肩,用一只手封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抬到自己唇边,伸出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小声点——”

    风长林刚一醒来便被人钳住脖子圈进怀里,受到的惊吓不小,差点叫喊出声。曲鸿的力气不小,不过神色之中并无悍意,他瞪着眼睛端详了一会儿,才放下心来,微微点头。

    曲鸿将他松开,待他呼吸平复,彻底清醒,才压低声音道:“窗外有人,我们被盯上了。”

    “被盯上?被谁?”风长林诧道,也凑到窗边迅速看了一眼,又回身道,“我不认识这些人。”

    “我也不认识,”曲鸿扯谎道,“或许是昨日那潇湘三杰找来的帮手,他们被我们拆了台,难免愤恁,再来纠缠报复也不奇怪。”

    “报复?”风长林将信将疑。

    “多半如此,他们被人戏弄,丢了脸面威信,不想再失掉这张饭碗,干脆找来帮手以多欺少,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风长林信了他的话,感激道:“多亏你机敏聪慧,若是只有我一个,等他们闯进来再醒,逃也来不及了。”

    曲鸿被他说得一怔,自己方才为何不独自逃走,将麻烦事抛给风长林处理,为何要不假思索地叫醒他。

    他与风长林不过萍水一逢,竟不知不觉将这人的安危放在了心上。

    一旁,风长林已经麻利起身,把头发拢起来扎好:“我不想和他们动手,咱们趁他们还没察觉,赶快收拾东西离开吧。”

    曲鸿又暼了他一眼,见他轻抿嘴唇,刘海还在额头上斜耷着,神色却是一片清明,心中平添几分惘然。可眼下情形实在容不得多想,他索性提起一个笑容,赞同道:“好,这架我也不想打啦,贼偷已经不当贼偷了,骗子却还要当骗子。”

    风长林也笑道:“是了,咱们不和骗子多费功夫,趁他们发觉之前,尽量逃得远些。”

    “好啊,就这么办。”

    两人把昨晚叠成方块的衣服抖开穿好,又将行囊跨在肩上,曲鸿注意到风长林特地摸了摸了那件格外严实的小包,检查妥帖后才抬头道:“咱们走吧。”

    “走。”曲鸿扯起他的胳膊,两人来到走廊上,楼下的客栈还未开门,四下一片安静,廊中央有一扇窗,朝向客栈背面的弄堂,曲鸿探身出去,左右看了看,又收回身来,宣布道:“我们从这里跳下去。”

    “跳下去?”

    没等对方问完,他便登上窗棱,两手一撑,翻到外侧,后背贴着墙壁跃下,稳稳落地,动作一气呵成,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落稳后他回过身,仰头催促道:“快跳!”

    风长林迟疑片刻,也跟着跳窗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金风玉露》完

    ☆、江湖儿女(一)

    落地后,风长林才暗暗叫苦。

    原来这弄堂竟是封死的,唯一一条出口通向客栈正门,要想通过,无论如何都难以避开敌手的眼睛。而且这四下的楼都比客栈高,倘若从墙上翻跃,只会暴露得更快。

    “先别急,我有个办法。”曲鸿边说边望向弄堂尽头,风长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墙角处停着一架木推车,斜斜靠着墙壁,大约是某位摊贩留下的。这推车颇为简陋,四条轮子架起一个平板,板面上堆着两个箩筐,几只竹篮,用破布盖住大半。

    此时此刻,推车的主人恐怕还在睡梦中,曲鸿几步窜过去,停在车前,合掌道:“事出有因,这位不知名的好心人,你的车就先容我们借来用用啦。”

    风长林也跟上去,在他身边停下:“这……要如何用?”

    “简单,咱们将这破布作斗篷披在身上,再用箩筐盖住脑袋,假装成商贩,推车出去,叫他们认不出来。”

    风长林皱眉道:“如此胡来的法子,当真行得通么?”

    曲鸿挑眉:“怎么行不通。”边说边把破布抖开,取了一块,扯住两个角,绕过风长林后背,在胸前系了个结,随后给自己也披了一块,“喏,你看。”

    这粗布又大又沉,风长林低下头,发现自己当真从头到脚被罩了进去,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一个箩筐扣住了头顶。

    一股刺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薰得他险些昏过去,他踉跄了半步,哀声道:“这筐子装过什么啊——”

    曲鸿定睛一看,笑道:“林哥运气不好,摊上个臭鱼篓子。”边说边把那箩筐从他头上取下,换成另一个扣回去,“这只给你。”

    风长林本能地抬手去挡,挡到一半,发现这次的筐里没了鱼腥味,只有淡淡的甜香,想来是装瓜果用的。他从筐底抬起头来,见曲鸿毫不犹豫地把臭鱼篓子扣在自己头顶,心中暗暗有些感动。

