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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2节

    重生之八风不动 作者:柳满坡

    第22节

    那位皇后跟前伺候的刘姑姑道:“有话便说,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梅渐幽只有道:“只是前几天父亲去求见了御国将军……”

    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半句话,却令在场的人都恍然大悟了过来。

    梅渐熙心仪曹钦早已是全天下皆知的秘密了,关永侯同御国将军向来无甚交集,这般前去还能所谓何事,而此事要成了,恐怕梅府早就昭告天下喜不自胜了,哪还能这般藏着掖着啊,想必定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刘姑姑不由哼了一声:“啧啧,这可如何是好啊,你姐姐年岁不小了吧,痴心一片到头来却是如斯结果,未免也太可怜了……”

    “曹、曹将军说如今以国事为重,并无娶妻之心,也未必就是对姐姐无意。”

    “这话说的,难道京里上下就没有一个将士是有媳妇儿的了?不过是搪塞之言罢了……”

    贡懿陵打断她:“姑姑,他人之事莫要非议。”

    刘姑姑有点冤枉:“太子妃,这可是她自个儿要说与我们听得,她都不怕丢脸……”

    “姑姑!”贡懿陵沉下声,“皇后娘娘着你来看皇孙,眼下时辰不早了,你也该回去复命了。”

    贡懿陵从小在皇后跟前长大,为人谦恭温婉,对下人也从不苛待,皇后身边的人都熟识她,也知皇后对她的疼爱,所以多多少少都偏帮着,对于太子一心惦念的梅大小姐没什么好感,觉着身份品性都差了一截,所以听着梅渐幽的话才忍不住说道了两句。

    不过太子妃发了话,刘姑姑便不敢久留,于是道:“既如此,奴才就先回了,过几日还请娘娘去凤霞宫一趟,商讨中秋那日去菩提山为皇孙还愿之事。”

    只是刘姑姑自苑中转出就瞧见几人迎面走来,待看清对方模样,刘姑姑一惊,忙跪了下来。

    “奴、奴婢见过灵佛。”

    一旁听着动静的贡懿陵也走了过来,就瞧见顾相檀负手而立,笑笑着看了过来。

    ☆、此去

    “灵佛……”贡懿陵给顾相檀见了礼:“不知您今日到了府上,有失远迎了。”

    顾相檀笑道:“无妨,我只是来寻太子有事相商而已,这便要走了,太子妃有客在,不用麻烦。”说着淡淡瞥了眼一旁的梅渐幽。

    梅渐幽忙紧张道:“奴家也……也只是奉爹爹的命来看望小皇孙的,得知皇孙无恙就放心了,这、这就告辞了……”

    看她要走,贡懿陵也没有留人的意思,让人把梅渐幽和刘姑姑一起送了出去。

    孟粟也随着一起走了,留下顾相檀和贡懿陵二人在苑内相对。

    此时,贡懿陵手中抱着的孩子咿呀了两声,竟朝着顾相檀伸出胖胖的两截藕臂,一边蹬着双腿,直往前凑。

    顾相檀一愣,贡懿陵便笑了:“小惜儿同灵佛也算有缘,每次见了都要亲近。”这是赵勉第一个长子,为表亲厚,不待满岁,就已赐下了名讳,单名一个“惜”字,取自“惜衣有衣,惜食有食”的意思,便为了时时告诫以后的赵惜无论福乐皆来之不易,必要珍而重之,不忘自省,才可保万里江山百年平顺。

    如此这般的深意自然不会出自宗政帝之手,而是出自太子妃的意思,皇上满意于她给贫瘠的皇族子息添了新丁,又为了稳住太子蠢蠢欲动的心思,索性给了太子妃天大的恩赐,这才定下这个名字。

    赵惜的确对顾相檀很感兴趣,虽然见了不多,但每次只要有顾相檀在,赵惜都吵着闹着要他抱,而顾相檀一接手,那孩子便开始乐呵呵地不停地笑。

    眼下也是,见贡懿陵没有反对,顾相檀便把皇孙抱了过来,十来个月的娃娃身子骨还是软的,顾相檀小心地托着他的小屁|股,让他的脑袋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拿皇后的话来说,皇孙小时候简直和太子一模一样,赵勉虽腹内空了些,但相貌的确算得上好,赵惜眉眼随母妃,口鼻则和太子相差无几,脸庞圆圆,五官精致,瞧着煞是可爱,眼下则睁着一双大眼睛默默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年脸庞,又伸出肉肉的小手轻轻地揪着顾相檀耳边垂下的几缕碎发,嘴角带着笑,再不像方才那般吵闹了。

    顾相檀问贡懿陵:“皇孙的身子可好些了?”

    相较于对太子的忽冷忽热,顾相檀对皇孙却是真真的上心,自赵惜出生后,顾相檀闲暇时便会问起他的情形,就算知道皇后那儿会把孩子看顾的很好,但皇孙一有些头疼脑热的,灵佛还是会亲自寻了太医来问,又时不时叮嘱太子莫忘了尽到为父的责任。

    贡懿陵道:“好多了,曹将军回宫那几日就好的差不离了。”

    听着她提到曹钦,顾相檀便淡淡笑了:“太子妃这是介意梅大小姐?”

