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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师徒 作者:春落花还在

    第6节

    齐云勉力转过脑袋,搜寻着顾微言的身影。

    脸颊忽然被微凉的指尖轻轻按住,“别动。”

    闻得这熟悉的嗓音,齐云放下心来,又模模糊糊地昏睡过去。

    昏迷中的齐云眉峰峻挺,嘴角带出坚毅的弧线,整张脸是刀削斧凿般的深刻硬朗,偏生长着一双狭长凤目,闭目时的眼线深刻冷厉,然而当他睁开眼睛,眼中盛满温情时,又是那样的让人沉溺,仿佛满天的繁星都落入他眼中。

    耿雪琪盯着齐云的脸不语,将搂着他身体的手又紧了紧,眼中是既温柔又伤心的神色。那一年柳絮纷飞,花开满城。第一次相见,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遇到随着严奕靖前来的少年,静默在一旁,仿佛是一把入了鞘的剑,锋锐内藏,又如高山上的孤松,寥落萧索。

    后院场上,他与严奕靖切磋剑法。剑出鞘的那一刹那,整个人锋芒毕露,剑光如雪,繁华满空,然而每一招便是一场幻灭,即至长剑归鞘,便是繁华转头已成空的凋零。

    多年以后,午夜梦回,她仍能在深深浅浅的斑驳回忆中拾起这一幕,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二八年华,情窦初开,恍然间醒悟,自此情根深种,一发不可收拾。偶尔小女儿心思起了,会想着日后若有机会,定将用自己的点滴温柔抚去他眉间的萧索,让那双深邃的凤目中绽出最璀璨的华彩。

    然而点亮那双眼睛的,却是一个男人。

    竟然是一个男人。偏生又是如此自私、刻薄、冷血!

    聚义厅内,他喊那人“师父”,眼中柔情万千,如华星朗月骤然落入眼中。

    她果然没有猜错,那双眼中若是盈满温情,该是多么醉人,多么让人沉溺,却偏偏对着的不是她。

    不是她。

    一念间已心字成灰。

    然而仍然不甘心,不愿放手,央求表哥带着自己偷偷出来找他,只希望能追随他的脚步,偷偷幻想着若能陪着他常常久久地在一起,是否能得到他一丝柔情。

    “齐云哥……”一声饱含着苦涩与希冀的叹息从唇边溢出。

    顾微言将手指从齐云脸上收回,顿了顿,漠然地坐在一旁。

    作者有话要说:

    ☆、定风波(三)

    这一睡便是整整一天一夜,齐云身体素来强健,体内真气流转,使得他肩膀的伤口比之常人更快地愈合。

    他睁开涩然的眼睛,试图撑起身体,动静惊动了一旁的耿雪琪。耿雪琪惊喜万分:“齐云哥,你总算醒了。”把他扶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齐云见到自己伤口被包扎妥当,隐隐传来清凉的药味,眼神微暖,视线一扫,便见不远处一剪素白的背影,闭了闭眼,再睁开是眼中已是湛然,径自坐直,哑声道:“雪琪,辛苦你了。”

    耿雪琪抿嘴一笑,关切道:“你饿不饿,渴不渴?”说罢将摆在一旁的叶子掀开,是几条烤好的鱼与几颗浆果。

    齐云颔首,接过食物,囫囵填饱了肚子,问道:“我睡了多久?”

    耿雪琪道:“一天一夜啦,你睡了那么久,我真怕、真怕……”说着眼眶已红了起来。

    齐云心中叹息,不由得拍了拍这小丫头的脑袋,温言道:“雪琪不怕。”他脸上犹有重伤未愈的憔悴,但面色沉着,眼神坚毅,让耿雪琪真正放下心来,只觉得他安全可靠,刹那间便无惧无恐。

    齐云盘腿运行了一周天的真气,当下觉得精神充沛不少,心下计较,道:“此地不宜久留,出了括苍山,才能真正无虞。”说罢便起身,身形挺拔如孤竹苍松,走向那一个萧疏背影。

    双目汇聚,顾微言面色如雪,眸光清空萧散,淡淡道:“看来你已大好。”

    齐云目光温暖:“多亏师父……妙手回春。”

    顾微言不置可否,淡淡应了一声。

    齐云目光一凝,手指抚上顾微言的脖颈:“你受伤了?”那里一道结了痂的细痕,布在雪玉一般的肌肤上,更衬得殷红赤血。

    顾微言似笑非笑。他神情一向寡淡,此时眼中虽然只带着一丝讥笑,却陡然有极尽春晓之色。

    齐云转眼便已了然,眸光一沉,片刻后无可奈何道:“你又何必与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

    顾微言不理会他,神色已然回复平淡无波的冰雪之态,起身敛衽。

    耿雪琪将东西收拾好,上前催促道:“齐云哥,走吧!”但见齐云目光冷然地注视着自己,心中一跳,头皮发麻,不由得停驻当场。她喜欢齐云,喜欢他冷毅心性下的宽容,萧瑟眉目间的温情,但面对他这样冷酷的神色,沉沉的压迫,只觉得怵然。