    “没事,我习惯了,不怕臭。”曲鸿见他面露迟疑,没头没脑地解释了一句,又扯住他的胳膊,“别发呆了,咱们走。”

    两人取了推车,站在左右两头,一齐推着,往弄堂外走去。两人均是身披破布,头顶箩筐的打扮,加上故意偻起肩背,放缓步速,一时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反倒真像是一双土里土气的商贩。

    木轮轧过地面,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曲鸿走在左边,神色淡然,风长林走在右边,心口突突直跳。

    一群人提刀大汉见了这推车,并未刻意留神,只是随便瞥了一眼,便接着伺向客栈的方向。待推车走出老远,终于有一个回过神来,茫然道:“方才那二人的身形,看起来有些眼熟啊。”

    那时刚好吹过一阵风,将曲鸿身后的破布披风掀了起来,露出一截赭红的衣襟,提刀大汉恍然大悟,喝道:“没错,是那个姓曲的小厮!”

    “小厮如此狡猾,这回不能再让他跑了,快追!”

    风长林悬着的心刚放下半厘,就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逼越近,急道:“鸿弟,这法子果然不行啊!”

    “既然不行,那就跑吧——”

    曲鸿一把将箩筐掀掉,将破布扯去,风长林也照做,两个人抛下推车,在清晨的弄堂里发足狂奔起来。

    两人施展轻功,速度不比昨日比试时更慢,可今日的追兵比起昨天,身手要敏捷得多,全然不是一个水准。客栈在台州城东,靠海一侧,沿街尽是商铺酒楼,两人接连掠过数道街巷,翻国几座石板桥,几乎跑到城中央,仍然没能将追兵甩掉。

    曲鸿站在街口,踟蹰片刻,很快决断道:“城北都是民宿,路窄好躲,我们往北去。”

    风长林点头应下,跟着他调转方向。清晨街道尚空,两人都跑得飞快,因担心对方走失,两只手不觉间牵在了一起。

    不知跑了多久,两人终于来到城北,这里的屋舍果然更繁杂,在期间穿行一阵,身后便没了别的脚步声。

    风长林率先停下,气喘吁吁道:“好像是甩掉了。”

    曲鸿也跟着停住,侧耳听了一会儿,浑身一凛:“不好,不仅没甩掉,还被两个人包抄到前面去了。”

    “呼……这群人怎地如此难缠。”

    他摇摇头,沉声道:“必要的时刻,就拔剑吧。”

    风长林瞥他神色,见他敛去嬉笑,眉心紧锁,眼锋凝定,紧盯前方,周身透出一股难当的锐气。心道,我还没见过鸿弟出手,他两手空空,难道使得是拳掌功夫?又见他侧腰悬着一个狭长的短柄,用布裹住,拴在云纹衣带上,不知是短刀短剑,还是别的什么兵刃。

    曲鸿去摸那短柄,风长林也沉下手腕,往腰间的佩剑上按了一按。

    四下只有风声,两人肩背相抵,面向弄堂两侧,静候接下来的恶战。

    打破寂静的却是一声鸟啼,一只灰色的小鸟从天而降,盘旋着落在风长林的发梢,在他额头上啄了一啄。

    风长林一怔,随后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脆生生地唤道:“大师哥,这边,来这边!”

    声音来自一面半掩的柴门背后,这附近的房子各有院落,风长林并未加以留意。但灰色的鸟儿扇起翅膀,顺着柴门缝飞了进去,他便也跟过去看。

    柴门背后是个农院,用木头钉出一个栅栏,简陋的泥地坑坑洼洼,被枯黄的杂草垛占去半面。

    他只往院子里看了一眼,便转身拉起曲鸿的手:“鸿弟,跟我来。”

    曲鸿心中存疑,质问道:“里面是什么人?不会有埋伏吧。”

    风长林简单道:“是我的师妹。”

    曲鸿感到有些意外,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两人刚进去,草垛里便探出个脑袋,很快又探出一只手臂,不住挥动。方才的声音又道:“大师哥,快钻进来。还有旁边那人,傻愣着干什么!”

