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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6节

    帝师 作者:来自远方

    第66节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题。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杨瓒同顾卿商量,先将两个海匪头目关押,寻到海船后再行处置。

    “许光头已死,欲查出卖船之人,需谢十六开口。”

    “我知。”

    令人将两个海匪头目带下,分别看押。

    顾卿从校尉手中接过长鞭,不见用多大力气,一鞭之后,强撑至今的谢十六,竟禁不住发出惨叫。

    取出嘟嘴粗布,谢十六赤红双眼,似疯魔一般大叫。

    “贪官污吏夺我功名,背信弃义之人害我亲人性命!被逼走投无路,我才落草从匪!世间不公,不公啊!”

    “不公?”

    杨瓒覆上顾卿手腕,阻止第二鞭。

    “你有冤屈愤恨,非是残害无辜的理由!

    “主簿挟私怨报复,学政夺你功名,岳家背信弃义,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是亲手屠仇,本官倒敬你是条汉子。”

    杨瓒上前半步,直视谢十六双眼,一字一句,似要剖开他的胸腔。

    “可你做了什么?”

    “落草为贼,沦为海匪,欺压良善!”

    “被你杀戮的村人,何辜?被你手下辱没的女子,何辜?你既知失去亲人之痛,如何能对他人的惨痛视而不见?”

    “你杀倭贼,本官敬你。”

    “你害无辜,当为世人不耻!”

    谢十六双眼赤红,张开嘴却没有反驳,亦或是,无从反驳。

    “现今,害你主簿已然伏诛。江浙学政亦被查出勾连赌坊,收受贿赂,不日将押解京城,交由刑部发落。”

    杨瓒深吸一口气,道:“如你心中还有良善,便该睁开双眼,看看那些被你害死的百姓,看看沉入海中的累累尸骨,看看不堪受辱,疯癫自尽的女子!”

    “义贼,义匪?你也配!”

    自见过海匪暴行,杨瓒心中便积压一股郁气,久久不能释然。

    谢十六从匪,其情可由。然其戕害无辜,其罪难恕!

    “本官可以告诉你,无论你做了什么,递出什么样的投名状,本官都不会饶你!”

    低下头,谢十六沉默了。

    许久,方沉声道:“大人可知,倭贼可灭,海匪却除之不尽。”

    “本官知道。”

    “大人可知,在下寻上戴铣,递出两份名单,便有了受朝廷招安的心思?”

    杨瓒不语。

    谢十六猛然抬头,惨笑道:“大人可知,如在下不出海岛,不带走强弩,不刻意隐瞒消息,十艘兵船,便是翻上一倍,也将折戟沉沙,葬身海中?”

    杨瓒仍是不说话。

    谢十六惨笑更甚。

    “当年,我为里中村人仗义执言,得罪掌管徭役主簿。被助之人,非但没有心存感激,反视我如洪水猛兽。”

    “我落魄之时,无一人相助。功名被夺,族中竟联手夺我田产!我从海贼,第一个告发我的,竟是被我相助,减免徭役的村人!”

    说到这里,谢十六腮帮抖动,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作恶多端,理当千刀万剐。我犯的罪,我认!”

    “圣人言,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我只问大人,此等忘恩负义之徒,何称良善?该不该杀!”

    最后一言,字字锥心。

    “命陨你手者,可是你话中之人?”

    杨瓒看着谢十六,沉声道:“本官仍是那句话,冤有头债有主。你受到不公,心怀怨恨,本官可以理解。但被海盗杀戮,无辜枉死的百姓,冤情该向谁申诉?”

    必须承认,谢十六的前半生,完全可以用“杯具”来形容。见过命运多舛的,但四周都是白眼狼,悲惨成这样,的确少有。

    不过,这不是他肆意为恶的理由。

    他愤怒,便可以举刀杀戮,奸淫掳掠?

    被害的百姓,又有何辜!

    何况,经过这些年,害他的主簿学政依旧受赇枉法,揽权纳贿。反倒是浙海沿岸村落,附近岛屿的渔人,屡遭横祸。

    说到底,仇恨不过是借口。即便初衷如此,随戕害无辜,也早已变质。

    无心同谢十六废话,能问出硕鼠也好,问不出也罢。多费些力气,早晚有清算一日。

    将谢十六交给顾卿处置,杨瓒令番商阿奇兹带路,走到关押阿卜杜勒兄弟的囚室前。看着被鞭声惊吓的大食人,笑得温和。

    “听回报,尔等欲投诚?”