    那让人心中透寒的目光只一瞬便消逝,再定睛一瞧,那双狭长凤目中浮着淡淡的无奈,让人觉得方才种种似做了一场梦,然而背脊的冷汗却已然淌下。耳边响起沉沉的嗓音:“雪琪,不许任性。”

    耿雪琪看了看齐云,又看了看顾微言,已然明白,如同吞了黄连般心中发苦,舌根发涩,胸口起伏了半晌,才气息急促道:“我没有。我……”

    泪珠盈在眼眶,却不想再说下去。她心中明白,齐云当她是一个任性的小丫头,然而他又怎能明白自己眼见亲人受到伤害时的痛苦忿恨,更可笑的是自己父亲一只手臂便是眼前之人亲自斩下。他对齐云没有恨,却有怨,怨他的无情,怨他的决绝。明明怨得厉害,却也更爱。爱与怨如丝如缕,编织如茧,她的心便是那茧中的蝶,饱受煎熬。

    而她对顾微言却恨得厉害。倘若不是他,二叔有怎么会死得这般凄惨,爹又怎么会失去一只手臂,齐云哥又怎么会离她越来越远。这个男人明明心如铁石,自私刻薄,又怎么配的上齐云哥的一腔深情。

    她心中既恨且妒,却不明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齐云之如她,又何尝不是顾微言之如齐云。

    耿雪琪咬住唇,强压住内心酸楚,愤愤地走在后头。

    齐云深知她心中愤懑,知道三言两语劝不了她,不由得摇摇头,任由她去了。

    他们三人在山中又盘桓了一日有余,终于出了括苍山。一路上倒是没有遇上半个人影,太太平平地下了山,走上了官道。

    潮州城濒海,城内城中景物虽不若江南精巧绮绣,也不似北方雄浑大气,但自有一番热闹活泼自由自在的风情。城内景象繁荣,贩夫走卒的高声喝卖,如织人流的大声交谈,交织成一曲欢快活泼、生活气息浓厚的曲子。

    云来客栈是潮州最大的客栈,位于城中心,远远看去,便瞧见客栈高高的檐角。

    此时已是中午十分,前来吃饭的人络绎不绝,可见生意兴隆。店小二忙着招呼前来的客人,眼见门外人影一闪,当先便已踏入一位客人,连忙笑容满面地招呼上去:“客官,打尖还是吃饭?”

    那客人穿着一袭碧衣,是一个容貌甜美的姑娘,闻言脆生生道:“先吃饭,再要三间客房。”

    她身后跟着两位男子,一人身着苍黑色的窄袖衣服,身形如悬崖边峻挺孤松,干脆利落,腰悬一把乌黑古拙的剑,手搭在剑上,另一位却穿着素白的宽袖长袍,颜面却比那素白的长袍还要白上三分,神情寡淡,眉间带煞。

    这三人眼瞧着都不似好相与的,小二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笑道:“好嘞,客官这边请。”

    三人已落座,那碧衣少女已等候不及,抢先道:“把你们这的招牌菜每个各上一样。”这少女便是耿雪琪。他们三人一连几天忙于奔波,荒郊野岭只得猎些鸟兽,采些浆果草草果腹,耿雪琪从小穿得精致,吃得精细,哪里受到过这等苦,因此一入客栈便先将委屈了几日的肚子填饱。

    那黑衣男子突然开口,话音却是温和的:“伙计,来两三份清淡的素菜。”那小二连连答应,不一会儿便置办出一桌的好菜。

    耿雪琪迫不及待地吃了几口饭菜,顿觉美味无比,兴高采烈地夹了一只鸡腿放到齐云碗中:“齐云哥,这客栈的饭菜味道不错,你尝一尝。”

    齐云接过雪琪递来的鸡腿,道了一声谢,却将那碗放置一旁,将几盘味道清淡的菜移到了顾微言面前,为他夹了一筷清炒虾仁:“这虾仁清炒,不显油腻,多吃一些。”又为他舀了小半碗菜花汤。

    顾微言面无表情,吃得理所当然。两个人一人布菜,一人淡然食之,自自然然,熟练已极,显然是不知道做过多少回了。

    耿雪琪一瞬间便觉得嘴中的菜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心中气苦,只得将气发在那些菜上,几盘菜被她挑得七零八落,尸横遍野。

    夜已深,凉如水。

    晚风带着海潮湿润的气息拂过,寂静的夜晚,偶尔能听到秋虫的低语。

    手抬起,想要敲门,却又怕打扰了那人。他做事一向坚定果决,然而此时却犹豫起来。踟蹰了半晌,终是下定决心,准备离去,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那张冷若霜雪的脸便骤然出现在眼前,眉间带着一丝倦意。