    院外的脚步声已经逼近了,风长林横下心来,拉着曲鸿,一头扎进稻草垛里,蹲下身将自己藏进去。

    刚刚藏好,他便压低声音问:“兰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被唤作兰儿的少女答道:“嘘,大师哥莫出声,以免惊扰了这里的主人。”

    “什么主人?”他不解道。

    回答他的是另一个濡濡的声音:“这里是鸡棚,有……有鸡。”

    “诚儿,你怎么也在!”风长林几乎要跳起来。

    曲鸿伸手捞住风长林的肩,一边往下压,一边厉声打断道:“嘘,都别说话——”

    四个人不再做声,安静地蹲成一排,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鸡棚里的鸡被平白抢占了窝巢,纷纷伸长脖子,发出咯咯、咯咯的叫声以示抗议,好在鸡的发言无人在意。追兵的脚步声在院墙外杂乱地响了一阵,又远去了,过了许久,终于消弭殆尽,再听不到。

    鸡群已经安静下来,灰鸟在草垛外面飞了一圈,“啾啾”地叫了几声。

    那少女拍手道:“好啦,小翠说可以出去了。”

    “小翠”指的自然是那灰鸟,四个人逐个从草垛里钻出来,满身都是草屑草埂,面面相觑。

    方才被唤作兰儿的少女,大名叫程若兰,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穿着一身杏黄色裙子,长发在后脑绑成蝴蝶辫,发尾如瀑布似的垂在背后。而被唤作诚儿的,大名叫做乐诚,比程若兰还年轻些,身高刚及风长林的肩膀,一身素色青衫,脸蛋微圆,神色有些慌张。

    他们两个便是潇湘掌门洞庭子的次徒和三徒,风长林的师妹师弟。

    程若兰指着风长林,咯咯笑道:“大师哥,你头上蹲了只鸡啊。”

    风长林闻言,登时脸色铁青,浑身一抖。被他顶在头上的大公鸡也吓了一跳,拍拍翅膀蹦了下来,抖掉几根鸡毛,落在他肩上。

    曲鸿看了看他的滑稽模样,又看了看程若兰,不解地问:“莫非你们大师兄还怕鸡?”

    程若兰眼波一转,道:“是啊,他小时候练武成痴,连村口的鸡都被他拉去决斗,谁知那鸡彪悍得很,将他打了一顿,从此在他心里烙下了阴影。”

    曲鸿在脑海里想象片刻,几乎憋不住笑。

    此时风长林终于回过神来,将鸡毛抖掉,站到师弟师妹对面,厉声道:“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

    程若兰并不怕他,也把脚一跺,争辩道:“我们是来帮你忙的,你那么凶干什么!”

    “师父不是嘱咐你们好好在家里呆着么,谁叫你们来帮忙了。”

    “哼,要不是小翠找到你,我们救了你,你现在肯定已经被那伙人追上了,你还好意思说。”

    “我……”风长林语塞。

    一旁,乐诚恳切道:“大师兄,师父已经离家好久了,现在你又独自出行,我们两个留在家里,也只能平白担心,连觉都睡不好,这才打定主意跟你同来,帮你的忙,你就别生气了,人多力量大嘛。”

    程若兰也附和道:“对嘛,反正我们都来了,难道大师哥那么狠心,要赶我们回去么。”

    “你们两个真是胡闹……”风长林叹了一声,“好吧,我也没有功夫再送你们回去,姑且一起走吧。”

    “太好啦。”程若兰立刻转怒为笑,小翠啾了一声,停落在她肩上。

    乐诚又问:“大师兄,方才那些人为何要追你。”

    “对啊,他们为什么要追你,难道是他引来的?”程若兰转向风长林身边的陌生人,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你是谁,为什么会和大师哥在一起。”

    曲鸿素来心高气傲,怎受得了旁人置喙,见女孩神情轻慢,也哼了一声,以示不屑。心道,难道我愿意跟着你们么,既已脱险,咱们分道扬镳便是。

    风长林却拦下师妹道:“兰儿,不得无礼。”又转向他,郑重道,“这位曲鸿曲少侠,是我的朋友。”

    朋友二字说得平平淡淡,却极清楚笃定,曲鸿听在耳里,心中微微一颤。

    陈设简陋的泥院,堆满杂草的鸡棚,实在不是一个结识新友的好场所。

    好在能将鸡棚当做避难所的,也都是不拘一格的年轻人,风长林左边拉着曲鸿,右边拉着师弟师妹,热情介绍了一番,把两边都夸赞一通。双方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不过碍着风长林的面子,姑且停下了争斗。

    程若兰挽上风长林的胳膊:“大师哥,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

    风长林道:“台州靠海,若要北上,得从临安左近绕行。”

    “好啊好啊,”程若兰立刻眉开眼笑。“赫赫有名的临安都府,我一直想去看上一看呢。”

    风长林叹道:“兰儿,我们只是绕行,并不进城。”

    少女嗔道:“就进去看一眼也不行嘛……”别过头去不再理他。

    他又转向另一边:“鸿弟,不知你接下来打算去往何处。”

