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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6节

    重生之八风不动 作者:柳满坡

    第16节

    他自己的情形自己明了,若是潜心恢复许是还有机会握刀,不过也就是比杀只鸡好一点的本事了,两军交战风云诡谲,他就算逞能不为自己想,也该为那百万将士多考量考量,所以……这神武将军的位置,于他,早已名存实亡了。

    自己不堪大任,必是要寻到一个继任的良才,而赵鸢年纪虽小,但脾性沉稳,谨小慎微又杀伐决断,且文武双全,的确是天赋超群之辈,若是未来能由他接下神武军营,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的人选了。

    只是赵鸢可算是大王爷真正的嫡亲长子,沙场无异于虎穴狼巢火海刀山,他身份尊贵,万一出了差池,侯炳臣怕有一日到得地下无法同义父交代。

    于是只百般思量,沉吟不语。

    赵鸢见他拧眉,似是知他所想,便又把话重复了一遍,仍是那么落落穆穆,无悲无喜一般。

    侯炳臣抬起头问:“天子无道,听谗纳佞,背公向私,负德辜恩,若有一日君臣不和,外患未除,内忧又起,你该如何是好?”

    既然只有他们兄弟二人,侯炳臣也不再遮掩,直接将心里的顾虑问于了赵鸢。宗政帝一直同他们有芥蒂,今日有丹丘果藏私之事,明日便会有旁的救命符被堵,或是军饷粮草,又或是援兵助力,要是有一天赵鸢上得战场才发现自己腹背受敌,无处不受刁难阻碍,这战事又要如何打下去?所效君王无德无道,又要手下兵士如何以命相守?

    这些话不该在危难之际才来考量,要是一开始就没有这般准备,这沙场不上也罢。

    赵鸢看向侯炳臣:“我没有三哥这般日月衷心山河正气,我不过想护得一人平安。大邺不安,他自不安,只要这天下一日未顺,我自也不会轻言放弃。”那意思便是,无论宗政帝使出何种手段为难作怪于他的坚定之心都没有用,他赵鸢从不是为这君主而战。

    侯炳臣一怔,对于赵鸢话中深意颇为惊骇,呆愣许久才堪堪唤了一句:“六弟,你这般念想难道是为了……,那灵——”

    问到一半就被打断:“他知也好,不知也好,都于这结果无甚干系。”其实只要是那个人想的,哪怕倾尽一切,赵鸢也会为他去做到。

    侯炳臣久久未言,半晌才长叹一声:“佛经中也说道: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情爱痴缘,在佛祖看来,不过全是一场空梦,但是红尘中人却怎么都参不破悟不透,且心甘情愿被这种痴念所困缚其中,挣扎不得,侯炳臣无法劝慰赵鸢,因为他自己何尝不也是如此呢。

    侯炳臣摇了摇头,还是道:“罢了,你既已下了决定,三哥自是站在你这边,明日你便去军营中开始历练吧,只是起先切莫急功近利,循序渐进才好,待几月之后神武军营拔营,我们再作打算。”

    赵鸢跟着颔首。

    而侯炳臣这方话才落,那头便传来一讶然声音:“谁?谁要去军营中历练?”

    紧接着书房的门便被打开,赵则急慌慌地冲了进来。

    他脚步声响,为人又没有轻重,其实屋内两人老远就听得他的动静,此刻见他冒失,不由纷纷射去谴责的目光。

    赵则接到这几柄眼刀,不由呐呐一退,抓抓脑袋委屈道:“我……我一时忘了敲门通报,要不、要不我再出去,重走一遍好了……”

    侯炳臣无奈地摇摇头:“你这般激动,是因着也想去军营么?”

    赵则立时猛点头,两只眼睛闪闪发光,能有一日为国参军,大杀四方可算是赵则毕生的追求了。

    却听侯炳臣道:“就你这脾性,早着呢,再磨练个五六年吧。”

    赵则兀地就拉下了脸,那悲苦之情眼见着都要哭了。

    赵鸢不看这偶尔傻缺的七弟,同侯炳臣点了头,说道:“我去练剑。”接着,就回头径自离开了。

    赵则一看他转身,忙快步随了上去。

    “练、练剑啊?我也去我也去,三哥,我走了啊!六哥……六哥你等等我……”

    赵则一路跟着赵鸢穿过了阆苑琼楼,也没有选将军府中宽阔的演武场,而是就在一片花苑中停了下来。

    牟飞紧随在后,见赵鸢伸出手来,便将一直捧着宝剑交付到他的手中。

    赵鸢的这把剑名为霁月,取自“春台玉烛,霁月光风”之美景,是他的某一位教习师傅所赠。

    赵鸢接过霁月剑,在手中轻巧地挽出一个剑花来,便身姿若舞,练了起来。

    赵则在一旁看得心痒,忍不住要加入其中,同他比划比划。但是无乱他怎么挑衅贴近,赵鸢就是左躲右闪,明明也没见太多动作,却怎么都不教赵则沾了衣角,只把这位七世子急得险些跳脚。

    足足晃了赵则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赵鸢终于停下了脚步,赵则累得气喘吁吁地瞧着他,出口的话却是不愿服输。

    “六哥,你不用慢下来,我能跟上,再给我些时辰就行!”

    赵鸢收了剑,仍是一派淡然,只往一旁的树下一站,说:“你练着,我来看。”

    赵则明白这是他六哥要教他武艺呢,忙乐呵地答应下来,然后转身眉眼一肃便认真耍起了招式。

    你别说,不过几月的历练,得两位副将指教,赵则的本事倒着实又有些进步,这一套“伏虎十二式”使得是鹰扬虎啸乘风踏浪,颇有不少气势在,若是加上些阅历沉稳,不出几年便会更有一番长进。

    赵则自己也是满意,毕竟日日勤加苦练,若是拿不出手如何能在他六哥面前献丑呢,只是当赵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下来后,正想讨些六哥的称赞时,回头却见赵鸢半倚在树干之上,侧着头竟不知看向哪里,连赵则走到身边都不晓得。

    赵则本想幽幽开口吓一吓六哥,却又忍不住好奇顺着对方视线寻了过去,就见这花苑的不远处有一栋三层小楼,黄墙黑瓦台榭高阁,正是侯炳臣特意所建的府中佛堂所在。

    而此时堂内窗边正坐了一人,那人低首伏案,手执一笔,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不是顾相檀又是谁?