    “师父。”齐云有些吃惊,眼睛扫过屋内,一片黑暗——确实是早已熄了灯。

    顾微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突然道:“进来。”转身进了屋内。

    齐云随他进了屋,顾微言已点亮了油灯,屋内顿时充满了暖融融的亮光。

    “脱衣服。”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声音似冰雪如寒泉,既冷且清。

    齐云有些怔忪,一时间不知如何动作,却见顾微言眉尖微蹙,眼神中已透着些不耐烦,又重复了一遍:“脱。”手中已拿着一瓶药粉。

    齐云始知他在房内待了一个下午,原来是在磨制药粉,心中骤然一暖,连忙褪了半身衣物,露出了坚实精健的上半身。肩膀上的包扎在洗沐当中已经松散开来,沾了水洇出些许血丝。

    顾微言将松散开来的布条解下,他指尖微凉,如沁凉的软玉,触上齐云滚烫的肌肤,仿佛要融化一般。齐云静静感受着那细微的清浅呼吸,落在肩颈的触感,有一种温柔的错觉。

    顾微言拿一块干净的软巾将溢出的血丝擦拭干净,露出狰狞的伤口,手一翻瓶中药粉撒在伤口上,敷了厚厚一层。这药粉中带着冰片硫磺等物,有助于减缓炎症,愈合伤口,然而这么直接撒在口子上,却剧痛异常。

    齐云闷哼一声,身上肌肤绷紧,渗出一层细汗,密密地布在肩脊胸腹,半晌轻舒一口气,才适应了这猛烈的药。

    顾微言一向沉默寡言,冷心冷面,别人的痛苦在他心中激不起半点涟漪,此时也只是静待齐云适应,才为他又重新包扎了伤口。

    伤口在药物的作用下感受到了一丝清凉,齐云将亵衣、內袍、外衫逐一穿上,见顾微言神色倦怠,不由得关切道:“师父可是累了?这两天异常辛劳,还是早些休息罢。”说罢便要起身。

    顾微言垂下眸,若有所思道:“耿雪琪……”

    齐云眉毛微敛,道:“师父,她只是一个任性的小姑娘。”

    顾微言倒了杯茶,慢慢饮了一口,抬头打量了齐云一番,他鲜少用如此专注的目光看过齐云,见齐云肃容,轻哼了一声:“你倒是紧张她。”

    齐云见他如此说,神情微松,知他不会为难耿雪琪,沉默了半晌,道:“我只当她是妹妹。”

    顾微言漠然道:“真是可惜。”语气平淡,看不出什么神色。

    齐云颔首:“确实可惜了,可惜我心中早有一人长驻。”狭长凤目隐约带笑,伸手握住那只纤瘦苍白的手。

    不知是因为夜色太过温柔,还是因为秋夜寂凉,而齐云手心的温度正好熨帖了他的双手,他竟没有推开。

    也曾横眉冷对,怒目而斥,却完全无法把这人推开。洛横舟曾经说齐云心性坚韧,性情豁达,于武学上日进千里,然而情之一字,委实太过莫测,又哪是一厢情愿便能如愿。

    何为情,何为爱。

    十二年前那场滂沱大雨,将他心中仅存的那一簇的微弱火焰尽数浇熄。

    从此心如磐石,弃情绝爱,如今又如何能轻而易举重拾情爱。

    太重。太累。太痛。

    只是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带了一丝极淡的惑然,睫毛微颤,黑瞿石一般的眼中显出茫然,这神情太过少见,让一旁的青年也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只是抓住他的双手紧了一紧。

    顾微言低头瞧着那两双握在一起的双手,眼前浮现的却是当初那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扑进自己怀中时那个那一双圆润白胖的小手,曾几何时,已然长得劲瘦有力,指腹是粗糙的剑茧,手心有着炽热的温度,可以将他的双手牢牢地握住。

    “你又是……何必……”轻叹一声。

    青年一瞬间的心停止了跳动,相逢以来,顾微言何曾用过这么和缓的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和颜悦色的态度面对自己,那一刻他从顾微言的眼中发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倦怠的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

    ☆、定风波(四)

    顾微言确实是有些累了。这些年他身边似乎总有一个又一个人出现,却都不长久,总是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又一个个那么突然地消失,梓青、师父、洛横舟,甚至是自己收的傻徒儿,到最后停下身来看一看,身边似乎也没有一个人真正陪着他到最后。眼前的青年,却比自己更加固执,为什么要在自己耳边许下诺言呢,明明自己都不想要。明明自己都不抱有期望,为什么这个青年有这么大的勇气和信念,信誓旦旦地想要给自己一个未来。甚至不惜跨过六年的时光,守在自己身边。

    或许只是年少轻狂罢。少年人有太多的热情可以肆意挥霍,然而这世上又有什么东西可以长久永驻?

    人心,才是最善变的东西啊!