    曲鸿往北方的天空虚虚眺了一眼,道:“巧了,我也正好要去临安见个人。”

    风长林喜道:“那我们不妨再同行一段吧。”

    “这……”曲鸿迟疑道,还未应答,程若兰便来到他面前,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既然你是大师哥的朋友,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勉为其难地跟你同行吧。”

    曲鸿双臂在胸前一抱,道:“我算不算小人暂且不论,你一个小丫头,算哪门子大人啊。”

    “哼!”程若兰濒临爆发,又强忍下来,不屑道,“我是大人,不跟小人吵。”说罢甩头就走。

    曲鸿目送她的背影,心下一阵好笑。

    风长林来到他身边,面带歉意道:“我这师妹性情天真不拘,经常与人拌嘴,口不择言,你千万莫要同她计较。”

    “我自然不会计较,”他耸肩道,“林哥未免太小瞧我的气量。”

    风长林欣慰道:“那就好,咱们也走吧。”

    他望着这师兄妹三人,心道,算了,姑且再同行一段吧。

    ☆、江湖儿女(二)

    从台州到临安,路途数百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四人忌惮追兵,速速从北面出了城,打算去驿站租几匹马,快些赶路。

    谁知驿站掌柜面露难色:“几位客官,真是不巧,八月十五刚过,去临安看河灯的人还没回来,我这小站的马,已经全叫人给租走,一匹也不剩了,我看几位恐怕得辛苦几天,到临安再租了,那边儿的驿站比我这大,管够。”

    “好,我们知道了。”风长林抱拳辞过,打算出门,可师妹却站在马厩外面,一动不动。他唤道:“兰儿,该走了。”

    程若兰回过头,指着马厩里黑黝黝的角落,向掌柜发问:“掌柜的,这个能租吗?”

    掌柜赔笑道:“哎,女侠,您看清楚了,这可不是马,是头小毛驴。”

    “我当然知道是毛驴啦,”她答道,“毛驴虽然走得慢,也不是不能骑,况且就算不骑,还可以用来背行李。大师哥,我们把这毛驴租来吧。”

    那又矮又瘦的小黑驴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从马厩里抬起头,蹄子在地上刨了刨。

    风长林见她神色一片烂漫,想必起了玩心,非得骑一骑毛驴不可。又见乐诚肩上的压了双份的行李,怕是连师姐的那份儿一起背了,只得点头道,“好吧,就依你。”

    “你还真是有求必应啊,大、师、兄。”曲鸿从旁乐道,尾音故意拖的很长。

    风长林无奈地叹了一声,去掏银子给掌柜。

    曲鸿的话被程若兰听了去,后者又跳到他面前,眼一横,示威道:“大师哥对我们就是很好,你很羡慕对吧,羡慕也没用。”

    曲鸿逗她道:“我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们俩没来的时候,你那大师哥对我也好得很,还邀我同桌共餐,同室共寝,同床共枕,你羡不羡慕。”

    程若兰大惊:“同……同室共寝?”

    “是啊,连枕头都挨着,你大师哥睡着的时候还会说梦话,可好玩了,你一定没听过。”

    “什么什么,他说了什么梦话?”

    “嗯……不告诉你。”

    “你……!”

    曲鸿和她面对着面,正说笑着,忽见她眼神一凛,视线飘到一旁,便也跟着回头去看,一眼便看到了方才话题的主人公。

    风长林已经付过钱,从马厩里牵出毛驴,就站在二人身后不远处,想来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他虽然听到了,却刻意把目光投向门外,佯装没听到。可他实在不是个会掩藏心绪的人,扭开头后,反倒将慌张的神色暴露无遗。马厩里光线昏暗,他白皙的侧脸上竟有些泛红。

    ——竟然这么容易脸红。

    曲鸿也暗暗惊讶,不由得盯着他看个不停。一旁,程若兰左瞧瞧,右瞧瞧,最后扬起手臂,往曲鸿脑门上落下去,狠狠地敲了一记手刀。

    “疼疼疼——你这小丫头,无缘无故打我作甚!”