    赵则瞧瞧远处灵佛,又瞧瞧自家六哥,摸了摸鼻子,没懂这是怎么个情形。

    六哥看着灵佛一动不动地发呆是做什么?

    半晌,赵鸢才淡淡收回目光,对上赵则莫名眼神,赵鸢一派自然,直指他方才剑招中的错处。

    “下盘虚浮,脚步沉滞。”

    又在他背阔和肩胛处轻轻一点,便得来赵则一声痛呼:“——嗷!”六哥好大的手劲,点的他又酸又麻,一下手臂都抬不起来了。

    “肌腱无力,挥剑不动,一日需得练上三个时辰,才有微效。”赵鸢冷冷道。

    赵则惊恐:“三、三个时辰?可是副将师傅只让我每日练上一个半时辰便够……”

    后半句在赵鸢浅淡的视线下收了回去。

    “你若不练,也可,随你。”赵鸢说完,又执了剑,径自舞了起来。

    赵则忙道:“我练,我练,我这就练。”他比谁都想要快些长进,只要能有一日如三哥、六哥这般威风,吃些苦头又算得了什么。

    而赵则的这一生痛呼,自然被顾相檀听去了,顾相檀本在抄经,一回头就见不远处一白一绿二人在苑中练剑。

    顾相檀的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到了那白色的身影上,衣袂翻飞,飘忽若神,赵鸢舞剑时的英姿无论顾相檀看过多少次都不禁为其折服。

    顾相檀不由得想起小时候,不管有事无事,他总爱挑在赵鸢练剑的时候去寻他,就这么悄悄站在院外,将他那一袭身姿看了个完全,便好像得了什么天大的宝贝一般,心满意足地回去连多看两本经书或听师傅叨念训斥都没那么难熬了。

    其实从小到大,这个人之于他,都是枯乏惨白的生命中,难以多得的旖旎美好。

    顾相檀垂下眼,瞧着自己方才在纸上不知不觉写下的那句话,轻轻叹了口气。

    欲因爱生,命因欲有,爱欲为因,爱命为果。

    一切本就全因爱欲,有了爱,有了欲,所以舍不得这条命,也舍不得这个人……

    ……

    自佛堂出来,天色都近了昏黄,没走两步,前头便现了一人,顾相檀瞧见他,自然笑了出来。

    “这是要去哪儿?”

    赵鸢走过来,把他手里抄完的经书都交予了安隐,然后拉着顾相檀往正厅去:“除夕,吃团圆饭。”

    顾相檀一怔,片刻才呐呐道:“团圆……”

    赵鸢捏了捏他的手,轻“嗯”了一声。

    这个词,于两人来说,皆是那般陌生,也许曾存在过,只是时日久远得已是快要忘记它的诸般模样了。

    整个将军府都张灯结彩,热闹得很,两人走到厅内,一个大圆桌摆在正中,筵席还未开,一伙人正围在一旁案边指手画脚着什么。

    赵则最是起劲,咋呼着:“这般大好的日子,自是该写点威风的挂在外面,也好讨个大好的彩头,嗯……就写:横戈跃马,八面威风!”

    “啧……”羿峥不给面子的直接顶了回去,“我比你少读那么多年大邺的书我都晓得你这话说得有多俗不可耐!”

    “那你说啊!”

    “就写:进贤黜奸,否极泰来如何?”

    赵则一蹦三尺高:“糊涂,你这是要三哥谋……”

    好在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就被薛仪阳喝止了:“大过年的,说些好听的。”

    赵则咬咬牙,把话吞了回去。

    顾相檀和赵鸢也来到了近前,一见这情形发现原来大家是在写春联。

    这么些年众人还是第一次团聚,对于这寻常百姓家司空见惯的事儿,于他们却一个比一个陌生,侯炳臣站在正中,手中执着笔,瞧见顾相檀似要将这主意给他来选,顾相檀却对他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将军做主便是。

    于是侯炳臣想了想,在红纸上写下了八个字。

    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团圆

    这团圆饭虽是一桌素宴,但菜品可真是不赖,素鹅、素烩、素饺……翻着花样儿的上,就算是赵则这般吃惯了宫里好东西的人都对这大厨的手艺赞不绝口。

    “唔……真是好吃,三哥你何时请了这么厉害的高人在府中,可否借我回去享用两天?我一定有借有还。”

    侯炳臣微微一顿,侧头对一旁的小厮说:“请秋姑娘一同来用吧。”

    小厮想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利落就答:“姑娘说大人们不必挂心,她已是用过了,将军若是有哪里要吩咐的,再唤她来即可。”

    侯炳臣面上略过一丝憾色,但到底没有勉强,抬手执起面前杯盏起身对顾相檀道:“侯某以茶代酒,这一杯是我侯炳臣敬您的,灵佛对我六弟恩德,侯某自没齿难忘。”

    顾相檀匆匆看了眼赵鸢,见他同样眉眼深深地望着自己,忙跟着站起说:“将军切莫这般客气,我……怎么受得起……”要不是自己思虑不周,也不会使得后头多出这些周折来,顾相檀自责还来不及。

    侯炳臣却摇头:“灵佛深明大义舍己芸人,实乃大邺之福,侯某虽已不才,但若有一日灵佛需用得上侯某,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顾相檀一怔,侯炳臣之前对自己礼遇有加,其中一半缘由皆是因着灵佛的身份加持,而这一番话说得,却是直直冲着顾相檀本人来的,丹丘果之事他并没有帮上太多的忙,和赵鸢一起日日同寝同眠也算不得太劳心伤神,那究竟是何缘由让侯将军一时之间做出如此变化?