    青年双目灼灼地盯着他,炽热的视线让顾微言从短暂的不易觉察的伤感中回过神来。顾微言将手挣开,忽视对方双目中那明显的失落,淡淡道:“回去吧。”

    齐云应了一声,慢慢地推开门走了出去,回头望向顾微言,他清瘦的身影在夜色中愈显清减,单薄的肩膀似乎随时都会崩塌。齐云很想上去抱一抱他,让他的头可以在自己肩头靠一靠,让他不要再露出那样的神情。

    “师父。”齐云柔声道,“龙蛇岛回来后,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顾微言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龙蛇岛上是生是死,尚未清楚,又有什么样的打算?顾微言眼神一暗,瞳间闪过一道隐晦的冷光,多年来颠沛流离,朝不保夕,之所以拖着病体支撑着,确有一桩大事未了。

    他看向齐云,眼中神色奇异,不若之前那般冷淡厌恶,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一丝热切,哪怕是极淡的一丝,也让齐云感受到。

    他眸光中神采骤亮,如星辰点亮浩瀚夜空,嘴角带出一丝笑来:“我先前游历时,路过江南一座小镇,小桥流水,芦花荡雪,景色很美,民风也很淳朴。我当时就想,如果师父也能去看一看……”

    他脸颊有些泛红,那样的神情,如同莽撞的少年极力想要讨好心上人一般。大抵喜欢一个人便是如此,吃到好吃的,便想要对方也能够尝一尝,看到好看的,便希望对方也能看一看,更会一遍一遍幻想将来有他的日子。

    然而此时的两人并不能明白,少年的情怀纵使炽热如岩浆,澎湃如激流,热烈到让人感到荒唐和虚幻,那也是完完全全、真真切切的一片真心。

    当顾微言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已是白云苍狗。

    此时,他只是微微颔首应了一声。

    他们三人暂时盘桓在潮州,齐云联系好了出海的船只。每天上午都会去外面打探消息,希望能够收到洛横舟一行人的行踪。耿雪琪自然不肯留在客栈,非要跟着齐云一起出去。两人在潮州城内外打转了三日,一直留意着从惠州来的消息。耿雪琪到底年纪小,又是女孩,虽挂心兄长,路过集市,不免被那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夺去了注意。

    惠州沿海,许多小玩意儿都带着当地特色,是他们没有见过的。耿雪琪停在一个小摊前,爱不释手地捡起几支珠钗:“这钗饰好生漂亮!”她从小穿金戴银,头上珠钗莫不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若论起漂亮,她手中的那几支也未见得有多美,却胜在别具一格,钗头是一枚小巧润洁的贝壳,缀着当地盛产的珍珠,既朴拙又充满了趣味,倒让见惯了金钗银饰的小姑娘眼前一亮。齐云见她挑得兴起,也不催她,在一旁默默等着。

    这小摊子在潮州随处可见,大抵卖一些海螺、贝壳等做成的小玩意儿。齐云眼睛随意地扫过摊子,忽然看到一只小巧精致的海螺,上面闪着一层晶莹的釉色,说不出的别致可爱。那小摊贩见面前的青年人多看了两眼那海螺,不由得笑道:“小伙子,买一个吧,送给喜欢的姑娘,那姑娘收到了,铁定欢喜。”潮州素来有海螺定情的习俗,那小贩看齐云长得英俊,又兼带着一个漂亮姑娘,故意道,说着还眨了眨眼睛。

    耿雪琪脸颊瞬间绯红,低着头不说话。齐云摇着头笑了笑,道:“老丈,这是我妹子。”仍将那只海螺收入怀中,连着耿雪琪挑的珠钗,一并付了钱。

    耿雪琪脸上的绯红立刻散去,眼角却有些红,低着头默默地跟在齐云身后。

    两人一路回到客栈,齐云刚踏入客栈大门,肩上忽然一重,顿时肩膀一抖伸手抓住那人手腕,却听得熟悉的声音呼道:“兔崽子下手这么重!”

    这声音沧桑粗粝,正是洛横舟。

    “洛叔叔!”齐云高兴道,见洛横舟面色古怪,按着手腕处,不由收起笑容:“你受伤了。”

    洛横舟轻舒一口气,不在意道:“无妨,一点小伤,倒是你们,没有事吧?”

    话音未落,听得耿雪琪欢呼一声:“表哥!”一头扎到洛横舟身后,亲热地挽起严奕靖的手臂:“太好了,你们都没有事。”严奕靖因为打斗和奔波,颇有些狼狈,但看上去安然无恙。

    耿雪琪朝后面望了望,问道:“铁伯伯他们呢?”

    严奕靖道:“他们没事,有几个弟兄受了点伤,还在后面,我们怕你们担心,先行了一步。”

    几人边聊边往里走,洛横舟问道:“言儿呢?”

    齐云回道:“师父这几天都留在客栈,不怎么出去。”洛横舟了解顾微言的性子,点了点头。又听齐云道:“师父一直在磨制金疮药粉,洛叔叔,你受的伤还是让师父看一看吧。”

    洛横舟闻言,用手摸了摸鼻子,讪笑道:“还是算了。言儿又要嘲我皮糙肉厚。”说罢又同严奕靖要了两间客房,休息去了。

    顾微言喜欢安静,故而这几天都待在房里,齐云受伤后敷的药粉,都是他亲手磨制的,效果比一般的金疮药好上几倍,敷上伤口却比之一般药粉更加刺痛。齐云觉得这也像师父的性子,易伤人,但是对人的好埋在心里,不轻易显露出来。

    身上的伤口已然结痂,开始收疤。齐云将衣衫穿齐整,像往常一样不急着离开,默默地注视着顾微言洗手的背影。顾微言虽然依旧颇为冷淡,却也没有横眉冷对让他出去。

    齐云为顾微言斟了一杯茶,等他收拾完手头的药物器具,茶冷热正好,顾微言啜了一口,缓解了一通忙活后唇舌的干渴,见自己徒儿一劲儿注视着自己,倏然不悦道:“缘何这样看着我?”