    贡懿陵提了裙摆,转身在一边的石凳上坐下,竟无避讳,反而道:“的确偶尔会想起,只因御国将军是一个可托付终生的大丈夫,梅大小姐若是寻得这样一个归宿,此生也算无憾了。”

    贡懿陵说这话时含着浅浅的唏嘘之情,她没提梅渐幽,更不提太子,似是只单纯为梅姑娘不值,至于旁的,与她无甚干系。

    顾相檀想到太子大婚那夜的高进廷,只觉人生能觅得一个两情相悦的良人,是怎般的弥足珍贵……

    他本也只是难得打趣而已,心知贡懿陵开口并不是所为此事,于是将话题引回了正道上:“如今天下未定,内忧外患频起,曹将军对关永侯所言也不算搪塞。”

    贡懿陵点点头:“攘外更需安内,家贼不除,天下难平。”

    顾相檀轻拍着怀里的皇孙,孩子眯着眼,显是迷糊着要睡过去了,三王动作隐蔽,但顾相檀也知瞒不过贡懿陵,思忖片刻道:“太子妃放心,只要相檀活着一天,定会想方设法保得皇孙平安。”不是宗政帝,也不是太子,而是皇孙。

    贡懿陵一怔,伸手小心地将赵惜接了过来,她要的话,还不等自己开口,顾相檀已是爽快地给了她承诺,她当初救下赵鸢是为了给他们贡家留一条活路,如今生为人母,她更该为了怀里的孩子多多思虑。

    “既如此,懿陵谢灵佛恩德。”贡懿陵对顾相檀深深一福。

    ……

    顾相檀出了乘风宫,却见孟粟竟还等在外头,仍是那么直挺挺地往轿旁一杵。

    “孟大人竟还未回府?不用给户部交差么?”

    孟粟侧了侧头,拱手给顾相檀行礼:“孟粟多谢灵佛相助。”他秉性刚直不知变通,但不代表脑子傻,若是今天没有面前的人,这差事可没那么容易办好,而且还能自太子手中诓得这么个宝贝。

    不过孟粟道谢归道谢,眼中却仍是没什么太大的感激之色,顾相檀瞧着他甚有意思,忍不住问:“孟大人可是对相檀有何不满?”

    孟粟道:“并无。”

    顾相檀又问:“那当日在金谷楼赠予的诗,孟大人可还记得?”

    孟粟呆了下:“记得。”

    “那孟大人是否以为,我不配称灵佛?”

    即便孟粟这般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也被顾相檀如此直接的话给震得有些懵,再抬头看眼前少年,仍是笑意盈盈,不见半点愤然质问之色,只仿佛诚心讨教。

    孟粟心内略作思量,还是将所想付诸于口了:“孟某于佛理所悟不多,但也知佛经有云:多欲之人多苦恼,少欲之人宜修行。”这话外的意思便是说顾相檀所求太多,私心杂念也太多,连静心修行都做不到,做灵佛的确是勉强了。

    苏息在一旁听得险些跳起,顾相檀却抬手阻了他的斥责,凝神沉吟片刻,竟然点了点头,然后径自便上了轿。

    就在孟粟以为这次怕是将灵佛得罪了时,顾相檀又掀开轿帘,淡淡地问了一句:“那大人是如何看待六世子的呢?”

    虽不知顾相檀为何忽地转了话锋,但提到赵鸢孟粟不由变了脸色,眼中也带上了恭敬之情。

    “六世子慷慨仗义,不畏奸邪,”这是说那次在金谷楼赵鸢对他的相救,“爱民恤物、常怀慈忍,”这是说赵鸢不惜费时费力游说自己做官,“骁勇善战、精忠报国,”这是说赵鸢心怀大邺,为了天下百姓而奋勇杀敌,“如此良才,怎能不让万民敬仰,效忠追随。”

    “效忠追随……”

    顾相檀呢喃着这句话,继而粲然一笑:“如此甚好,孟大人果然目光如炬,慧眼识英雄。”

    只是言罢又垂眼轻道:“命即无奈何,心可使泰然……我同孟先生,其实一般无二。”孟粟入朝为官,他顾相檀做这灵佛,一样无奈为之,不过是求一个问心无愧而已。

    孟粟觉出顾相檀此话深意,不由怔然,转头却见轿子已悠悠缓缓行出老远,慢慢消失于西沉暮阳之下……

    这一日赵鸢回须弥殿时早已月上中天,他换回了一身月白色锦袍,足下轻点,便于檐瓦之中翻飞若舞,门外侍卫只觉身旁浅影掠过,再回头去寻,却只剩枝桠婆娑,什么都没有瞅见。

    赵鸢轻松的避过闲人耳目,进得顾相檀的小院这才显了身姿,只是一落地,赵鸢便觉周围有异,他屏气凝神地细听片刻,面色一变,猛然跃起三两步就朝屋内窜去。

    院门大开,赵鸢在其内一通好找,却见顾相檀的内室床铺齐整,灯火寂灭,而人……却一个都不见了!?

    赵鸢眉峰紧蹙,暗道自己莫要慌乱,须弥殿外守卫如常,若是顾相檀出了事,宫里定不会这么安稳,左思右想一番,心头灵光乍现,赵鸢袖摆一挥又隐没在了黢黑之中。

    沿着殿外长道一路疾行,不过半盏茶就已到了大邺皇城东边的侧门处,幽暗的月色之下,果然老远便瞧见两辆马车停在那里,一辆车旁站了两个侍从,正拢着袖子挨在一起聊天,而另一辆跟前则立着衍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所以赵鸢一靠近,衍方便第一时间动了,待瞧清了来人是谁时,衍方不由轻唤了一声:少爷……”

    毕符和牟飞都叫赵鸢少爷,衍方也一同这样叫,听着这个称呼苏息和安隐都回过头来,另一边的马车帘子也微微动了动,没一会儿后头就露出一张莹润的面容来。

    顾相檀一手撑着下颚,一手则捂着嘴巴打了个呵欠,皎白的皓腕自袖摆中露出,衬着手上的紫玉珠串更是熠熠生光,整个人都恍如静夜中平白生出的神仙。

    他本想说“你怎的才来,可让我好等。”但一瞅见赵鸢冷肃的面容,顾相檀升起的戏弄之心立时就淡了下来。

    他只得弯起眼,对赵鸢露了个讨喜的笑容。

    赵鸢却仍是板着脸,暂时没有被他所迷惑,只悠悠然地走过来,直愣愣地瞧着顾相檀,片刻才道:“谁告诉你的?”