    不知为何,见到杨瓒的笑容,阿卜杜勒兄弟竟然齐齐打着哆嗦,牙齿咯咯作响,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大明官员,而是手持镰刀的死神。

    “回话!”

    校尉不耐,大声喝斥。

    阿卜杜勒兄弟忙伏在地上,抖着声音,结结巴巴道:“小的、小的有整船黄金宝石,献、献给大人!”

    用黄金宝石换得自由,趁机寻得利益,已是想都不敢想。

    兄弟俩只望杨瓒能高抬贵手,饶他们一命。

    “黄金,宝石?”

    听闻此言,杨瓒生出和番商同样的疑问。

    船都已经烧掉,东西能藏在哪里?

    “小的还有三个兄弟,假充海外番邦使臣,持假冒官文到台州府市货。两艘海船,现停海门卫,大人遣人查探,便可知究竟。”

    杨瓒挑眉,假冒番邦使臣,亏也能想得出来。

    这些大食人难道不知,消息递送入京,当场就会露馅。

    阿卜杜勒壮起胆子,小心道:“只要打点妥当,多送些金银,即刻。”

    钱送到位,非但能市货,运气好,还能得朝廷赏赐。

    当然,风险也是极大。

    阿卜杜勒的父亲和叔叔,就是运气不好,遇上耿直不阿,摆袖却金的地方官,船扣下,人也被咔嚓。

    虽有前车之鉴,无奈利益动人,阿卜杜勒兄弟又走上父亲和叔叔的老路。

    只不过,冒充使臣的没露馅,和海盗交易的却被抓住。连惊带吓,三下五除二,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究其根本,为了保命,甭管亲爹兄弟,都可以出卖。如果杨瓒愿意留他们性命,还可以交出海图,寻到更多金银。

    “有一处海岛,是佛郎机人补给之处,经常有满载金矿石的帆船经过。小的还听说,佛郎机人发现了新的大陆,那里遍地黄金,河流里都是金子。”

    听完大食人的话,杨瓒陷入沉思。

    半刻之后,忽然转身离去,片语不留。

    大食人伏在地上,完全傻眼。

    这是说通还是没说通?

    第一百零七章 豹房

    流淌金砂的河床,新大陆,往来的欧罗巴帆船。

    三者联系到一起,只代表一个意义:美洲。

    为避开奥斯曼土耳其,寻找通向东方的新航路,早在二十年前,欧洲探险家便开始海上冒险。先抵达非洲,发现好望角,继而不断前行,直至发现美洲。

    第一艘欧洲帆船抵达新大陆,应是十五世纪末,十六世纪初。算算时间,正为弘治朝和正德朝交替之际。

    借近海岛屿港口,继续进行走私买卖,目的之一,即是为运往欧罗巴的金银。

    以京城文武的态度,短期内,休想重开海禁。

    考虑到尚未剿灭的海匪,以及时常骚扰渔村的倭贼,贸然开启海禁,的确不是个好主意。

    不能光明正大出海,只能暗中进行。

    如此一来,耗费的人力物力都会加倍。稍不小心,事情泄露,凡参与之人都会吃挂落。

    触犯律法之事,纵有天子回护,到底不占理。

    舱房内,杨瓒单手支着下巴,微眯起双眼,一下接一下敲着桌子。

    心绪烦乱,敲击声没有规律,时快时慢,听在耳中,愈发令人烦躁。

    “不知尚可,明知有捷径,仍要绕远路,当真是……”

    停下手,杨瓒苦笑摇头。

    比起走私,更快的办法是遣人拦截运金船,寻来欧洲人海图,自行前往美洲。

    同印第安人交易,远比同欧洲冒险家交易安全,也实惠百倍。更重要的是,比起黄金,杨瓒更想寻找耐寒抗旱的高产作物,例如玉米。

    提起黄金,朝中文武纵然感兴趣,也会矜持一下。换成粮食,哪怕内阁相公,都会激动得揪掉胡子。

    “说还是不说?”