    “怎么无缘无故了,我警告你,大师哥待人总是很好,你要是欺负他,我第一个打你。”

    “哎呦,程女侠,程大小姐,也不知这一路是谁在欺负他。”

    “反正不是我。”程若兰转身来到师兄身边,从他手里接过毛驴,牵到门外,骑跨上去,一边神气地唤道:“诚儿,咱们走。”

    乐诚忙不迭地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毛驴后面。灰鸟“小翠”则落毛驴头顶上,雄纠纠气昂昂地扬起脖子。

    曲鸿摇了摇头,也跟上去。

    江南的官道修得平整,绿荫夹道,走起来也轻快,四人走了几个时辰,在一家小店吃了面,接着往前走,晌午的日头也爬得更高了,虽是金秋,仍不免有些燥热。

    走了一段,路过一处村落,一个老农站在路边,挑着担子,担着两筐新鲜柿子,沿街叫卖。

    柿子装在筐里,红彤彤的,程若兰有心凑上去看,卖柿子的耳朵灵敏,马上把担子一放,迎上她道:“新鲜的柿子,自个家里种的,又甜又大个,薄皮多汁,各位不来尝几个,解解渴么,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程若兰盯着柿子看了一会儿,回身道:“大师哥,你口渴么,我有些口渴了。”

    风长林知道她是嘴馋了,便去摸钱袋,手刚抬起来,就被曲鸿按了下去。后者凑到他耳畔,轻声道:“别听那人胡说,这柿子叫做老鸦柿,根本不是种的,而是野外长的,前面路上就能采到,比他筐里的还新鲜。”

    风长林奇道:“就算是野生的不假,可你怎么知道前面会有?”

    曲鸿道:“你看他筐里的柿子,皮上还挂着一层露水,不是刚采的是什么。”

    风长林想了想,“确实如此。”

    曲鸿又道:“既然是刚采的,想必柿子树离这村子不远,我们来时没有看到,那就是在前面喽。”

    风长林大觉有理,便催促师妹先走,待老农淡出视野,才与她解释一番,最后道:“听鸿弟的话吧,总没错的。”

    程若兰将信将疑,目光不住地往曲鸿身上扫。曲鸿摊手道:“看我干什么,就算我忍心骗你,也不忍心骗你大师哥啊。你不是说了,我要是欺负他,你就要揍我,这么赔本的买卖我可不做。”

    女孩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你肚子里这么多花花肠子,是谁把你教大的,你师父是什么人?”

    曲鸿轻描淡写道:“我没有师父,都是义父教我的。”

    程若兰道:“哦,原来你们门派里还要认义父,你们一群人围着一个人爸爸,爸爸地喊,岂不是很滑稽。”

    曲鸿气道:“我们也没有一群人,你以为天下都和你家一样。”

    风长林无力阻止两人拌嘴,便走到乐诚身边,问他最近武功进展如何,口诀心法背得怎样了,剑术有没有更上一层,师父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偷懒,云云。

    乐诚人如其名,是个诚恳的少年,头发在脑后绑成一个包子,衬得脸庞也有些圆,谈吐不像师姐那般恣意,反倒很容易害羞,不会与人吵嘴,更不会说谎。他不敢透露师姐偷懒的事实,又不知如何掩饰才好,答得前言不搭后语,漏洞百出,风长林没几句就已听出端倪,只是见他神色一片天真,不忍戳穿。

    算来乐诚比程若兰还要小两岁,今年刚满十五,他对师姐怀有几分少年人的爱慕之心,自己尚且懵懂不清,此时见她和一个陌生男子吵吵闹闹,想上前帮腔,又对曲鸿心怀畏惧,几度欲言又止,脸都憋红了。

    风长林看在眼里,宽慰他道:“别急,待会儿有柿子吃,他们就不吵了。”

    他忽地停下脚,抬手一指:“大师兄,那边该是柿子林了,我闻到柿子的味道。”

    风长林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条崎岖的小路没入林间,全然看不到果树的影子,可他坚持道:“不会错的,和方才筐子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风长林笑道:“你的鼻子还是那么灵。”抬手在他头顶揉了揉。

    几人把毛驴拴在路边,一头扎进林间,沿着蜿蜒的小路走了一阵,耳畔有潺潺水声传来,愈来愈响。转过一道弯后,面前豁然开朗,一条清冽的溪水边,果然长着几颗野柿子树。

    老鸦柿像灯笼似的挂在枝头,把树枝都压弯了。程若兰抬起胳膊跳了跳,皱眉道:“这也太高了。”

    她虽任性妄为,却也记得师父和师兄的嘱咐,在人前不便轻易展露本派武功,用来摘柿子更是万万不能。纵然腰间有剑,也只能愁眉不展。

    曲鸿见状,微微一笑,飞身而起,瞪着树干,三两下便跃上了树梢,脚踩在枝杈间,如履平地。程若兰登时忘了和他拌嘴的事,拍手赞道:“好厉害!”