    “告诉什么?你何时要走么?”顾相檀问。

    赵鸢不说话。

    顾相檀从来不怕赵鸢的寒气攻势,但是他却不想让赵鸢生气,于是撇了撇嘴道:“我不知你何时走,也无人告诉我,但我晓得你总会要走,所以早走不如晚走,趁我还能跟得上的时候。”便一起走呗。

    赵鸢抿着薄唇:“此去……”

    “此去艰难万分,危险丛生,你要说的我自是一清二楚,可是这三年虎狼巢穴刀山火海我走得半点不少,看多了尸横遍野满目疮痍,你不让我随着你走,那我正好要往卜舫县去,不过一道走上一段路,到了卜舫便就此分道扬镳吧。”

    顾相檀淡淡说道,却见听得此话的赵鸢面色更是冷了一层。

    ☆、救灾

    夜阑人静,月白风清,九曲阡陌间两辆马车匆匆行过,前面一辆坐着苏息和安隐,后头则是顾相檀和赵鸢。

    顾相檀之前的一番话,到底让赵鸢改了主意,他看着温雅谦和,但谁都没比赵鸢更清楚顾相檀的脾性,自小到大,他只要真正下了决定的事便一定要办到,想方设法都要办到,现下不办,以后也会去办,谁都阻不了,赵鸢允了,顾相檀便在他眼皮子底下奔忙,赵鸢不允,顾相檀便在他瞅不见的地方奔忙,结果没什么不同。

    赵鸢还能有什么选择。

    一碧如洗的夜幕中,一轮皓月当空,顾相檀半靠在车壁上,默默地看着远处的星斗,唇边带着浅浅的微笑,眯着眼,已是半睡不睡的模样。

    “你仿冒司朊的笔迹给三王写了什么信?”顾相檀幽幽地问道。

    赵鸢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见顾相檀的脑袋一颠一颠地磕在窗沿上,不由伸出手将人拉了过来。

    顾相檀软软地被他一扯就靠进了赵鸢的怀里,他的确是累了,为了等这个人早就过了歇息的时辰,此刻倒下了便懒得动了,任赵鸢环着自己,脑袋枕在对方的胸前。

    赵鸢给顾相檀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后,又拿来了一旁的薄衾给他盖上,这才回道:“将上月的战事说道予他听。”便是南蛮同神武军和御国军交手大败的那一战,不过用的自然是南蛮人的口吻。

    顾相檀半阖的睫毛忽闪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来,正对上赵鸢俯视而来的目光。

    赵鸢的皮相大好,小时候赵则还能同他相近上几分,然而几年过去,赵则越发长得像大王爷,更趋于曹钦那般丰神俊朗的飒爽英姿,但赵鸢却仍是全全继承了大王妃的容貌,虽第一眼会被他满身的寒气所煞,但若细看,那张玉白的脸上,眉眼鼻唇无一不精致,简直像是拿最娟秀的工笔一撇一捺鼻息凝神勾画出来的一般,错一分便落了下乘。

    此刻,赵鸢低着头,睫毛在眼下遮出两把浓影,鼻尖唇瓣到下颚的弧度秀致到连顾相檀都忍不住去想,大王妃年轻时该是怎般的倾城之姿,怕是如今名满天下的梅渐熙都难望其项背。

    顾相檀难得分神,待额头一凉,才觉赵鸢的手指正轻抚过自己的发际线,又想到对方的话,不由怔了下。

    南蛮人吃了败仗,第一时间便传遍大邺,天下子民皆津津乐道,还需特意书信告知三王吗?想也知晓里头定是别有深意。

    顾相檀微顿,还是开了口:“所以这封信所求为何?”

    赵鸢摸着顾相檀光洁的额发,对上他的眸光就知自己的意思他已猜到,不过顾相檀既问了,赵鸢没理由不答。

    于是缓缓道:“向他借兵。”

    ……

    这一路走了约莫十来天,不同于当日回鹿澧时的行程,二人的心境紧绷中又带着些轻缓,虽国仇家恨高悬于顶,但顾相檀和赵鸢的心却是没有隔膜的亲密无间,顾相檀今生的希冀便是赵鸢的无灾无痛,安稳静好,可是后来他发现,素牙黄犬才是草头奔走,玉爪苍鹰更该翱翔天际,赵鸢是鹰,凶猛孤独,他愿为了自己在一处盘旋不离,但自己却不该真的用饵将他困在原地。

    这样,若是有一天,自己真的不能陪伴在他身边了,至少,赵鸢的手中还握有他亲自挣来的一方天地。

    沿途依旧有流离失所的难民百姓,顾相檀带了不少的干粮和药品,一面走一面分,过了卜舫,又过莫松,待又行出百里,一行八人小队赶来同他们做了汇合,其中便有之前并没有一同随来京城的牟飞和毕符。

    再走上几天,前面就是东县,思量再三,赵鸢终究没有让顾相檀一道去,能让陪着自己走到这里,已是极限。

    两人站在城门口道别,顾相檀看了眼不远处候着的那队人马,虽身着常服,但个个精干健实,目光如电,一看便是军中百里挑一的精英,顾相檀稍稍放了点心,又问赵鸢。

    “上次我们同曹将军一道商议的法子,你可是有眉目了?”