    顾相檀有些想不通,却也……不敢深想,只点头将杯中清水喝了,连道:“不敢不敢。”然后被赵鸢扯着坐下了。

    门外忽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地脆响声,即便隔得老远,仍是能听得真切。

    侯炳臣笑道:“我不懂那些教化礼数,在陈州每到年节挨家挨户都会放这个,显得热闹,难得回了府,自也一同沾沾喜气。”

    顾相檀听着那炮竹声响,里头间或掺杂着丫鬟小厮们的嬉笑打闹之声,再看面前那一张张灿烂喜庆的笑脸,衬着满桌的佳肴,一时竟举箸呆愣起来,只觉这像是一场极美的梦,美到如此的不真实,往年他在鹿澧,日日所求的不过也就是这么一时半刻,有亲人在旁,有家的味道。

    忽的一只素包在眼前晃过,赵鸢夹了,放到自己的碗中,又拿筷子将外头一层油炸金黄的皮给小心地剥离了,这才转手放到了顾相檀的碗里。

    见顾相檀傻傻地盯着不动,解释了句:“外皮油腻,你吃不得。”

    顾相檀慢慢挑起一筷素馅放到了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继而又把整只一同吃了,片刻看着远处盘中另一餐道:“那白玉冻果似也不错,只是葱蒜不少……”

    话才落就见赵鸢挟了冻果,利落地把葱蒜去了,然后放到一边清水中过了辛辣,这才推到顾相檀面前。

    顾相檀嘴角不自禁地提起,乖乖地把那东西吃了个精光。

    就这般一个忙一个吃的,席上欢声笑语不断地用完了这顿团圆饭,因着侯炳臣顾念城外军营中的将士,还有不少兄弟背井离乡,一军统帅在佳节之时自不能独自畅怀,所以这筵席并未久拖,酉时一刻就早早散了。

    顾相檀和赵鸢相携着离了正厅,往赵鸢所在的偏院而去。

    今夜月色清明,皎皎银光铺满苑囿回廊,廊外种了棵棵梅树,被这腊月冬雪一浇,花骨朵儿微微初绽,点点梅香幽幽清逸。

    雪融了一半,赵鸢边走边拉着顾相檀怕他脚滑摔了,顾相檀却看着远处梅树忽然轻轻念到:“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除夕年节,骨肉团圆,赵鸢至少还有至亲在身边,但是整个天上地下,人间大邺,再找不到一个和他顾相檀有血脉牵连的人了。

    赵鸢听得这首诗,心里不由揪起,握着顾相檀的手也紧了紧。

    两人到了小院,赵鸢却没有急着进屋,而是唤了毕符出来。

    顾相檀瞧着毕符走到近前,再看他手里东西,一个火炉,一个火盆,加一捆纸钱。

    毕符张罗好之后,赵鸢径自蹲□,挟了一张黄纸丢进了盆中,跃跃火光将他得脸映得明明灭灭,只一双眼瞳格外澄亮,璀璨若星。

    顾相檀静立半晌,蹲到了赵鸢身边,赵鸢递了一张黄纸过来,顾相檀接过,缓缓放到了火中,看着它被那明艳赤红一点点卷曲吞没。

    两人一言未发,就这么默默祭奠了良久,下一刻毕符又拿来一个火盆放在一边,顾相檀疑惑地朝赵鸢看去。

    赵鸢在这盆内也丢入了几张黄纸,片刻道:“我曾有一位奶娘,七年前的今日,她为了护我一命,惨死在了贼人的手中。”

    顾相檀一愣,他极少听得赵鸢提起小时候的事,无论是幼年在宫中,又或是被宗政帝流放在外,赵鸢对此都闭口不言,不说苦也不说难,然而就算他对此再如何缄默,顾相檀仍是记得那年在赵鸢中毒之时,自己施救时牟飞说起过的话,他们家的这位少爷像这般在鬼门关前徘徊往复,在此之前都不知经历几多了。

    赵鸢八岁离京,身边只带了两个侍卫和两个照顾他的人,千里迢迢去到北向,待不到两年,又被追杀至鹿澧,最后无奈之下委身郊野,个中惊险,他所吃的种种苦头又哪里是外人可以臆测得到的,眼下听他虽不过寥寥几语,赵鸢也不会铺开了说,但顾相檀只要一想到背后黑手猖狂若斯,加之赵鸢如今回到京内却依旧遭受迫害,生死来回,顾相檀胸腹之中便忍不住血气翻涌。

    赵鸢一侧头便见顾相檀眸中沉色幽幽,手中黄纸都捏出了层层褶皱,他抬起指尖在顾相檀被紧紧咬住的下唇处轻轻一抹,待对方看过来时,轻道:“别咬,都出血了……”

    顾相檀心头一悸,忙别开了眼,伸出舌头舔了舔,果然尝到了点点腥甜,只是唇上还有些微麻,仿佛那指腹冰凉触感还残留其上。

    赵鸢则淡淡收回手,目光却仍是落在顾相檀浅红舌尖上,看着它划过唇瓣,又颤颤地缩了回去。

    顾相檀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便从赵鸢手里又拿了两张黄纸道:“那就再多烧些,若是奶娘泉下有知,瞧得你今日模样,自也会感念欣慰的。”

    待将纸钱都烧了个完整,顾相檀的腿都已经蹲麻了,亏得赵鸢提了他一把,又半扶半搀地将他弄进了屋内。

    安寝前,顾相檀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明日我要去一趟释门寺。”