    齐云手指摩挲着一物,将手掌摊开,掌心正躺着那只他一眼相中的海螺,精致的外形,光洁的釉色。齐云将手中的海螺递与顾微言:“先前路过集市,见这海螺有趣,便买了下来。卖海螺的老丈说,海螺里有大海的声音,倒是从来没有见识过得新奇。”

    他见顾微言成天将自己关在房里,看到这有趣新奇地东西便也想让顾微言能看到,这模样,倒真像年轻的小伙子取悦爱慕之人。

    顾微言接过海螺,将海螺摩挲了一番,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问道:“洛横舟来了?”

    齐云点点头,道:“现下正在房中休息,他们一路走得不易,我见洛叔叔手上受了伤……”

    顾微言冷哼了一声,不接他的话。

    齐云尴尬地住了嘴,顾微言一直不待见洛横舟,他是知道的。正懊恼自己惹了师父不快,眼前划过一道白色弧线,下意识地伸手一接,却是一只长颈白瓷药瓶,心下一喜,嘴角不由得翘起:“师父。”

    顾微言板着一张脸,冷冷淡淡道:“洛横舟皮糙肉厚,这点伤,大概也死不了吧。”

    还真被洛叔叔说中了,师父这张嘴遇上他必然说不出什么好话。齐云有些忍俊不禁,想了想回道:“应该死不了。”

    顾微言哼了一声。

    洛横舟虽然受了伤,但并没有闲着,正在盘点出海必需的一系列事物,齐云推门进来,将药瓶递给了洛横舟:“洛叔叔,师父给你的药。”

    洛横舟面露惊讶之色,片刻后面上浮出一个神色复杂的笑来,叹道:“言儿啊……”一时之间似是呆怔住了,摩挲着手中的药瓶,思绪已渐渐飞远。

    作者有话要说:

    ☆、伤别离(一)

    顾微言来崖山的第三年,苍梧派迎来了五年一次的门派祭礼。所有门派的弟子都要上明月崖参加祭典,就连凌云峰也不例外。

    张翰醉心医术,尤其又收了一个可心的弟子,恨不得把一身的医术倾囊相授,很少再出过凌云峰了,带着顾微言和梓青上了明月崖后,嘱咐顾微言多照顾梓青,便入了正殿。

    梓青腿脚不便,只能慢慢行走,顾微言便跟着他,放缓了步子,同他一起逛了逛。他来这里三年,到明月崖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相比凌云峰,明月崖更显奇峻,巍峨壮阔的正殿,俯览众山的气魄都与凌云峰有着天壤之别。

    崖山到处都是剑宗门下的弟子,因此显得顾微言和梓青两人格格不入。梓青一瘸一拐的样子,便格外引人注目。

    “诶?我看是谁一瘸一拐的,原来是你这瘸子。”戏谑的声音响起。丹宗和剑宗向来不对付,往上细数几代,俱都掐得难分难舍。到了张翰这一代,丹宗凋零,但双方积怨已久,现下更是倍受剑宗的歧视。

    说话的人顾微言认识,刚来明月崖便受到过他的欺负,用洛横舟的话来说,就是个说话做事极其讨人厌的家伙。

    梓青性格温和,不喜欢起争执,低声道:“言儿,走吧。”垂着头避过毕辛,慢慢向前走去。

    然而他有心避让,对方却并不领情。横空里突然出现的脚,让梓青慌了一下,常人发现尚能躲避,但他不良于行,来不及反应,便被重重绊倒在地上。那狼狈的姿势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顾微言上前扶起梓青,板着脸冷冷地瞪着毕辛,手握得紧紧的。梓青慌忙拉住小师弟,劝道:“算了,我没事。”

    毕辛面露不爽,挑了挑眉道:“哑巴也在。”

    他左右望了一下众位同门,笑嘻嘻道:“凌云峰倒挺有意思的,一个哑巴,一个瘸子,丹宗门下怎么尽收些残废。”

    “哈哈哈。”众人都笑了起来。

    梓青唇色苍白,抖了几下,没有说话。

    “多谢毕辛师兄,今天可算是让我见识到什么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少年清凌凌的声音突然响起,冷冷淡淡的,却清晰可闻。

    顾微言轻蔑地扫视了一下众人,淡淡道:“苍梧派百年大派,剑宗门下鼎盛,竟收了一群不会说人话的狗。”

    梓青一口气噎住,呆呆地看着顾微言,这才发现自家的小师弟平时冷冷淡淡,不多言多语,开起口来竟是这般让人跳脚的话。

    果然周围众人群情激奋,毕辛首当其冲,脸色通红,怒道:“你说什么!”

    “梓青师兄,你听到这条狗在乱吠什么?”