    谁知赵鸢道:“早就上路了。”

    顾相檀一顿,继而笑了开来,他轻轻甩了甩袖,浅灰的素袍便带出一道飘逸的流风,衬着少年身姿,自有一种安矜高迈的气度在。

    赵鸢又看了顾相檀两眼,顾相檀也在看他,然后说:“早去早回,我就在这儿等着。”

    赵鸢眉头微蹙,接着便明白了顾相檀的意思。

    他在这里,自己便别无选择,只能安安稳稳地回来,然后将带回京城。

    赵鸢思忖片刻,说了一句:“那便彼此彼此。”

    他顾相檀要等赵鸢来接,而赵鸢若是回来,也要看见一个完好无缺的顾相檀。

    等顾相檀点了头,赵鸢翻身上马,带着一骑精兵,策马扬鞭,奔赴东县。

    顾相檀站在原地,目送着他渐渐走远,嘴角轻轻勾起,然后爽快地转身,进了城中。

    此地名为姬完,乃是东县九百里外的一个小镇,虽隔了有一段距离,但天候与东县相近,皆是天干地燥,万灵枯竭之所,水患、疫病便是从此地不远处所爆发,偏偏因着羽林军跋扈,不少百姓勉力逃出东县,却再也走不远,一个一个被迫栖息在此,苟延残喘。

    姬完到卜舫这一带,反而成了大邺灾患的重城。

    顾相檀记得,上一世东县也有水患发生,但并无这般肆虐,否则他也不会待疫病蔓延才觉出不对,灵佛能知未来,便也是建立在上辈子所见所闻之上,顾相檀也曾思虑过此次灾患是否是自己掉以轻心了,若是早些察觉,便可避免这般哀鸿遍野的景象,但有一日他在佛前吟诵,念道佛中的八风之境,顾相檀忽的便想明白了,新生新变……这是老天爷和佛祖,给他的考验。

    城门早已无人把守,顾相檀一行从主街而过,一路却不见一人,沿街店铺皆大门紧闭,转角偶有人影,但也是衣衫褴褛行色匆匆,不待瞧清他们就远远地避开了。

    “公子,您瞧。”安隐忽的指着一个破落瓦檐的一角,有一团灰扑扑的物事正在隐隐挣动着。

    顾相檀心头一动,便要上前,却被衍方伸手所拦。

    “公子,属下去吧。”

    顾相檀摇摇头:“无事,这般境地,就算是野狼怕也是半死不活了。”说罢,不顾阻拦,径自都到了那东西面前。

    顾相檀丝毫未有犹豫,待衍方开口前,已是蹲□亲自将遮盖在其上的灰布揭了下来,待内里东西显露出来时,众人都不由一怔。

    “苏息,拿水来。”顾相檀忙道。

    苏息转头将马车里的水壶拿了出来,一边递过去一边道:“公子,这……”

    顾相檀知晓他要说什么,无非怕对方有病,他难得严厉地瞪了一眼苏息,立时把小侍从瞪得噤了声。

    只见那灰布之下覆盖的竟是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孩子,身形佝偻瘦小,也不知在此地伏卧多久了,皮肤灰白,同地上的残泥都拧成了一个色调,脸颊更是瘦到凹陷,嘴唇干裂,若不是手脚时不时有些抽搐,几乎以为他死了。

    安隐托着孩子的头,顾相檀笨手笨脚地给了喂了水,但孩子只喝了没多少,大半全沿着唇角滑了下来。

    顾相檀试了两次,猛地将水壶丢给了苏息,起身冷着脸道:“把这孩子带上,随我进姬完的府衙去!”

    几人沿着主街一路走到底,姬完不大,姬完知府县衙也不远,没几步便瞧到了那高门大户的院落,若是同这四处的寥落破败一般也倒罢了,偏偏这县衙碧瓦朱甍,大门紧闭,门外还站着两个手持长刀人高马大的衙役在,脸上摆着一副”谁敢上前便让你兜着走的姿态”。

    而见到忽然出现的一行,两个衙役二话不说便要赶人,顾相檀眉头紧皱,不待他出声,衍方已是心领神会,长剑一挽,几个旋身就把那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放倒了。

    然后一脚将府衙大门踢开,由着苏息放声喊道:“姬完知府何在?!”

    顾相檀很少动怒,无论是前世今生,除了赵鸢的事儿,除了裕国公阖府的事儿,顾相檀的心绪还是十分平稳的,佛道养心,所以即便是现下,看着那趾高气扬,骂骂咧咧的知府带着一群打手般的衙役涌出来时,顾相檀的面上仍是淡淡的,只嘴角常年挂着的笑容隐没了下去。

    知府是个知天命的白胖老爷,见得自家院落前莫名出现的白衣少年,先是被对方的气势呆了下,继而高声喝问:“你们是哪里来的小贼,竟敢擅闯知府衙门,活腻味了么……唔!”

    不待他说完,衍方竟直接脚尖一动,将路边的石子高高踢起,直接就奔着知府的脑门去了,“咚”得一响,石头磕骨头,发出老大的动静。

    瞧着那知府捂着脑袋哀嚎着倒下,顾相檀看也不看两旁亟待上前的狗腿子,凉凉道:“贾长涛,宗政三年的进士,进京做了赵典的食客,两年后被推举坐上姬完知府,我不管你这官是考来的还是买来的,大邺封了你的官职,便是要你在百姓面前这般做派的吗!”

    被掀了老底的贾大人抱着头大惊,又听出顾相檀竟直呼三王的名讳,不由骇然道:“你、你是何人?”

    ☆、夜袭

    明明已至初夏,罗棠县的寂夜依旧漠漠蔼蔼半寒半阴,晚风吹过零落枝桠,卷起一片枯草荒烟。

    城门内的兵士已是足足在此站了三日,本该半日一交接的轮换班制,早因莫名的暗潮汹涌被打成了一片混乱,上头只传话下来说,让他们都做好自己的本分,没接到军令,该如何依旧如何。

    忽的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黑影闪过,兵士顿了片刻才抬头茫然四顾起来,却只瞧得身后城墙之上一只野猫无精打采地缓缓走过。

    兵士累得眼皮沉重腿肚子打颤,忍无可忍地轻轻啐了一口:“这鬼日子,连猫都快活不下去了。”然后无奈地继续当他的班。

    然而紧接着一阵劲风忽的袭过,兵士只一道圆弧形的冷光闪过,继而脖颈再一凉,心内才觉不好,却已是两眼翻了翻,软软地倒了下去。

    就是这般如法炮制,不下半刻,罗棠县城墙之下原本守卫城门的人全倒成了一片,夜色中,只见几个黑衣人身轻如燕,互相对视一眼,接到为首之人的颔首示意后,又各自倏地分散,训练有素地隐没入了一旁枯丛之中,拔腿朝前方的营地而去。