    他冲女孩比了个拇指,转向风长林道:“林哥,我把柿子打下来,你在地上接着,得接稳了,不然摔成柿子泥,谁也没法吃了。”

    风长林仰着脖子,点头道:“好。”

    他便在树梢间左右张望,找大个熟透的,用手托住,扭下来,再抛下去。风长林起先用手捧,后来觉得吃力,索性摸到衣角,将一片前襟提在手里,在身前展平,做箩筐用。

    曲鸿站在树上往下看,见他衣襟展平,像朵白花似的。柿子扔下去,悠悠地落在上面,滚往最中央,停下来,像是在花心处点了一支红蕊。

    曲鸿摘了七八个,把低处的柿子都摘空了,这才从树上跳下来。落地站稳之后,风长林还提着衣襟,面带笑意望着他。

    那时天色已接近黄昏,风长林的发尾有杂乱地摊在肩上,面容温润恬淡,白色的衣衫里兜满了红彤彤的柿子,整个人像是要融化在夕阳里。

    他竟看得出了神,直到对方唤他名字:“鸿弟?”

    曲鸿这才抬手一指,道:“那边有条小溪,把柿子拿去洗洗再吃。”

    几个人来到溪水边,曲鸿在一块石头上站定,蹲下身来,把袖筒挽到手肘处,将手腕浸没在溪水里。风长林把柿子递给他,等着他一个一个洗过。

    清冽的流水淌过他的手指缝,洗去了指上的尘灰。程若兰在旁边看着,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乐诚虽没那么夸张,眼睛也盯着水面,迫不及待。

    曲鸿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他原本独来独往,出入三教九流之地,过着刀头舐血、朝夕不保的日子,大仇未报,前途未卜,活着本无所谓,更谈不上什么开心畅怀。可现下,他却被两个没头没脑的少年人被围着,在一条小溪里洗柿子。

    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哪条路走岔了,又或者只是夕照太柔和,太美丽,他忽然没来由地想,倘若自己生在一个普通人家,也有一双弟弟妹妹,定和眼前这两位差不太多。

    他又略微抬起头来,看到风长林正站两人身后,目光却没有投向柿子,而是虚虚地投向他。

    他想,自己倘若有个旅伴,管束他,惦记他,信任他,关怀他,将他放在心上,或许那个人就该如风长林这般模样。

    他曾无数次暗自企盼,却从未奢望拥有的物事,忽地就化出了具体的样子,鲜明又柔和,安静地站在他眼前。那张脸是陌生的,却恰到好处地契合了他的期许,只消轻轻伸出手就能触碰。

    可他知道,他不能放纵这个想法,他不该对一个陌生人抱有期许,期许是充满危险的,是难以预料的,随时都可能葬送他的性命。

    他虽活得不算快活,却也不能随随便便死掉。

    他不再多看,埋下头去,接着洗他的柿子。

    柿子不多,一共七八个,很快就被洗干净,放在光溜溜的石头上,摆了一排。

    野生的山果有大有小,有红有青,差异明显。程若兰挑了最大的两个,塞给乐诚,又弯腰给自己捡了两个,一左一右拿在手里。

    风长林一直站在旁边,等待两人挑完。曲鸿道:“你把最好的都让给他们啦。”

    风长林点头,淡淡道:“他们是我的师弟师妹,本该如此。”

    曲鸿嘴角勾起一笑,从背后伸出手来,手心托着一个红彤彤的柿子,竟比方才那些都要好。原来他洗到最后,还在手里留了一个,没来得及往石头上放。

    他把最红最大的柿子放在面前人的手心:“这个给你尝。”

    风长林眨了眨眼,摇头道:“还是你吃吧。”

    曲鸿笑道:“我又不是你师弟师妹,你不必连我也谦让。”

    风长林又怔了一下,明明是句理所当然的话,他却是第一次从别人口里听到,并因此感到几分不合时宜的开心。

    他不再推脱,满怀期待地接过柿子,捧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薄薄一层柿皮很容易被咬破,里面的汁水淌出来,在舌尖上漾开,又润又甘。他惊喜道:“鸿弟,真的好甜啊。”

    曲鸿望着他,对上一双淡褐色的眼睛,看到满满的光芒。

    ☆、江湖儿女(三)

    四个人牵着毛驴,携着灰鸟,在鱼米乡的清瘦田水间走了几日,天上时有霏霏秋雨洒下,雨势不大,清冷细润,并不影响赶路。到后来,道路渐渐起伏,原是近了会稽山地界,只消绕过这山,临安就在眼前了。

    山路蜿蜒,黄叶夹道,风景虽好,走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黄昏时分,四人总算在山脚边找到一间酒家,迫不及待地坐了进去。

    说是酒家,其实不过是间半敞的棚院,店面不大,客人也寥寥,店家是个和颜悦色的老头,叼着一根旱烟坐在门廊下,慢悠悠地问道:“几位小友是来登山观秋的吗?”