    梓青连连摇头,半晌觉得不对又点点头,最后僵在那边一动不动。

    “你竟敢侮辱我……”毕辛“刷”地抽出佩剑,他身为剑宗的二师兄,地位超然,倍受尊敬,着实没有收到过这样的讥讽,一时双目充血,忿然至极,举剑刺来。

    “言儿小心!”梓青一惊,来不及多想,便将顾微言护在身后。

    “二师兄,别!”众人大惊,有人手疾眼快用剑架开毕辛的剑,然而剑尖仍不可避免划过梓青手臂,留下了一道伤口。

    周围的师弟们纷纷劝阻道:“二师兄,明月崖不允许私下斗殴,别冲动。”

    毕辛收剑,看到梓青的袖子被血洇湿了一块,心虚了一下,恼怒道:“你不会躲开么!”

    梓青温和道:“毕辛师兄与我切磋,不小心误伤了我,这点小伤并无大碍。”

    他这样说,给了毕辛一个台阶,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便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讪讪地各自散了。

    梓青手臂上的伤口不深,顾微言冷着脸帮他包扎,最后重重地打了个结,梓青轻声吸了口气:“疼。”

    顾微言忍了忍,没忍住:“现在知道疼了,刚才怎么不说?”他竖着眉毛,瞪着眼,脸上没有平时那般的冷淡神色,却多了几分鲜活的颜色。

    梓青脸色泛着白,却抿着嘴角笑了:“言儿这个样子,好可爱。”

    顾微言脸一沉,不搭理他,半晌别扭道:“他那一剑,根本伤不到我,谁要你好心。”

    梓青柔声道:“这大概就是关心则乱罢。”说罢叹了口气。

    顾微言的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色彩,怔怔的望着前方不说话,目光柔和了许多。梓青的温柔是最不能抗拒的细流,轻轻地流淌过顾微言的心田。

    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还要逞强挡在他面前,真是个笨蛋!顾微言心想。不过他也不会让梓青白受欺负。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凌摆布没有丝毫反击能力的顾微言了。避让和后退只会让自己受到更大的伤害,想要不受伤,那便迎头痛击罢。

    毕辛回到房间,只觉得背上起了一股痒意,不由得挠了挠,但是这股痒意却没有停歇,反而越加强烈,不一会儿浑身上下都泛起了剧烈的痒意,身上像爬满了小虫子,直往他骨头缝里钻。毕辛越抓越大力,身上抓出了道道血痕,直到最后哀嚎着在地上直打滚。

    房内的动静引来了外面的同门,见到二师兄在地上惨嚎着翻滚,眼泪鼻涕和血污沾了满身,吓得大叫起来。有人伸手去扶毕辛,触碰到他的身体,不一会儿碰到的地方便也涌起了难熬的剧烈痒意,顿时一屋子的鬼哭狼嚎。

    张翰正和掌门杨一帆主事,听到了来人的报告,顿时眼皮一跳,这症状,怎么像是前一阶段臭小子配制出的名为“钻心”的毒。中了这毒,便是钻心刻骨的痒,也不会立刻要人命,只是若不及时治疗,可是全身上下留不了一块好皮——非得挠烂了不可。

    这混小子!

    毕辛浑身痒痛,身上已是鲜血淋漓,不由自主地抽搐着,便被一人拎起扔进了浴桶,冰冷的水刺激着身上的伤,一阵刺痛,痒意却压制住了。

    他抽搐着缩成一团,使劲睁开眼睛,丹宗的宗主冷着脸抖着胡子,又将他从水中拎出来,甩进另一只浴桶,一连三次,那彻骨的痒意才算退去。

    张翰提笔“刷刷”写了一张药方,道:“研磨成粉,涂于患处,可以防止溃烂,养伤期间,别再触碰伤口。

    毕辛浑身皮开肉绽,呼吸声中都带着泣音,蜷缩在地,不时地抖动一下,哪里还有往日威风的样子,众人的眼光都不忍放在他身上。

    杨一帆坐着没出声,张翰也没出声。

    半晌杨一帆缓缓道:“师弟,你能解此毒,想必知道这是什么毒了。”

    “这……并不是毒……”张翰斟酌道,“只是一种致痒的粉,对人体没有危害。”

    “师弟,毕辛的这样子众人有目共睹,如何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危害。”杨一帆目光沉了下来,压得众人心头一跳。

    “毕辛怎会中了这东西?”他望向张翰,目光如炬。

    张翰胡子抖了抖,没说话。

    杨一帆询问了一些弟子,得知了之前发生的事,闭目想了想,道:“请丹宗宗主的两位徒弟前来。”

    梓青慢慢地进了房间,看到满屋子的人,有些愕然,在扫过床上的毕辛,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煞白起来。

    顾微言跟在他身后,一身白衣,板着张脸没有半点表情,连望也没望毕辛一眼。

    张翰看到大徒儿手臂上的伤,胡子和长眉都激烈地抖动起来:“梓青,你手臂上的伤便是那小王八羔子伤的么!”