    杨瓒拿不准。

    说出来,是否有人相信,还是未知数。

    百端待举,不暇应接。

    不知深浅,操之过急,肆意大包大揽,极可能不成一事,得不偿失。万一遇上不明是非,为反对而反对的搅屎棍,反倒会好心办坏事。

    “难办啊。”

    如果有人能够商量一下,也不会如此头疼。

    顾卿的身影,自然闪过脑海。

    顿了顿,杨瓒再度开敲。

    以顾伯爷的手段,石头也能撬开口。只不知,谢十六能坚持多久,供出多少。

    正想着,房门忽被敲响。

    咚咚咚三声,杨瓒没有起身,只道:“进来。”

    房门推开,不是禀事的卫军,而是忙着清点金银珍宝,已有数日不见的王守仁。

    完成本职工作之余,王主事稍有闲暇,即帮忙岛上杂事。重建村落、复修港口、搜集木料制造舢板,俱由他规制安排。

    一天十二个时辰,完全是连轴转。

    令人敬佩的是,哪怕熬到深夜,睡不及两个时辰,翌日起身,仍是精神奕奕。

    见岛上无大夫,更撸起袖子,搜寻药材香料,配出简单伤药,效果相当不错。工匠渔人感激万分,剿匪的卫军和船工都因此得益。

    开弓可百步穿杨,落笔能成锦绣文章,药学医理信手拈来。

    谁言世无全才,阳明先生就是实例。

    当需膜拜。

    杨御史感叹之时,王守仁在桌旁立定,拱手行礼。

    “佥宪,海匪藏宝金银俱清点完毕。岛上丁口业已鉴别身份,整理成册,记录在此。”

    说话间,五本簿册放在桌上。

    四本是金银珍宝,仅一本记录人丁。

    “都在这里?”

    “正是。”

    金银藏宝,杨瓒心中有数,只简单翻过,看个大概。

    丁口名册,却是看得无比认真。

    姓名,年龄,户籍,有无亲人,一项项,均为楷书撰写,清楚明白,一目了然。

    古人有言:字,心画也。

    观字如观人。

    换成王主事,却不能用常理来推测。

    身为钦差随员,负往来文书,抄录簿册之责。王主事笔下,杨瓒至少见识过三种字体,草书狂放,颜体浑厚,楷书方正。

    样样通,事事精,这还是人吗?

    不是情况不允许,杨瓒当真想问一句:阁下来自哪个星球,到地球作甚?

    册子不厚,记录的内容却十分详细。底页注明,这些丁口,皆愿留在岛上,重录户籍,不想再返回原籍。

    “无一人还家?”

    翻过底页,杨瓒抬起头,看向王守仁。

    “王主事且坐。”

    “谢佥宪。”

    王守仁拱手,坐到杨瓒下首,道:“下官遣人问过,双屿及附近岛屿,定居岛民或入海匪,或为海匪所害。册上记录之人,皆为江浙福建百姓,多以渔货为生。遇海匪劫掠,家人不存,族人散落。归乡无着,闻可重办户籍,均愿留居岛上。”

    “那些女子可有安排?“

    “有。”王守仁点头道,“下官知佥宪欲上奏朝廷,在此处设立卫所。”

    “本官确有此意。”杨瓒蹙眉,仍有不解。设立卫所,同安置女子有何关联?

    “卫军至此,家眷亦将迁来。届时,可于卫所内建善堂,请大夫用药,疯癫之症应能缓解。不回岸上,便无需受世人非议。或拾海物,或织布裁衣,天长日久,当能各得生计。”

    沿海卫所常遇倭贼海盗侵扰。

    卫军及家眷见多百姓惨况,应能接纳这些可怜人。纵不愿深交,也比送其上岸强出百倍。

    斟酌片刻,杨瓒又翻开名册,铺开纸笔,将要抄录。

    “佥宪,下官已备好附册。”王主事道,“另有近年被海匪掳来,命陨岛上之人,亦加以整理,明日既能交予佥宪。”

    杨瓒:“……”

    人比人,气死人。

    人比非人,必当死去活来,舒爽万分。

    “王主事劳累。”

    “不敢,此乃下官份内之事。”

    王主事很谦虚。

    牛刀杀鸡,翻两番照样轻松应对。

    杨瓒摇摇头,忽然明白,后世的学渣对学霸是何等样的心情。

    纵然活了两辈子,杨小举人也算勤学苦读,腹有诗书,对上这位神人,也只有蹲墙角画圈的份。

    递送簿册,一应情况交代完毕,王主事没有急着告辞离开,话题一转,又提起设立卫所之事。

    “下官斗胆,岛上设立卫所,可会置县?”