    风长林上前行了个礼,答道:“不是,我们去临安,途径此地,来歇歇脚。”

    “哦,要去城里玩啊,”老头把烟斗在手上磕了磕,“城里的花灯节刚过,不过秋菊尚在花期,隔几天就是赏花大会了,你们应该赶得及。”

    “大师哥,你听见了吗,赏花大会!”程若兰两眼放光,嘴里嘟囔道。

    风长林假装没有听见,转向店家道:“有劳老爷子给我们备点菜饭吧,不用太精细,管饱就行,我这几个弟妹赶了一天的路,都饿坏了。”

    “好说,”店家抬起烟斗指向门外,“你们来的可巧,我家伙计刚好挑了米面回来。”

    话音未落,便听一阵脚步声渐近,一个男子肩扛扁担,挑了米面,踩着院门口外的青石砖,缓缓走来。

    他看上去正值壮年,身形挺拔,□□的胳膊上肌肉紧实,可走起路来却很慢,动作一瘸一拐,原来是坡了一只脚。风长林见状,忙起身道:“这位兄台,我帮你——”

    老板却摆摆手道:“不用不用,你且坐着吧,我这伙计,最讨厌人别帮忙了。”

    “可是……”

    “放心,他应付得来。”

    那伙计并不看店中客人,径直穿过棚院,在厨房外停下,扛着扁担的右肩忽地向上抖,这一斗里施了内劲,沉重的扁担被凌空甩起,连着两头的箩筐也被抬起来。那人扬起手腕,抓住扁担中段,向前一送,扁担竟从两头的绳索里毫无阻碍地钻了出来。

    整套动作行得极快极稳,箩筐几乎无声地落在地上,唯有扁担向前飞出。那人擒住扁担后尾,提臂一翻,偌长的棍子被他轻巧地收回,临空画了个圆,稳稳地杵在地上。

    他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把扁担支在门后,蹲下身去拎箩筐。

    风长林不禁赞叹道:“兄台好身手,江南武林当真是卧虎藏龙,小弟有眼不识泰山,惭愧惭愧。”

    那人回过头,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脸绷得像一块石雕。

    风长林感到一阵尴尬,再度开口之前,话头却被曲鸿抢了去:“这位兄台,你方才使的,可是太行山凌云寨的棍法。”

    那人眉毛一扬,深沉的脸上终于浮起一丝波澜:“你怎么知道?”

    曲鸿答道:“小弟混江湖久了,对江南海北的功夫都略知皮毛,方才兄台挑肩,捻棍的手法,干脆利落,轨迹浑圆,正是那凌云棍法中的一式‘举重若轻’,这套棍法讲究巧劲,以四两拨千斤,我见兄台挑了这么沉的担子,仍能收放得自由随心,实在钦佩得紧。”

    那人神色缓和下来,微微点头道:“说的不错,这棍法我从会走路起便开始练,练了一辈子,想不熟也难啊。”

    曲鸿又问:“听兄台口音,果真是淮北人喽?”

    那人略作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程若兰和乐诚两个小辈一直从旁没敢作声,听了这番话,交换了一个目光,好奇心大起,程若兰干脆伸出一只手,偷偷扯风长林的袖子。

    店老板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心思,抽了口旱烟,在嘴里吧嗒几下,随后撑着桌沿缓缓起身,道:“二石啊,饭我来煮,你和这几位小友聊聊吧。”自个儿提了米,往后厨走去。

    风长林求之不得,忙迎着那伙计落座,自我介绍了一番,又问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王二石。”那人简单答道。

    江湖人结交朋友,原就比官场和市井中人更容易,不讲规矩,只求投缘。王二石被曲鸿认出身家功夫,又被一番奉承,心中大为畅快,便不再刻意做出冷冰冰的样子,面色平和了许多。

    他约莫三四十岁年纪,从名字到打扮都很朴实,只除了额头上缠着一块方巾。许是方才挑担的缘故,方巾上已沁满汗水,洇得透湿,可他仍不肯将其摘下。

    曲鸿细细瞧去,发现被方巾盖住的皮肤边缘,隐约有暗红色的烙印留存,便道:“小弟再斗胆一猜,二石兄可是参加过八字义军?”