    他原本的意思是想问询赵鸢是否有空能和他同去,然而许是近日安逸得久了,只要和赵鸢在一张床上同枕同歇,顾相檀总是格外好眠,不等后半句话问出,他已是忍不住睡了过去。

    赵鸢瞧着身侧之人睡颜,脑中却不由略过种种当年旧事。

    亲眼得见父王在棺中焦黑的陈尸枯骨、母妃临死前的伤心欲绝心灰意冷、还有那夜半抱着自己在无人街巷中奔逃,身中数刀的乳母,这一幅幅的画面在曾经几乎夜夜伴他入眠,纠结于梦靥。可是不知何时,赵鸢已经久远都没有再因此夜不能寐了,仔细想来,似乎就是十一岁那年,解了毒之后结束的。

    那一年他历经生死,那一年他由死重生。

    那一年赵鸢遇见了他人生中最大的救赎,所以这一线光明,值得倾其所用来交换,因为是无与伦比的弥足珍贵。

    赵鸢想到此,轻轻拂过顾相檀的脸颊,替他掖了掖被子,伸手环着他一起睡了……

    正月初一,弥勒佛圣诞,大邺上下,以相国寺为首,合其座下八十八座大属寺,又各分八十八座小属寺,行圣诞祝仪,办千佛法会。

    觉天陵自也行水陆法会,宗政帝亲自参礼,祈愿国之昌盛,风调雨顺。

    顾相檀却未到场,而是去了释门寺,作为京中第一大佛寺,初一年节自是人头攒动,焚香祝礼之众将这一方庙宇挤得都要无处下脚了。

    顾相檀一早醒来赵鸢便已将祝祷的供奉礼品都备下妥当了,用了早膳,毕符和衍方就牵来了马车,赵鸢带着顾相檀坐了上去。

    顾相檀才感叹完赵鸢对他照料之深,继而又斟酌半晌,说道:“此去一来同佛祖见礼,二来是想会会一个人。”

    然而赵鸢却并未多问,只淡淡点了头。

    顾相檀微讶:“你可是知道了?”

    接着又觉恍然,赵鸢虽没他心思那么刁钻深沉,但想得并不比自己窄短多少,所以,那人在那事上做得这般明显,前后缘由赵鸢也都看在眼里,早有料想不算奇怪。

    于是顾相檀也不赘述,笑着说:“不过还不晓得她会不会来,姑且碰碰运气吧。”

    赵鸢却道:“会。”

    “为何?”

    赵鸢说:“因为她晓得你会来。”

    ☆、为何

    果然如赵鸢所说,两人一进释门寺,便有一丫鬟模样的人拦住了他们去路,显是守在这儿良久了。

    那丫鬟眉眼弯弯,悄悄地给二人福了福身,又小声道:“奴婢见过灵佛和六世子,我家小姐正在偏院佛堂,有话相叙,不知二位可否拨冗。”

    顾相檀本就是冲着她来的,既然对方如此直接,他也没道理扭扭捏捏故作拖延,于是和赵鸢交换了一个眼色,点点头,一起随在了身后。

    释门寺的后院顾相檀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但今日这儿冷冷清清,四目望去都不见一人,显然是被提前差遣走了。

    丫鬟在一屋门前住了脚,向内禀明之后,便听得一悠然女声。

    “还不快请……”

    顾相檀和赵鸢进得内室,就见一人缓缓迎出,仪态端方娟好静秀,正是贡家大小姐——贡懿陵。

    贡懿陵笑着让顾相檀和赵鸢坐下,又给二人斟了茶,这才缓缓道:“正月大吉之日,便猜得灵佛会来此祝祷焚香,于是着了侍婢唐突相请,还望海涵。”

    “哪里的话,贡小姐真是客气了。”

    “前阵子听说六世子抱恙,不知近日身子可好些了?”贡懿陵转头又问一直沉默的赵鸢。

    赵鸢难得没有挂上一张冷面,还对贡懿陵点了点头:“好多了。”想了想,又补了句:“多谢贡小姐。”

    里头个中深意,你知我也知。

    贡懿陵只淡淡一笑。

    顾相檀却道:“小姐救命之恩,我等自是挂怀于心。”他这话说得毫不避讳,一来那颗丹药的的确确拉回了赵鸢一命,也将顾相檀拯救于水火之中,且不管对方作何打算,这个情不能不念,二来,顾相檀想顺藤摸瓜,好好探一探贡懿陵的底。

    然而在贡懿陵听来,顾相檀说得简单,但深究之下意义却颇多,明明在众人眼中灵佛同六世子的关系不过近段日子才好些的,就算赵鸢救了他一命,但这毒症再如何痊愈,也不该由顾相檀来代为感谢,一副拳拳之忱之态,好像两人是一条心,甚至是……一家人一般。

    贡懿陵眉眼一动,已是会过意来。

    无论顾相檀和赵鸢是怎么熟识的,总之他二人的交情必定不似外界所瞧的那样疏淡,而顾相檀愿意在自己面前如斯表现,也不在乎她怀疑多心,何尝不是灵佛的一种真诚的示好呢?