    杨瓒摇头,既要走私,设立县衙不是自找麻烦。

    “离岸之地,人丁不足五十,尚不足置县。然会设里长,并设镇守衙门。”

    奏疏之上,杨瓒重点提及,此处地理险要,临宁波府,接象山县,可设卫所筑堡寨,同大嵩所、钱仓所互为犄角,防卫沿海,抵御外来之敌。

    “本官上奏朝廷,先调江浙卫所官兵,其后再行募军。”

    历史上,朝廷剿灭海匪,常以土石填塞港口,废其营寨,难免浪费。

    杨瓒反其道而行,正言其地势之利,请朝廷设卫,派遣太监镇守。以防卫海疆之名,即使内阁六部不能马上点头,也不会一口驳回。

    这段期间,正方便杨瓒动作。

    先把框架搭起来,让肖指挥使等人明白内中好处,哪怕朝廷不许设卫,附近卫所的兵船也会三不五时巡弋而至。

    海匪倭贼为保命,必会远离此处。走私商人为利益驱动,则会纷至沓来。

    总而言之,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黄金会有的,白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自始至终,杨瓒没打算瞒着王主事。以后者的头脑,想瞒也瞒不住。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大方讲明,还能请对方帮忙,进一步将事情完善。

    果不其然,听完杨瓒的计划,王主事陷入沉思。随后提出几点,让杨瓒不得不重视。

    “既要市货,则镇守之下需有专管职司。”

    “戍卫此地官军,更要慎选。”

    “陛下恩准,内阁三位相公也需知晓一二。”

    “至于六部……则不必多言。”

    说到这里,王守仁忽然站起身,郑重道:“如佥宪信任,下官愿留此地,处理一干事宜。”

    杨瓒眨眨眼,外放岛上?

    王主事点头。

    “下官于京中时,终日埋首案卷,不成一事,无所建树。此番南下,实获益良多。请留此地,出于私意,可报佥宪提携,施展抱负;出以公心,则能为民解困,为君分忧,为国尽忠。”

    王主事要做学问,也要做实事。

    仿照古人格物,在京城是格,在地方也是格。在陆上是格,在岛上同样可以格。

    本次剿匪,杨瓒只做调度,计划顺利实行,全仗三位指挥使同王主事,还要加上刘公公。

    经此事,王主事忽然发现,京城地方太小,陆地也难施展开拳脚。海域宽广,明显更能宽阔心胸,施展报复。

    故此,借递交簿册之机,主动请命,希望能外放江浙。

    官位品级如何,是否要同宦官打交道,王主事全不放在心上。

    有个礼部侍郎的爹,又有剿匪之功,主动请外放,吏部肯定不会小气,升上一两级实属平常。

    同宦官打交道,更为容易。

    能同刘公公“相处融洽”,甭管派来哪位,都能轻松应对。

    如若来人头脑不清醒,各种找麻烦,最后顶着满头包,长歌当哭者,绝不会是王主事。

    “王主事决定了?”

    “还请佥宪成全。”

    “罢。”杨瓒道,“既如此,本官当奏请天子。只不过,此事非仓促可行,还需先回京城复命,才好安排。”

    “有劳佥宪。”

    “无需如此。”

    杨瓒缓和表情,道:“本官也有一事,想请王主事帮忙。”

    “下官力所能及,定不敢推辞。”

    “事关大食商人,及佛郎机商船……”

    阿卜杜勒兄弟所言之事,均不简单。假冒朝贡使臣,必须收缴船货,砍头了事。考虑到这几个大食人知道佛郎机船停靠的海港,必和对方有贸易往来,想同这些冒险家交易,必得对方居中,做为“掩饰”,这几个人又不能死。

    希望探险家,说白了,就是一群强盗。

    杨瓒分毫不敢大意。

    倭寇未除,再引狼入室,情况可会相当不妙。虽说明朝水军领先世界,来一个揍一个,来两个沉一双。能少些麻烦,总是好的。

    “佥宪信其所言?”