    营中燃着幽幽篝火,时而有身穿绛紫色军服的人巡逻路过,几个黑衣人在东边隐匿处栖身,剩下的则直接往前继续而行。

    为首的一个黑衣人自背后扯出一把弓弩,搭箭拉弓,再用绳结将之绑缚在树杈之上,动作一气呵成,箭头则直直的对着不远处的营帐。

    搞定之后立时飞身闪开,追着前面的黑衣人而去,七拐八弯中竟能将周边防卫堪堪闪开,显然对此地地形已是了如指掌,一行人没多时便来到几座矮房之外,矮房前守卫的兵士更多,皆手持长矛,勉力提着精神严加看管。

    黑衣人自怀中掏出几根干草模样的东西,将其点燃,扑了火后氤氲出袅袅的青烟来,他们将这些东西悄悄的丢放在矮房周围,又静待片刻,一股极淡的草腥味蔓延而出,不多时,先前还活动自如的兵士们全手脚僵硬,头眼昏花,不一会儿就一个个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待全军覆没之后,黑衣人自四面八方向那矮房靠近,拿来树皮枯枝等物堆放在一起,然后打起火折子,慢慢地看着渐渐雄起的火红将这里一点点包围,然后侵蚀。

    确认事成,黑衣人们并未恋战,又火速后撤,不过他们才跑了没几步,营中巡逻而来的兵士便发现不妙,立时就有人吼了起来。

    “粮仓走水了!粮仓走水了!快灭火,有刺客,有刺客!”

    这一嗓子在幽暗的寂夜里自是咆哮震天,下一刻羽林军帐中便几乎倾巢而动,一队队人马鱼贯涌出,为首的主帐中走出一个身披铠甲之人,一张面容白如傅粉,本该清俊秀丽才是,偏偏生了一双细长的吊脚眼,七分眼白,三分才是黑仁,眼神灰濛中透出无尽的阴翳狠戾。

    “栾副将……”

    校尉飞奔着过来要对他回禀,却被栾禹打断,他脸上还带着一种诡异地似笑非笑:“一行去救火,一行追人,牵马来!”

    黑衣人在前头疾行,没多时便听着身后马蹄声响,为首的那人用冷淡轻悠的声音道:“分开走,照计划而行!”

    话落,其余人便听命地左右散开,在穿过来时的枯树时,首领黑衣人袖中划出一柄小刀,朝那头一掷,薄薄的刀锋毫无意外地割裂方才牢牢绑上的绳结,树上的机弩弓弦震颤,没了将其固定住的羽箭“嗖”得一声便飞了出去,携着雷霆之势,直直□□了那顶最大的营帐之上,上面竟还挂了一封书信。

    栾禹并未管那柄箭,而是带着人马飞驰在那些刺客之后,只是对方身形如幻,脚下飞走,简直快如鬼魅,营中地势所限,待栾禹追到近前,那些人正几个纵身,利落地翻过了城墙。

    城门无人把守,栾禹沉下眼,听着兵士回报说守城的兵士全死了,而城门竟然打不开?!

    栾禹看着他们正在奋力砸门,弃了身下的马,亲自一个跃身跳上了城墙,就见门外几个千斤的石墩将城门牢牢顶着,想是对方早有预谋,又盘算好了逃离的路线,先一步赌上了追兵的路,哪怕他们羽林军人力再多一时竟也发作不得。

    栾禹眯眼看着前方逃窜的身影,自一旁校尉手中抢过长弓,臂上贯力,张弓拉弦,其上羽箭如一柄流光迅疾而去,直直就奔着前方的几道身影。

    当先一柄箭直接打在了其中一个黑衣人脚边,黑衣人微微一晃,脚下未停。

    栾禹身边又爬上来了好几个将士,瞧见副将如此也都纷纷举起手中弓箭射去,一时间罗棠县城墙之上箭雨齐飞,哪怕那几个黑衣人脚程再快,也不免受了干扰。

    栾禹目不斜视,又是一箭。

    这一箭直奔最后一人的背心而去,那人身形未动,手中的弯刀忽的横起,箭尖在擦过他的脸颊后被猛地斩断,又反手一挥,将手中弯刀连带着箭头一起向栾禹反掷了回来。

    若不是栾禹反应迅疾的躲开,这东西便要朝着他的门面正正飞来了。

    “副将,门开了,要不要追?”

    待到半晌后,羽林军终于将罗棠县的城门给撞开了,那石墩堵得巧妙,更借了一旁塌方山道的山石挡路,绝不是一时半刻所能为之的,而他们之前军中竟然无一人发现。

    栾禹阴测测地哼了一声。

    两旁将士抖了抖,有人道:“他们拿着弯刀,又放了不知什么迷药,把守粮仓的将士都毒倒了,难道是南蛮人?”