    我一片赤诚,坦荡荡于你,只为同求你一句真话。

    贡懿陵整了脸色,良久未言,似是在斟酌如何开口。

    顾相檀看她模样,也不说话,只悄悄瞥了眼赵鸢,却见对方也在看自己,眸中还含着一丝谨慎。

    顾相檀对他眨眨眼,又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须臾,贡懿陵道:“灵佛和世子既已知晓,我也不敢相瞒,那丹果当年分做两颗,一颗在皇上那里,一颗则在皇后手中,而我手中这颗,便是皇后之前所赠。”

    顾相檀弯起嘴角:“看来皇后娘娘对贡小姐真是厚爱有加。”连这样的东西都舍得当聘礼送出去,也算是毫无保留了。

    贡懿陵却只垂眼:“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懿陵不敢居功,只盼这功德今日做下,能有一天福泽余人。”

    她的意思,顾相檀心头一转明白了过来,却仍是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有因有果,有来有去。”善恶非交易,并不是我多为善,便能弥补旁人的恶,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的债还需自己来偿。

    贡懿陵抬起头:“这个道理我自明白,天道公正,佛祖明眼,但人心却不是能这般分得清清楚楚的,我是俗人,比不得灵佛通透,我不和天争这善恩果报,我只求人心能在危难时顾念人有糊涂,因而得一个赦过之情。”

    ……

    “好一个赦过之情……”

    回去的马车里,顾相檀将贡懿陵的话琢磨良久,呐呐感叹了一句。

    贡懿陵方才那些话的意思便是要同顾相檀和赵鸢做一个交换,今日他们既然承她的情,那以后若是有人遇见危险,或是犯了错,得罪了他们,灵佛和六世子可以看在这个情分上,放他们一马。

    “不过,她拿了丹果给我们,这事儿皇后不可能不知道。”而皇后和宗政帝为人处事本就有不同,顾相檀能猜得到,贡懿陵是怎么游说皇后的。

    在她看来,就算这一次赵鸢中毒死了,却还有赵则在,就算侯炳臣断了一只手,泸州关还有曹钦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王爷一派岂能说倒就倒?皇帝只注重眼前的利益,看不长远是很不聪明的,他不是一直想讨好灵佛,拉拢侯将军吗,这个时候不正是最好的时机?断了一只手又如何,若真因此就把人看死了才是失策。皇帝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太子想。

    所以这雪中送炭的事,皇后才让贡懿陵来做,就是希冀灵佛和六世子能在以后记恩时把太子的一份也算上,若是要记宗政帝的仇,也别牵连太子。

    只是皇后却不知,贡懿陵方才那些恩情却明显不是为太子求的,而是为他们贡家,一句“人有糊涂”,将敬国公一族硬生生的指摘了出来,同宗政帝一派分了个清清楚楚。

    然而顾相檀却还是有些不明白,光就眼前这情景,谁也不比谁多占便宜,贡懿陵为何此刻就要问他们求这一个人情,像是早料到宗政帝和三王以后将会一败涂地的下场一样。

    他撑着下颚,食指一下一下轻点小几的模样全全落在了赵鸢的眼中,赵鸢忍不住伸出手,在顾相檀眉间抹了抹,抹去其上隐隐的褶皱愁思,继而将他心内烦扰说了出来。

    “她并未料到什么,不过是有备无患而已。”

    顾相檀一愣,抓下赵鸢的手,径自思忖了半晌,接着恍然大悟。

    其实对贡懿陵来说,结果无非三种,宗政帝胜,她自什么都不用做,敬国公也是功臣,后半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若是三王胜,那无论她做什么结果都不会改变,贡氏一族怎么都逃脱不了这灭顶之灾。最后剩下的一种,便是侯炳臣赵鸢等人得了这生杀大权,唯有此处,对贡懿陵才会生出变数,因为届时,敬国公阖府是去是留,全凭他们一念之间。

    所以贡懿陵此举不过是少一个敌人,多一条活路而已。

    将这脉络丝丝梳理,顾相檀更是不由感叹:“这贡小姐……真真非同一般。”要求他们帮忙,也是要料准了赵鸢和自己的性子,要不然这话可不是随便说得的,她便是有把握,这丹果给出,顾相檀和赵鸢就不会当没收到,更不会忘恩负义,加上……还有衍方那日的事,贡懿陵只字未提,顾相檀却不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仔细想来,要是赵勉是个争气的主子,有她相伴扶持,顾相檀说不定真愿意看他们执掌这大邺江山,创一番盛世繁华。

    马车在将军府外停了下来,顾相檀方才抓着赵鸢的手便忘了放,赵鸢正好反手一牵,将他小心翼翼带下了车,又拉着往府里去了。

    听得顾相檀的话,赵鸢径自接道:“只可惜所托非人,彩凤随鸦。”

    话毕,一道惊讶的疑问便横插了进来:“什么随鸦?谁随了鸦?莫非是六哥的心上人?”赵则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头上抹了层汗,手里则提着剑,从头到尾斗殴没个清净的模样。

    他这才到,后头羿峥就追了过来,刚要骂这家伙明明要自己陪着他练剑的,怎么一晃人都没了,就听赵则在不远处口无遮拦道:“六哥你要看上哪家姑娘趁早让三哥给去把亲提了呀,若是改明儿你随军去了陈州,说不准就要被人抢了。”

    羿峥脚底生风,三两步就赶到了近前,直接想拿手里的药包一整个塞进赵则嘴里,但还是晚了,一回头果然见顾相檀白了一张脸,怔怔然地瞧着赵鸢。

    “那什么……哪儿来的姑娘呀,莫非长成天仙样儿的?就算是天仙,这美貌在六世子面前怕也是瞧不上的吧,所以,莫要瞎说了!”羿峥一边搓手一边转头瞪向赵则。

    赵则满头雾水,便听顾相檀忽的幽幽问道:“……随军去陈州?为何?”

    赵则忙给热心的解答:“因为六哥入了神武军营啦,昨日三哥才应下的,多威风啊,就六哥的本事,最起码也是个参将,唉……总有一日,我也能进去!”

    他还在那儿絮絮叨叨地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夸赵鸢呢,羿峥已是忍不住上前要把赵则揪开,不过又瞅瞅顾相檀那死白的脸色,有些犹豫到底是先管哪一边才好。

    顾相檀没得到赵鸢亲口回答,不由又问了一遍,这一遍却是扬起了声。

    “为何?!”