    杨瓒点头,道:“话中虽有夸张,然其所言大陆,并非虚假。”

    “当真?”

    “当真。”杨瓒压低声音,道,“本官曾见过永乐朝,船队出航的海图及航海志。其中既有提及海外之土。虽不确定是否即为河淌金砂之所,然海外之地,实是确有其事。”

    杨瓒说得恳切,半点不似做假。反正舆图藏在内库,对方也看不到。就算想看,也未必过得了朱厚照那关。

    朱厚照时刻以太宗皇帝为榜样,凡永乐朝留下之物,都相当宝贝。

    他知道王主事是大才,将要名留青史的猛人。

    朱厚照却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知道他是谁?顶多会“哦”一声,礼部左侍郎的儿子,朕知道了。

    因王侍郎主张禁海,王主事想看天子宝贝的海图,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如有杨瓒做保,也不是不能一观。

    问题在于,这位正胆大包天,以永乐海图做幌子,企图蒙混王主事,说服对方,新大陆确实存在,就算没有遍地黄金,也值得探寻。

    这个紧要关头,主动揭开底牌,一万个不可能。

    永乐朝的船队是否先西方发现每周,后世也有争论。内库所藏海图是否为全部,谁也不敢打包票。

    为说服王守仁,杨瓒只当存在。费尽口水,嗓子眼说到发干。

    仔细想想,为国为民,为了小屁孩的江山,他容易吗?

    在杨御史的努力下,王主事终于有六分相信,海外大陆确实存在,金银也的确不少,是否有耐寒高产的作物,仍有待商榷。

    “佥宪之意,是想从佛郎机运矿船取得海图?”

    杨瓒点头。

    “王主事以为,此事可行否?”

    “倒也不难。”

    让杨瓒头疼,死伤无数脑细胞之事,送到王主事跟前,只换来四个字,没有半点为难。

    “如同佥宪所言,佛郎机夷表面为商,实则为匪,可以大食商船为饵,诱其入瓮。遣水军设伏,守株待兔即可。”

    王主事说得过于直白,杨御史半晌没反应过来。

    他没听错吧?

    这话翻译过来,分明是在说,接触太麻烦,利用对方贪婪,引入包围圈,动手开揍,抢劫了事?

    “此事可妥当?”

    “有何不妥?既是匪盗,自无需悲悯。”

    王主事神情坦然,无半分犹豫。

    “下官听闻,倭贼中,亦有佛郎机夷。且有小股流窜之人,妄占我疆域海岛,欺我百姓。其意未逞,其行实可恶。”

    “计出之时,若其远遁,自不必追赶。如贪心中计,入我疆域行海盗之举,以致伤人毁船,官军予以擒拿,岂非理所应当?”

    杨瓒默默咽着口水,余下的话都吞回肚子里。

    猛人到底是猛人,当真是五体投地,不服不行。

    这厢,杨瓒同王主事谋划海图,那厢,谢十六终于抵不住顾同知的鞭子,招出供词。

    “二百艘船,分散藏在十余处,另有五艘运粮船,藏在倭人之地。”

    “许光头手下,多数投了我,愿受朝廷招安,正藏匿在岱山岛,等候消息。”

    “藏金千两,银五十万,珍宝珊瑚无算。

    “查明倭贼聚集处,本为投名状之用……”

    “岸上据点六处,江浙官员俱列名单之上,未有遗漏。”

    “江浙福建共三十六宗豪商,为海匪传递消息,销赃所得。”

    “有江南巨贾阻止船队,托庇海盗港口,往来运送货物,所得交出三成。”

    “每月首尾,岛上‘开小市’,月中‘开大市’。届时,往来走私商不计其数。”

    “倭人欲购火器。”

    “大食商船多香料宝石。”

    “佛郎机夷奢买丝绸瓷器,尤好精美之物。”

    “另有少许宗室,以妻族或长史家人参股海商,同海匪有所勾连。”

    谢十六说一句,校尉便记录一句。

    起初,语速较慢,话说得有些含糊。

    顾同知不耐烦,又是一鞭,速度当即加快,三个校尉一起动笔,都有些忙不过来。不得不寻来船上文吏,才勉强跟上速度。

    只不过,随纸页增多,文吏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越到后来,供词的内容越是触目惊心。

    记下“安化王”三个字,额头冒出一层冷汗,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知道这样的秘密,他还能活?