    栾禹仍是不语,有人把方才那羽箭上插着的书信呈了上来,栾禹打开翻了翻,便是同几日前所收到的那封信无甚差别,只是措辞激烈,已是下了最后通牒,让羽林军再一次借兵于南蛮,若是不从,两方的融洽关系便宣告破裂。

    栾禹垂眸思量,身边的人又聒噪追问道:“副将,要不要告之三王,西角粮仓被烧,囤粮又少了一半……”

    栾禹终于抬起了眼,紧接着“噗嗤”一声,他手中的剑已是出鞘,温热的腥液溅出,洒了栾副将侧边一身,他却毫无所觉般看着方才同他说话人的头颅咕噜噜地滚在了自己的脚边。

    栾禹面不改色道:“既然无粮,废人便莫要留着浪费了,今晚所有失职之人皆如斯处置吧。”

    轻飘飘地扔下一句,栾禹带着一身飘红,慢慢走回了帐中,而原处的兵士皆怔怔自危,无人敢言……

    顾相檀坐在姬完府衙的正厅之内,苏息安隐立在身旁,而面前,贾长涛一行人正跪伏在地,簌簌发抖。

    “下、下官不知灵佛驾到,有、有失远迎,请灵佛恕罪……请灵佛恕罪……”说罢一下一下地磕起了头来。

    顾相檀默默看着他脑门芯上结起的血块,一言未发,直到衍方自门外回来,附耳说道:“孩子已安顿在房内,大夫也来看过了,说是寒症入体,先开些药喝着,能不能好还要看后头两日。”

    贾长涛听着这话,整个人抖得更像是打摆子一般,两旁人瞧他如此,心下不安,也随着不停告饶,一时堂内哀呼四起,如丧考妣。

    顾相檀也不打断,待他嚎够了,这才缓缓轻道:“灾民现在何处?”这满大街的空落,定是不寻常之象。

    贾长涛听着少年语气不咸不淡,又瞥他面上一派清雅,实在猜不出灵佛究竟是不是气到了,只能抱着将功补过的心急忙道:“在、在后城……”

    这姬完本就不大,但自灾患爆发起,未免城中疫病四溢,贾长涛想出了个主意便是隔离出一个安全地带来,其余灾民想赶是赶不走的,索性让他们聚在一处,不让人乱跑,于是便在城后狭窄山坡间筑起了一道高墙,把人都圈在里面,来一个关一个,城内只剩一些商户富贾可自行游走,一开始还会想着要送些饭菜,久而久之,死的人太多了,城外的人也怕,所以,便由着他们自生自灭了,此地偏僻,本就靠近三王管辖之地,眼下羽林军自顾不暇,贾长涛这里便随他摆布处置了。而墙角那孩子也不知是漏了网又或是想法子逃出来的,这才被灵佛看去了。

    贾长涛想到此,只觉汗湿衣背,这一关怕是有些难过了。

    谁知,顾相檀听后竟然只是点了点头,再没之前的冷冽之气,缓缓道:“我自莫松,再到卜舫,一路已是书信于沿途佛寺,约莫再过两日他们便会带着物资进城相助,而这两日,你就同我一道想法子,把人都放出来,好好看顾。”

    贾长涛明白自己所行所为诸般狼心狗肺,原以为这次一定死无葬生之地了,然而却换来这么一个说法,一时不由怔楞。

    顾相檀自然知他心中所想:“贾大人若是不愿,那也可用别的法子来赎这罪孽。”

    贾长涛心头一骇,这一次头磕得货真价实,血块立时化了,鲜红洇了满脸。

    “谢灵佛开恩、谢灵佛开恩,臣这就去救人,就去就去……”

    瞧着对方跌跌撞撞地带人走远,顾相檀面沉如水,回头对安隐道:“给京城去一封书信,将此地灾情如实道来。”

    ……

    有顾相檀在贾长涛自是不敢怠慢,硬着头皮带人将隔离内城的高墙拆了,然而此间情景却让人不忍赘述,只见那一头饿殍遍野,髑髅累累,活人死人挤作一团,臭不可闻,简直仿若人间的阿鼻地狱,惨绝人寰。

    看着自己一手所为的场面,贾长涛和其余衙役皆被吓得神魂出窍,手足虚软,一时半刻竟无人敢上前。

    顾相檀和身边的侍从每每来灾患之地,皆会提前服下些强身健体的药物,以免有备无患,但即便如此,顾相檀游走其间仍是会让苏息和安隐担忧不已,眼下也是,瞧着灵佛要上前,两人还想阻拦,但却被顾相檀推开了。

    他神色淡然,声音细听有些微沉,其他并无异样,冷静地吩咐道:“守着出口,别全放出来,待佛寺的人和援兵到了,再行救治,先去弄些食物和水来。”

    ☆、碑文

    高墙后的疫患成百上千,顾相檀怕病源扩散,便不敢让人全出来,只让大夫在门边守着,他们人手药品都不够,先挑能治的治着,好在没多时沿途属寺便已陆陆续续有僧众带着银两物资前来救助,有部分还是自碧河、廉余等灾县赶来的,对此早已熟能生巧,没多时帐篷就搭建了起来,药品、吃食全一点点的补给而上,将那些受困多时的人都慢慢的转移了出来。

    只是尽管如此,延误救治,互相感染的百姓已是太多,每日仍是不断有大量的人死去,后坡上焚尸的火焰烧出喧天的红光,久久不灭。

    顾相檀白日同那些僧人一道奔忙,偶尔夜半站在山头之上,默默地看着远处点点繁星,只觉心如芒刺。

    “众生福薄,多诸衰恼,国土数乱,灾害频起,种种厄难,怖惧逼扰……”

    而这一切,也该快些结束了。

    ……

    这日一早,知府贾大人便心急如焚地等在帐外,一瞅见顾相檀忙迎了上来:“灵佛、灵佛……下官接到通报,说……说外头又来了许多流民。”

    顾相檀顿了下:“哪里来的?”

    “不、不晓得……下官着人去探了,不止姬完、莫松、卜舫,再往西五六个大县全有灾民不断涌入,这、这疫病怎的还未有缓下的势头?”明明灵佛已是多方救治了,要一直这般下去,姬完怕是要早晚要被这些人踏平!