    赵鸢仍是淡着一张脸,自他神情上瞧不出分毫波动,相较之面前顾相檀的躁郁焦急,显得更是冷漠疏离。

    “不过是个历练而已。”赵鸢终于说。

    顾相檀却紧抿着唇,圆润瓷白的脸硬是绷出了冷厉的线条来,看着赵鸢的眼中渐渐充出血丝,心里只觉山呼海啸般的天摇地动。

    渊清要走了……

    渊清要去参军了……

    渊清要去战场了……

    渊清……要去那个上辈子要了他的命的地方了!

    “嗡”得一声,顾相檀脑中所有神思若惊弦一般不停震颤,震得他眼前发黑,险些站不住脚。

    不知想到什么,顾相檀猛然转身,脚下却微微踉跄,赵鸢脸上僵冷表情现出裂缝,忙要伸手去扶他,却被对方用力挥开!

    紧接着,顾相檀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这突如其来地变故自然把羿峥和赵则也惊了一跳,特别是赵则,茫然无措地看着顾相檀离去的背影,又去看他愣愣站着的六哥,半急慌慌地问:“灵、灵佛这是怎么了?这里头定是有哪里来的误会吧?”

    “还能从哪里来?亏得你!”羿峥不由得狠狠翻了个白眼。

    下一时牟飞便向着此处匆匆行来,一见赵鸢便急着禀道:“少爷,灵佛方才去了院中收拾了东西,带着侍从自偏门走了。”

    赵鸢一怔,半晌,只点点头,表示知晓了,而在暗处,他袖中的手却紧握到磕破了掌心。

    ☆、元宵

    顾相檀一气之下从将军府回了须弥殿,他气得自不是赵鸢,没人能比他更晓得赵鸢的心思了,顾相檀气得只是自己早已殚智竭力倾其所有,却依旧仿佛抵不过命运转动的轮盘轨迹一般。

    究竟要如何是好,他到底还能做些什么,才能避免危机再起,才能保得渊清的平安呢?

    顾相檀瘫坐在椅内,将脸埋入掌中,只觉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其后的日子,顾相檀便在须弥殿内闭关念经,也不见客,更是没有再遇见赵鸢,因着有了除夕和初一时的热闹鼎沸,两相比较之下,更衬得此地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然而那一头宗政帝倒是好耐心,隔三差五的就遣了孙公公来关心,也不过分亲近,只问问灵佛身子好不好,有什么缺的补的,随时给供上,就这般一直磨叽到了十五那日,顾相檀才出了关,紧接着立时便得了孙公公的传话,说这算不得旨意,只是宗政帝的相邀,若是灵佛愿意,便邀今夜元宵佳宴一叙。

    顾相檀略作思忖,点了头。

    日暮时分,天色渐暗,一弯冷月已爬上梢头。

    顾相檀坐了舆轿往紫微宫方向去了,想是为了将除夕的清寂补回来,一路过去,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胧胧脉脉层层叠叠,好一番节庆的欢喜之象,

    顾相檀却未多瞧,待到停了轿,便径自进了殿,殿中已坐了不少人,顾相檀同他们一一颔首,最后被安排着在宗政帝身旁的位子坐下了。

    不过一抬头,却正对上一双淡淡望过来的眉眼,那眼中神色平静,仿佛并未因近日的疏离而有所惶惑,只是目光却是直接,一动未动,竟瞧得顾相檀先忍不住避开了视线。

    顾相檀心里不舒坦,面上也难得没了伪装的精力,淡漠着一张脸不发一言,而他这幅模样落在一旁的太子眼里,便当是灵佛的气还没有顺的表现,看来他也不用理父皇让自己提前探一探口风的旨意了,仔细想来,他们又没有哪里得罪顾相檀,凭什么这般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就算有不对盘的,也是和六世子,顾相檀在那里生哪门子的气啊,管得也太宽了些。

    赵勉心里不服,自然也没有好脸色,于是这一桌两位主子心情不虞,下位的人哪里又敢高兴到哪儿去呢,直到宗政帝带着皇后入了席,这气氛才稍稍好些。

    侯将军以带伤为由没有赴宴,三王也没有来,说是病了,估计还在为羽林将军的事儿憋着火呢,赵界倒是来了,毕竟是小辈,摇着扇子,脸上带着惯常的阴郁笑容,一派没事人的模样。

    宗政帝给灵佛先赐了茶,又有的没的地说了一堆,亲近讨好之意显而易见,顾相檀从头到尾只微微颔首,嘴角带笑,算不得热络,但至少没有太给皇上难堪,宗政帝也不能多求了。

    接着竟又蔼然可亲地询问六世子的身子是不是好些了,还赏了一堆灵丹圣药给他调养,席上众人也皆顺风扯帆,皇帝说什么是什么,连赵鸢自己也十分配合,不知情的人见了真以为是一派君臣和睦的景象。

    好容易等散了席,宗政帝似是还想同顾相檀说道说道,顾相檀却借口精神不济,早早地就要回须弥殿,走了两步,就见赵鸢站在不远处,毫不避讳地望着自己,而另一边又有一人迎了上来,却是有一阵未见的赵溯。

    顾相檀脚步一顿,同赵鸢对视片刻,继而转身往赵溯走了过去。

    赵鸢瞧着赵溯对顾相檀说了什么,顾相檀提了提嘴角,二人便一同出了大殿,顾相檀没有坐轿,反而让苏息和安隐随着轿子先回去了。

    “听闻六世子所中的毒名为莺歌,一旦毒发便极为凶险,没想到却被神武军中的神医所解,看来侯将军身边真是卧虎藏龙啊。”

    因着张贴了悬赏,所以莺歌之毒的解药是丹丘果之事早已传遍大邺,但有宗政帝吝啬在前,皇后若是再把自己的丹果拿出来弥补,未免给人琴瑟不调之感,于是这好事只能做得藏着掖着,半点无法声张,对外也只说六世子得了神医救助,这才化险为夷,对此,贡懿陵自是无所谓,但于皇后来说,却算是蚀了大本了。