    足足两个时辰,堆起的供词有半人高。

    谢十六垂着头,锐意全消,与先前判若两人。

    见再问不出什么,顾卿令校尉收起额供词,转向文吏,“即日起,尔暂调赵校尉听用。”

    “是。”

    文吏连忙行礼,擦掉冷汗。虽前途未卜,至少不会立即被卸磨杀驴。

    顾卿走出舱室,正要去寻杨瓒,忽见有小舟自海上行来。

    靠近兵船,来人举起腰牌,高声道:“奉司礼监少丞刘瑾刘公公之名,请见钦差。”

    待放下绳梯,将人拉到船上,顾卿方才认出,来人是东厂番子,亦是刘瑾身边的长随。

    “小的奉命,将密函交于钦差。”

    刘瑾晕船恐高,身边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日夜赶路,不算什么。穿行半日,当即脸色煞白。

    见到顾卿,当即行礼。怎奈脚步虚浮,差点趴到甲板上。

    “见过顾千户。”

    赵榆秘密前来,刘瑾又在岸上,自然不晓得顾卿已经升官。兼顾卿一身白泽服,长随口称“千户”,并不意外。

    “密函何在?”

    “刘公公吩咐,需交到钦差手上。”

    长随话落,顾卿身边的校尉立即出声喝斥,绣春刀出鞘三寸。

    “大胆!”

    东厂领班出身锦衣卫,番子却同南北镇抚司没什么瓜葛。

    被校尉喝斥,长随神情微变,却是执意要见杨瓒,不肯当面取出密函。

    顾卿举臂,拦下校尉。

    “杨御史在舱室,随我来。”

    转过身,竟是直向二层舱房走去。

    长随站起身,立即快步跟上。

    京城

    江南奏疏一封接着一封,剿匪、地方官员贪污、奸商勾连匪盗、匪首落网,一桩桩消息,接连闻于朝堂。

    溅起的水花的确不少,得来的关注,却远远比不上另外一件事。

    豹房!

    有了江南送回的金银珍宝,朱厚照财大气粗。为铸造更多官银,消化倭国运回的银矿石,豹房非建不可。

    谢丕归来之后,未得天子旨意,始终守口如瓶。

    谢迁都没摸出门道,遑论朝中文武。李东阳隐约知晓些内情,只不好明言。况且,先帝小祥不久,天子便大兴土木,的确欠妥。

    对建造豹房一事,朝中文武多持反对意,即使内阁不表态,直谏的奏疏也是如飞雪一般。

    对此,朱厚照的态度不见半点缓和,愈发固执己见。

    无论奏疏内容,即便锦绣满纸,说出花来,照样驳回去。被谏得烦了,直接一句话,有钱,任性。

    “陛下,拆毁旧坊,工程浩繁,靡费不赀。”

    “朕有钱。”

    江南送回的金银,可建造上百个豹房。

    “陛下,大兴土木,非善之举。”

    “朕有钱。”

    广祭山岳河川,土地宗庙,多供奉祖宗香火,非善也会变成善。

    “陛下,增发工匠之役,恐引来民怨。”

    “朕有钱。”

    多发工钱,每日三顿,顿顿都能见到油腥,工匠非但不会叫苦,更希望工期能长一些,晚些结束才好。

    总之一句话,朕有钱!

    别说盖作坊,就算造行宫,也是花费内库,同朝中无干。

    朕花自己的钱,管得着吗?

    哪凉快哪歇着去。

    群臣瞠目,无言以对。

    张太后得知消息,坚决站在儿子一边,再次取出私房钱。陛下手头紧,哀家有钱,尽管花。

    豹房建完,再造虎城象坊,哀家全部支持!

    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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