    他一向护短,纵然知道毕辛受伤,事态严重,却仍然止不住地激愤起来。

    杨一帆抚了抚银须,慢慢道:“毕辛的伤可是你二人所为?”

    梓青垂着头颤声道:“是我。”

    “你为什么要下毒?”

    “毕辛出言辱我,争执的时候划伤了我,我便……我便忍不住想让他吃一点苦头……”

    张翰跳了起来:“梓青一向不喜欢和人起事端,定是那小王八羔子欺人太甚!”

    杨一帆沉声道:“师弟,苍梧派门规,不允许派中弟子伤害同门,毕辛伤了梓青,有戒律堂惩戒,不该受到私下的报复。”

    张翰不爽地喊道:“毕辛惹是生非,辱我丹宗,伤我徒儿,这事没完!”

    “毕辛有错在先,然冲突再大,也不该受到这样严重惩罚。”

    张翰气得吹胡子瞪眼,拿杨一帆没辙。

    “昔年祖师爷脱离曼陀罗教,创立苍梧派,深知人心不齐带来的后果,因此特意立下门规,不允许门中弟子私下斗殴,若是伤及他人,必定严惩。”

    张翰铁青着脸,半晌冷笑道:“丹宗和剑宗这些年来,斗得还少么。”

    杨一帆静了静,淡淡道:“师弟,莫忘了你当年的初衷。”

    张翰一震,当年与师兄杨一帆相约发扬一同将丹宗和剑宗发扬光大的誓约似乎还在眼前,当下闭了口。

    “伤及同门,便要受十下杖刑,面壁思过七日。”杨一帆看向梓青。

    梓青正要应声。

    身侧一袭白衣踏了出来,声音淡淡的:“关梓青什么事,毒是我下的。”一脸的满不在乎。

    作者有话要说:

    ☆、伤别离(二)

    顾微言一袭白衣踏了出来,声音淡淡的:“关梓青什么事,毒是我下的。”一脸的满不在乎。

    杨一帆抚须道:“还算有些担当。”目光收缩,如针般刺向顾微言,“那么你便承认伤了毕辛?”

    “言儿……”梓青慌乱地看向顾微言。

    顾微言冷笑了一下,不说话。

    “你为何要下重手?”

    “哪有什么原因,他让我不痛快,我便让他加倍的不痛快。”顾微言勾起嘴角,垂下了眼。

    声音虽轻,却极冷,好似一捧冰水,浇到众人了心上。

    杨一帆不由得挺直了背,凝起眼神注视着面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

    半晌长叹一口气:“那便行刑罢。”

    “师父……”洛横舟恳求道,“言儿不通人情世故,故意说的气话,他身体病弱,禁不住十下杖刑,请您从轻处理。”

    他还要再请求,杨一帆猛地将如电的目光扫来,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十下重重的板子挨了下来,衣摆上早已渗出了血迹,顾微言咬着牙关,虚弱地半睁着眼,额上浮出了一层虚汗。

    洛横舟冲上去,将他小心地抱了起来。

    顾微言没出声,将脸贴在洛横舟胸口,浑身颤抖起来。

    洛横舟不敢再动,等他这阵疼劲过去了,不再颤抖,才直起身,满脸心疼的神色。

    张翰狠狠地“哼”了一下:“杨老头,我好不容易收个有前途的徒儿,被你打得半条命也没了。这七天的思过,总得等人身体好了再罚罢。万一命没了,你拿什么来赔!”眉毛胡子俱都翘起。

    杨一帆疲倦道:“也罢。先养好伤罢。”

    张翰气得要命,一路“老匹夫”“老东西”地将杨一帆骂了个遍,最后总结道:“剑宗没一个好东西!”

    去了一趟明月崖,大徒弟受了剑伤,小徒弟半条命都丢了。

    洛横舟苦笑了一下:“师叔。”好歹他也是剑宗弟子。

    张翰斜了一眼洛横舟,搔了搔眉毛,道:“剑宗弟子中,也就你小子有情有义,唉。”

    上了凌云峰,洛横舟让顾微言俯卧在床上,免不了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疼,顾微言埋着脸,让人看不出他的神色,也没让人听到半分□□,只是单薄的身体又抖了好一会儿。

    梓青挽袖净了手,道:“我来。”

    洛横舟想要抽身,顾微言却拽住了他的手:“别走。”

    “不走,不走。”洛横舟空着的一只手忙轻轻拍了拍顾微言的肩背。

    梓青利落地剪开凝了血的下裳,一片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梓青的心抖了抖,柔声道:“言儿,忍一忍。”

    清洗、上药、包扎。用了最快的速度完成,却还是免不了受一番苦楚。洛横舟点了他的穴道,让他好好睡一觉。

    屋外,张翰和齐云大眼瞪小眼。齐云已是七岁幼童,看到顾微言满身是血地抱了进去,吓得心惊胆战,张翰怕他添乱,没让他进去。此时他眼眶中挂着两泡泪,踮脚巴拉着房门。看不到里面的情景,他小声喊了一声:“师父。”转过头看了张翰一眼。

    张翰搔了搔眉毛,一巴掌糊上齐云的脑门,揉了揉,道:“你师父没事儿,乖乖等着。”

    门打开了,梓青将带血的布料带了出来,齐云喊了他一声,问:“我可以进去看师父吗?”