    所以赵溯也当六世子是自己痊愈的,这才有此一说。

    顾相檀点点头:“神医医术了得,我也很是佩服。”

    赵溯这话不过是想套一套顾相檀在将军府中的近况而已,想到那一天对方一去不回头,留着赵溯一人面对一桌残羹剩粥,明知这人走了,赵溯却仍是等到天黑才离开,将个中不甘生生吞下,如今好容易寻到机会开口,不想顾相檀却四两拨千斤地把这事儿对付过去了,像是打定了主意不准备告诉他。

    赵溯心内愤懑,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暗忖着要如何再问,却觉身旁顾相檀缓了步子,不由抬头望去,就见一顶小轿行在不远处,轿旁随了十六位侍从,个个魁梧奇伟鸷狠狼戾,一看就都是练家子,而宫中有这般做派的,除了三王府的,不作他想。

    不待赵溯开口,顾相檀忽的眉眼一动,径自便走了上去。

    衍方在后忙快步相随,手已放到腰侧剑柄上,就怕万一要动手能先发制人,切不可让灵佛伤到半分。

    那些人也早注意到身后有人,他们一个个都是三王手下千挑万选的高手,这才能来保护三世子,如今灵佛在前,哪能狗眼不识泰山呢。

    于是一人忙掀了轿帘去通报,其余人则敛了气势,低眉顺眼地给顾相檀跪了。

    不一会儿赵界就走了出来,手中扇子一摇一摇,在这寂夜之下白晃晃得格外刺眼。

    “给灵佛见礼了,这寒夜天凉,灵佛怎不坐轿?可否需赵界相送?”赵界态度倒是悠然,边说边瞥了眼一旁的赵溯。

    顾相檀脸上表情已是变了,双眉紧皱,目不转睛地看着赵界,直把赵界看得险些破了那一身淡定,好在没多时顾相檀便收了目光。

    “三世子,我有些事想问你,可否借一步说话?”顾相檀压着声说。

    赵界一怔,先是莫名,继而眼中就掺上了防备,笑着点了点头。

    顾相檀看看赵溯,赵溯虽不甘愿,但还是退了一步,当先告辞了,赵界又把轿夫和侍卫都遣远了,用眼神示意他们注意着些,别让人把话听去了,这才走近顾相檀。

    顾相檀沉吟一会儿,语带郑重地问:“三世子是否听闻前一阵宫中所发生的事?”

    赵界装傻道:“宫中的事?赵界不知。”

    “便是先有我被掳在前,六世子中毒在后。”

    “哦!原来是这个……”赵界恍然,又痛心疾首,“也不知怎么就给那南蛮人混入了京内,这才引出一片混乱。”

    顾相檀直勾勾看他:“南蛮人?三世子这般以为?”

    赵界疑惑:“难道不是?”

    顾相檀沉声:“话已至此,我也实不相瞒,有人对我说,此事乃三王所为,所以我才想来向三世子求证一番。”

    赵界心里猛地跳了跳,面上却哈哈大笑起来:“这话从何说起,灵佛莫不会信了吧?”

    顾相檀说:“我要信了,便不会来问你了,只是三世子可否给我个说法。”

    赵界心神急转,三王所做的一切自是有他这儿子在旁推波助澜的功劳,他们敢做就不怕对方发现,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同宗政帝撕破脸皮,战他个一战,但是这准备中却不包含顾相檀会亲自来问,赵界一时都不知该说这灵佛是真傻还是假傻了,若自己是凶手,他这般直捣黄龙难道他赵界还会亲口承认吗?若自己不是,顾相檀不止打草惊蛇,还将给他说道此事的人一起供了出来,真是小野村里养出来的活菩萨,没见识之外,还至真至“蠢”得很呐。

    赵界忍不住在心里把顾相檀一通看轻,嘴里依旧不遗余力地喊冤:“灵佛难道不知,前一阵羽林将军也身死在贼人之手,现下还未将他捉拿归案,羽林将军待我如亲子,又与父王情深友于,我们哪里来的心思再去加害旁人?我和父王潜心修佛,对您更是敬重,又怎会暗下杀手?若是因此触怒了菩萨,怕是几辈子都无法偿还这罪孽。如此风起云飞之时,我等自该同心协力对抗外敌,却不想竟有人伺机陷害,简直其心可诛!”

    顾相檀一脸肃穆,想是觉得赵界的话说得有道理,但却仍是道:“但南蛮人离大邺千里,若是没有人相助,如何能轻易行事?”

    赵界冷冷一笑:“灵佛慈悲,所以多得是人愿意拿您当枪使,我和父王招人怀疑,不过是因着我们手中握着京城兵力罢了,若是照此来看,说一句大不敬的,我们方便,旁人难道就不方便了?灵佛掌天下民心,得您相助,比得十万兵力还要有用,我要真有贼心,也绝不会向您下手,反而想法设法地讨好还来不及呢。”话外之意便是,那些苦苦献殷勤地才更值得怀疑,好比宗政帝,又好比……赵鸢。

    顾相檀拧眉想了良久,终于点了点头:“看来这里头有些误会……”

    赵界道:“自然是误会,灵佛可要明察,切莫被人利用了去,让那些人混淆是非,颠倒黑白,贼喊捉贼。”

    顾相檀面带忧思:“容我想想,此事该从长计议,免得再连累无辜。”

    赵界还想再说,但又怕急功近利将矛头转嫁反而引得怀疑,于是颔首笑道:“那便好,灵佛心善,自不会轻信非人。”