    顾相檀淡淡在贾长涛的苦脸上扫了一圈,轻道:“为何缓不下去?只因该去救治的人潦草塞责,上推下卸,诿过于人。”

    短短几个词说得贾长涛一脸土色,再不敢多言一句话。

    顾相檀懒得看他惺惺作态,只说:“把人都收了,辟出一块空地来,再拉起新的帐篷,备好草药便是。”

    待贾长涛惴惴不安地走了,顾相檀拧眉思忖了会儿,将僧众之中懂得医术的几位禅师请了过来,闭上门说道半晌后,顾相檀道:“此事请大师们莫要声张,相檀在此谢过了。”

    虽说佛门中人不管红尘俗世,但灵佛开口,又是家国大业,几人自是点头。

    “灵佛且放心,我等自会安排齐整,决不让消息走漏半点。”

    没多时,帐篷便搭建而起,流民也若潮水一般将偌大的姬完小城挤得满满当当,即便有了准备,却也险些失了妥当,好在宗政帝派来的援兵也到了,这才勉强将情形稳了下来。

    顾相檀看着一身大邺戎装的陈彩,颀长的青年面上也添了磨砺,眉眼多了几份淡然沉稳,再不似曾经那个寄人篱下的奴才。

    “还要劳烦陈副统领亲自到此跑一趟,真是多谢了。”顾相檀笑着道。

    陈彩忙俯身:“灵佛切莫这般说,无论于公还是于私,下官的职责都是拼死保得您的平安。”言语诚挚,句句恳切。

    顾相檀知他所想,于是也不多言,只让陈彩随着他一道去新辟出给灾民所建的地方瞧瞧。

    那儿已是出了姬完的主城,中途还需穿过一片枯树林,三面环山,虽仍是颓败寥落了些,但比起一路上的颠沛流离已是好上太多。

    而顾相檀并未表明身份,但城内早就口口相传,有不少百姓都知晓是灵佛前来才将大部分人自鬼门关前救了回来,于是此刻看见这般典则俊雅的少年出现,身旁又随了一伙的大邺将士,心里已是有了七八分的数,于是纷纷上前,铺胸纳地,频频叩首,以表感怀大恩之情。

    虽然陈彩已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但灾民众多,一个不察还是让人欺近了灵佛的身,对方疾走到近前,忽的扑上来一把抱住了顾相檀的腿,继而嚎啕大哭起来。哭号的无非便是一些感恩戴德的话,但顾相檀和周围的侍从都被他惊吓到了,好在陈彩反应极快,立马让身边的人上前将人拉开了。

    顾相檀忙说自己无事,又急急吩咐陈彩快些绕过这儿去另一头看看,这才堪堪躲过了过分激荡的群情。

    待行到一处开阔的地方,陈彩在一旁说道起这山坳的地形。

    “此处曾名‘鸣凤山’乃是除东县的白兔山外最高的一处山谷,因着天候干燥,连年无雨,便好似火凤在此栖息一般,故而得的雅名……”

    顾相檀一边颔首,一边垂下眼打开掌心,手中不知何时被人塞了一方小小的纸片,打开一看,只见其上用炭灰歪歪扭扭地写了四个字:登堂入室。

    顾相檀唇角微微一勾,将纸片收回了袖中,问陈彩:“你怎的知道这些?”

    陈彩面上一红:“属下在路上寻了姬完的地图来看的……”

    顾相檀并未追问,缓步向着前面走去:“一转眼已是七月中了,再过几日你便先行回京吧,记得,把那贪官一道带回去。”

    陈彩没有让随侍一起,只自己跟着顾相檀,听得他说这话,不由怔了下,似是有些不愿,担心灵佛在此地的安危。

    却听顾相檀道:“无妨,我自是有人看顾。”这话他说得肯定,唇角更扬起一抹笑意,虽弧度浅淡,但衬着眼中温柔,仿若流光溢彩一般。

    陈彩虽觉奇怪,但到底没有置喙,灵佛自有安排,他只需听命便是。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已是快进到山坳之中,顾相檀远眺眼前景色,虽蔓草荒烟寂静无声,但天际辽阔,高山地险,自有另一番模样。

    顾相檀眉眼轻转,不知想着什么,忽的指着前方一处问:“那是何物?”说罢径自走了过去。

    陈彩立刻跟上,快步行到顾相檀面前,替他拨开横生的枝桠,扫清路上的杂石,继而慢慢露出其后的东西来。

    却见是几丛土垒、几块石碑,寂寂卧于此处。

    “该是姬完城外的一些村民所立的坟地吧,好像有些年头了,这‘鸣凤山’虽偏僻了些,但也算是方圆百里的一处宽广吉祥之地。”陈彩左右看了看,说到。

    顾相檀点点头,瞧着那石碑之上,从姓氏、名讳、再到生辰时岁皆有篆刻,可见立碑之人的细心周到。

    陈彩抬头看了看天色,刚想请灵佛早些回去,却察觉到顾相檀身形一怔,回头再看,便对上了一张呆愕的面容。

    只见顾相檀方才脸上的淡然安矜全数褪去,眼中一瞬间盛满了难以言说的惊骇之色,仿若千万星斗簌簌坠落,在地上迸裂出刺目的眩光。

    陈彩被那眸中满溢的神情所慑,忙循着望去,就见灵佛所看的那方墓碑上提着两个字:乔瀛,生于嘉瑞二十七年,三月十六,卯时,卒于嘉瑞五十一年,七月初七,辰时。

    这碑文怎的将生辰八字皆刻了上去?

    陈彩有些奇怪,但脑中转了一圈,却半点想不出这乔瀛是何方神圣,大邺百官中并无这一号人,莫非灵佛与其相识?