    王二石又是一怔,目光锁在曲鸿身上,打量许久,才坦言道:“小兄弟好眼力,我的确曾随义军征战。只是如今到了江南秦丞相的地盘,怕官府找我麻烦,才把那标志遮上一遮,几位小友莫要怪我小器。”

    程若兰心中一动:“哇,王大哥,你的额上当真有……”

    没等他问完,王二石便把方巾取了下来,他的额上果真刻着八个正楷字——“赤心报国,誓杀金贼”,正是淮北抗金义军的标志。

    关于八字军的传说,在江湖上流传得颇为广泛,彼时宗室南迁,淮北被金人侵占,烧杀抢掠,老百姓便自发结成义军与之相抗,各路武林侠士在其中最为活跃,也最受尊崇。时至今日,但凡江湖子弟见了义军的弟兄,都要喊一声英雄,以表钦佩。

    四个年轻人见了英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王二石却答:“都是从前的事了,如今我腿坡了,功夫也废去大半,不能打仗,只能来这里挑个米面,讨个生活,实在算不得英雄了。”

    在几人的催促下,他把自己的经历讲了一些。原来王氏祖上都是乡野莽夫,落脚于太行山凌云寨,耕犁之余,与附近寺庙里的和尚切磋功夫,自创了一套棍法,琢磨出七七四十九路变化,借地命之为“凌云棍法”,在附近江湖上小有名气。王二石的爹娘没读过什么书,接连生下三个男孩,便起名作大石,二石,三石,一家人过着安定太平的日子。

    后来金人铁蹄踏足中原,三兄弟投奔太行派掌门魏怀北,一道赶赴襄阳,参加南北誓师大会,此后便随义军四处作战。再后来,朝廷南撤,官军也被一批接一批的调走,仅剩义军苦苦支撑,战事愈发惨烈,王大石战死,王二石坡了腿,流落他乡,只剩下王三石还留在淮北,迄今音讯全无,也不知下落如何。

    风长林听得愈多,神情愈是黯然,口中默默念着那王三石的名字,曲鸿看在眼里,猜到了他的心思,暗想,你多半是想等到了淮上,找那三石兄弟捎口信,报平安。可天地茫茫,你要到哪里去找一个默默无闻的武夫呢,不过是徒费力气罢了。

    一边,乐诚还没听够,又问:“南北誓师大会是怎么回事。”

    程若兰抢话道:“这个我知道,二十年前太行派掌门魏怀北广发英雄帖,将天南海北、各门各派的英雄齐召襄阳,规模之大,百年未有,在那场大会上。南北武林结盟誓师,齐心抗金,所以才叫南北誓师大会。”

    王二石赞许道:“是了,小姑娘说得没错,今年我三十有七,二十年前,同你们也差不多年纪。可你们怕是还没见过那么气派的场景,人山人海,战鼓擂擂,各门各派都将令旗举得高高的,兜出的风声像号角一般响亮,我远远地看到魏掌门屹立在英雄台上,胸中当真犹如千军万马奔腾,激昂难平。”

    乐诚听得兴奋,连连点头道:“魏掌门鼎鼎大名,我也是知道的,只是不知原来那誓师大会也是他办的。”

    王二石讲到兴头上,不免越说越多:“此人可是个传奇,你们知不知道,他原本的名字不叫魏怀北,而叫魏逸。”

    这次连风长林也奇了:“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魏逸也是个好听的名字,他为何要更名呢?”

    王二石道:“这其中颇有曲折。要说那襄阳地界,汉淮两水交接,正利于河运,魏氏便靠水起家,生意遍布大江南北,一度跃为襄阳城最大的富商。魏逸是魏老庄主的独子,上头有两个姐姐,等到他出世之时,魏家早已富甲一方,父母便只望他活的安逸无忧,才给他起名做魏逸。他少时身体虚弱,老庄主便将他托付给太行派的旧交,想借习武强身健体。不想他竟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拜入师门后,勤学苦练,数年间将太行剑术融会贯通,而且他为人清正磊落,备受尊崇,所以后来一路坐到掌门的位置。”

    风长林叹道:“原来世间真有这样的天才,不愧是一代英豪。”

    王二石道:“是啊,可惜天意弄人。他不仅沿承了师门武功,也同样沿承了祖师爷齐家卫国的理想,金人入关后,他竟拒绝回去继承家业,为表决心,干脆自行把名字改了去。”

    程若兰道:“原来怀北是他自己改的名字,意思是……怀念北方的家国山河么。”

    “正是。”王二石点点头,又道:“他拒承家业,惹得父母暴怒,与他断绝关系。可他两个姐姐却一直在暗中支持他,甚至把家财挪作军用。你们想一想,江湖人分散于天南地北,虽有一腔热血,但归根结底没有基业,更不懂纪律,像一盘散沙。打仗哪里像打架决斗那么简单,战场外的功夫比战场上复杂得多,魏掌门读过诗书,能文能武,若不是他将散沙聚在一起,运筹帷幄,抗金大计根本就是纸上空谈。”

    乐诚听得如醉如痴,追问道:“后来呢?”

    王二石却面色一沉,抿住了嘴,不再作答。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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