    继而又吹捧了几句,就要让人送顾相檀回去,顾相檀忙给拒绝了,于是赵界也不勉强,坐上轿子先走了。

    舆轿中,赵界回想到方才一番话就觉又气又喜。

    气的是宗政帝和侯炳臣一伙儿果然没少在背后给他们下药,顾相檀听到的恶言只会多不会少。喜的是本都想放弃顾相檀这条线了,没想到这灵佛却当真好骗,到底是年纪小,装得再聪明也逃不过任人拿捏的结果。

    赵界越想越远,忙让轿夫快些走,他要将此事速速禀报给父王知道,切不可放过这个好机会。

    ……

    而顾相檀同赵界分别后,慢慢行走在回须弥殿的路上,他走得神思不定,似是还沉浸在方才的攀谈里,所以在一丛小树林前,冷不丁地就险些绊了一跤,幸而衍方眼明手快地将他扶住了。

    衍方道:“公子,夜凉了,早些回殿吧。”

    顾相檀却摇摇头:“我想在这儿走走,你回殿给我把那件青丝缎袄拿来。”

    衍方犹豫。

    顾相檀说:“去吧,我就在这儿等着,无事。”

    衍方往后头的一片夜色望了望,快步去了。

    顾相檀则转身忽的往一边的小树林走去,树林中寒雾阴翳,满是枯叶,一脚踩下去就吱吱作响,而不远处便是一方荷塘。

    脚步声咔擦咔擦,越行越远,紧接着便传来一声“扑通……”水花四溅。

    此时林外忽的跃出一袭白影,直朝荷塘奔来,然而匆匆行到近前,却见波纹悠悠,涟漪轻荡,的确有东西落水了,却绝不是人。

    赵鸢长长喘出一口气,回头朝林边看去,就见顾相檀从树后慢慢踱出来,不怎么高兴地看着自己。

    “你跟着我做什么?”顾相檀问。

    ☆、大婚

    其实不用赵鸢回答,顾相檀也晓得他为何要随着自己,不外乎是担心之前腊八那夜自个儿被绑的事情又一次重现。

    想到此,顾相檀淡淡一笑:“那些人哪会如此之蠢,才下手多久便又来作怪?宫内眼下的守卫已是多了不少,才没有那么容易被他们得手。而且……”他睨了眼赵鸢没什么表情的面容,“你一路跟着该是听见我之前同赵界的话了吧,灵佛既然对三王消了怀疑,那么我于他们还是有些用处的,短期之内,自不会再那我来做那标靶。”

    说罢,却见赵鸢还是只敛着眉目不语,顾相檀只觉丢出的碎石全打在了棉花堆中,起不了半点回音,不由心内抑郁,即刻就要甩袖而去,然而他才一动,手腕却被一把握住了。

    那腕间力道不轻不重,却恰巧让他脱不得身,顾相檀挣了两下,无奈回头冷声道:“放开!”

    赵鸢却无甚动作。

    顾相檀又说了一遍。

    赵鸢仍是毫无反应。

    两人便这般僵持须臾,最后还是顾相檀先软了脾气,他轻轻地问了句:“你到底要我怎样?”那话语里满是无可奈何之情。

    赵鸢一动不动地望着顾相檀,忽的竟反问了一句:“那你要我怎样?”

    顾相檀一怔,险些脱口而出:便是要你避祸就福明哲保身,要你安安稳稳地待在京城,更要你无灾无痛地好好活着!然而话才要说出又硬生生地忍了下来,顾相檀恍然所觉,自己这番所求不正是和平日里赵鸢对衍方吩咐的那些话如出一辙么?要衍方看顾着自己,叮嘱自己需对外退避三舍择地而蹈,切莫乱趟浑水多管闲事。

    如今易地而处,心境却全然相似,他们本就是一样的人,无法看着对方出生入死,而自己则活在懵懵懂懂的庇佑之下,袖手旁观,顾相檀自己都做不到,又哪里来的底气央求赵鸢这样那样呢?

    看着顾相檀垂眸难言,一脸郁色,赵鸢自然深有所感,他不由手上一重,将顾相檀拉到了面前。

    衍方已是去而复返,只远远地站在林外,赵鸢对他抬了抬手,衍方忙上前将手里的缎袄交予了他。

    赵鸢抖开袄子,要披在顾相檀身上,顾相檀却避了避。

    “我不要,说了穿完便还你……”声音满是不情愿。

    赵鸢却不管,半强硬地用缎袄将他包裹住,仔细地整了领口袖管,然后继续反手牵着人往林外而去。

    顾相檀被他带着亦步亦趋,不禁抬头愣愣地瞧着赵鸢的背影,那人如斯清俊,挺拔若松,正是人生的大好年华,他不似自己有遁世天命,许多事都做不得。好男儿志在四方,看看侯将军那半生戎马,得天下人敬仰,即便如今生不由己,但曾经辉煌,足够流芳百世名垂千古,赵鸢也该如此,更值得如此,上一世他虽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但浩浩天下,谁不知骁家军英勇威名赫赫之光,堂堂威震四方的骁王难道要屈就于此,一生苟活?想必这于赵鸢才或许更是生不如死吧……

    这一路,顾相檀心中百转千回,想了很多很多,他想放手,却又放不了手,他不想让渊清为难束缚,却又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于是一时纠结自困,无边烦扰,怎么都寻不到一个解脱的出口。

    待到须弥殿前,赵鸢停下脚步,回头就对上顾相檀愁思满面的脸,眼前少年自来了京城后便开始喜怒不形于色,浅笑悠然的表情几乎成了一张面具般浮于其上,赵鸢由陌生到心疼,如今对方为了自己整日眉头不展,倒难得让他起了不同的滋味,那滋味微酸微麻,如翎羽般搔动着心尖处,牵动着四肢百骸都一同轻飘若絮。

    赵鸢心中微动,抬手顺了顺顾相檀的鬓发,指尖擦过腮边,柔声道:“进去吧,若无事,莫要一人出殿,那林子,以后也别去了。”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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