    陈彩不敢开口,只默默等着,直到顾相檀径自缓过神来,面上神色却还有些恍惚。

    “走吧……”

    顾相檀什么也没说,又瞥了眼那一方小碑,杂草丛生,孤零寥落,怎的也不会是什么大人物。

    不过是巧合而已。

    顾相檀不断在心中反复游说。

    只是一个生辰于忌日都十分巧合的人罢了。

    并无旁的。

    一定是如此。

    夜阑俱寂,四面无声。

    姬完的知府偏院中忽的掠过一丛白影,陈彩带着兵士正自后门处巡逻而过,余光隐隐瞥见时不禁一顿,忙快步而上,随着追到了院里,只是不过两三步就被一人拦在了外头。

    衍方淡漠着一张脸,道:“陈副统领,这个时辰,灵佛已是歇息了。”

    陈彩道:“莫侍卫,我并不是来求见灵佛的,只是方才似是瞧见院中有异动,这才进来查探查探。”衍方姓莫,人人皆知,却无人晓得他是当年平阳侯莫乘霄的儿子。

    衍方表情分毫不动,只道:“我一直在这儿,并无异样,陈副统领怕是看错了。”

    陈彩蹙眉,衍方的功夫他是清楚的,难道真是自己午夜迷了眼?

    思忖片刻,陈彩对衍方抱了抱拳:“若是这样,恕陈某鲁莽,打扰了。”

    衍方点点头,目送陈彩走远,退了一步,又恭恭敬敬地站回了顾相檀的门前。

    而在一墙之隔的房内,一道白影自窗外蹁跹而入,悄无声息地落了地,然后慢慢走到床榻边,看着其上沉睡的人。

    顾相檀今夜睡得很不安稳,梦中一派的光怪陆离,他只觉自己一直在跑,寻不到来路,也寻不到去处,忽的一只手环上了自己的腰,顾相檀猛地一惊,自梦中醒来。

    察觉到他的颤抖,一道清冷的声音轻轻安抚道:“是我,莫怕……”

    在那人栖身时,顾相檀就知道是谁,他转头望着朦胧的暗影,慢慢伸出手抱住了对方。

    明明是暑热盛夏,但赵鸢身上依旧一片津凉,连搭在顾相檀腰腹上的手也是,滑腻如冰,就像一块冷玉。

    顾相檀紧挨着对方,赵鸢该是沐过浴了,发丝还带着湿意,两人一道躺在榻上,交颈相依。

    顾相檀醒透了,但一时半会儿谁都没有说话,只想静静体会这难得温存,忽的,顾相檀一把推开赵鸢的怀抱,赤着脚便下了床。

    赵鸢缓缓撑坐起身,看着对方在桌案边抖着手打火石点蜡烛,待屋内幽幽灯色亮起,顾相檀提了蜡烛又急急回到床边,伸手就要扯赵鸢的衣裳。

    赵鸢未动,任他上上下下地摸着,半晌才缓缓道:“没了。”

    顾相檀却不理。

    赵鸢见他指尖都有些打飘,终于忍不住一把拉住了他。

    “没了,只伤了这一处。”

    顾相檀猛地抬眼,眼底竟是掩不住的怒火,他牢牢看着赵鸢,还有其脸颊处那约莫有一指来长的伤口。

    ☆、礼物

    第九十七章

    “怎么伤的?”顾相檀语意轻轻,但面上容色却依旧冷肃。

    赵鸢同样淡着一张脸,只是眼内的神情温软和暖。

    “回程的时候不察被流箭扫到了,过两日便没了。”

    说罢,见顾相檀仍是怔怔着未动,赵鸢伸手把人压回了胸前,待抱住了,才觉出顾相檀整个人都在微微地发着抖。不过是个小伤而已,顾相檀如此惊惧难免有些出乎赵鸢的意料,但他心里到底是妥帖的,顾相檀的心和情,哪怕是一分一毫,都足以让赵鸢触动和珍惜。

    顾相檀起先还有些僵硬,直到埋进了赵鸢的怀中,紧绷的肩背才一点点的放松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回搂住赵鸢的腰,半晌才幽幽道:“渊清……你一定不能有事。”

    赵鸢心头一热,不禁“嗯”了一声。

    然而顾相檀却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应答一般,继续自言自语地反复呢喃。

    “你一定不能有事……一定不能……否则……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自己回来这一遭,再入红尘,机关算尽,放下杀亲之仇,费尽心机汲汲营营,把这痛不欲生的日子再重活一次。

    若是没有了他,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了。有这个人好好活着,平安无事的好好活着,他顾相檀倾尽所有,才是值得。

    赵鸢不欲多说,只侧头轻吻着顾相檀的脸颊,再由下颚滑到唇角,辗转厮磨片刻,才缓缓覆上那唇瓣舔舐轻吻,这吻甜软亲昵,充满着浓浓的安抚意味,绵密耐心,直到把顾相檀恍惚的神思渐渐拉了回来。

    两人鼻息交融,四肢勾缠,亲密无间到能清晰的听见对方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

    顾相檀轻嗅着赵鸢身上那淡淡的玉簪花香,空落了几日的心终于被填满,两人相依着朦胧睡去。

    隔日一早,顾相檀醒来便在枕头边发现了一盏琉璃跑马宫灯。

    琉璃为骨,白纱为面,紫色的华彩流苏涤荡,上头绘着六幅凤凰童子图,待得宫灯轻转,凤凰起舞,童子欢闹,说不出的精巧美丽。

    一边还轻提了一首小诗:七月七日与天通,朱雀飞来化青童。

    顾相檀想到这三年赵鸢即便远在陈州,可只要临近七夕,自个儿总能收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竹编的蝴蝶蚂蚱、有泥塑的仙童人偶,虽然一看便知是街头巷尾骗孩子的物事,半点比不得宫中的剔透玲珑,但顾相檀依旧欣然不已,视若珍宝,偶尔午夜梦回思恋难眠时,只有靠得这些聊以慰藉。

    七月初七,这一日,有一人从未忘过,哪怕前几日脱不得身,眼下也不知打哪儿弄来的补偿赠予到自己的面前。

    顾相檀轻转着这盏小灯,融融火光映入眼中,悉数化为漫天的异光流彩,缤纷耀目。

    ……

    陈彩带着援兵先行回京,临走那日将才为流民奔忙完的贾长涛直接拿下,又用铁链锁了人,装入囚车押回了京里。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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