    他很懂事,小大人的样子背着手眼巴巴地盯着梓青,梓青笑了笑,道:“声音轻轻的,别吵到他。”

    齐云双眼一亮,点点头,轻手轻脚的进了屋,轻声和洛横舟打了招呼。

    洛横舟招手,搂住了他,齐云趴在床边很安静,目不转睛地观察了顾微言许久,才确定他没事,将头磕在洛横舟腿上,问他:“师父受伤了么。”

    “是的。”

    “严重吗?”

    洛横舟感受到了孩子的不安,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不会有事的。”

    齐云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很依赖顾微言,哪怕顾微言平时对他不理不睬的,这种依赖是从襁褓中便形成的一种亲近和喜爱。

    “云儿,你喜欢师父吗?”

    齐云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便点了点头,眼睛里亮晶晶的。

    洛横舟琥珀色的瞳孔里闪烁过一抹笑意:“那便快快地长大,以后洛叔叔不在的日子里,你来保护师父。”

    洛横舟望向睡着的顾微言,叹气道:“我没想到他的性子这般偏狭,缺爱的小孩。”

    小小的齐云不是很明白洛叔叔说的这些话,然而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顾微言醒来已是第二天,张翰罕见地没有泡在他的药庐里,而是围着他的床转来转去,念念叨叨。

    “该!出手不分轻重,活该受些皮肉之苦!”

    “任性妄为,说话尖刻,罚得重些也好长些记性!”

    “你说你教训他也就算了,把自己搭进去算是怎么回事?”

    顾微言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好吵。”

    张翰气急败坏,一脸恨铁不成钢:“嫌吵,还嫌吵。我到老好不容易收了一个有灵气的徒弟,还得三天两头担惊受怕着。唉……”一口气叹得心肝直颤,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顾微言没说话,眉头却展了开来,半晌硬邦邦道:“下次不会了。”

    张翰眉毛动了动,道:“言儿,医者仁心,你的心决定着将来医道的路能走多远,心胸开阔,心怀苍生,方是正道。”

    自古医毒不分家,张翰在教授顾微言医术的同时,也会涉及到一些毒术,他感觉到顾微言在钻研毒术方面投入了更多的精力,心中总觉不妥。再加上小徒弟性子着实冷硬,做事情有时候透着一股狠劲和邪气,是以忍不住劝道。

    医者仁心。

    顾微言眼神放空。

    “言儿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想要成为像爹一样的医者,让所有人都能像尊敬爹一样尊敬我。”

    “呵……傻儿子!”

    “言儿,医者仁心,是说为医的人要心系天下,怀着一颗仁慈的心帮助了别人,别人自然也会尊重你。”

    医者仁心……

    好一个医者仁心呐!

    爹,你心系天下,然而天下人负你,难道这就是你所追求的医道、仁道吗?

    受害者魂无所依,害人者却能高歌无忧。

    若是这样的仁心,不要也罢!

    心中一痛,眼神转冷,顾微言闭上了眼,将眼中的冷意狠狠压制下去。

    张翰见他闭上眼,不愿意再听下去,叹了口气。

    顾微言在凌云峰养了半个多月的伤,才堪堪能走,紧接着便被押上了思过崖。等到事了,已快过去一个月了。

    张翰和大徒弟梓青正在把拣好洗净的药材分门别类地晾晒,洛横舟推院门而入。

    齐云独自坐在一旁玩儿,见到洛横舟,立刻喊了声:“洛叔叔!”朝他扑过去。洛横舟将他一把抱起,让他坐在自己手臂上,拍了拍他的小屁股,咧嘴笑道:“几日不见,臭小子又重了些!”

    齐云腼腆地抿了抿嘴,抱着洛横舟的脖子没出声,水亮的圆眼弯成了月牙。

    洛横舟见另外两人忙着,连忙将齐云放下,递给他一只竹哨,示意他自己玩儿。撩起两边袖子,帮张翰和梓青把铺好了药材的笸箩放在架子上。

    张翰停了手,指挥着洛横舟把笸箩放在指定的架子上,意有所指:“小子,这么早。”

    洛横舟笑道:“早点去,早点回。”七天时间已到,等了良久,终于可以把人接回来了。

    不过苍梧派的禁闭时间必须得足,早一时半刻都不行,洛横舟起得早,路过凌云峰,便先来看看。

    “也不知言儿如何……”梓青脸上露出了担忧神色。

    张翰哼了一声:“有吃有喝,总归饿不死。”

    思过崖上专门有人送饭,每日一顿,不过是些馒头凉水——既然是受罚,自然不会让你酒足饭饱,舒舒服服的了。

    梓青想了想,道:“洛师兄你且先去将言儿接回来,我这就去做一桌饭菜。”

    洛横舟点点头:“麻烦梓青了。”正要出门,院门却被“砰”地一声被推开了。

    众人望向院门处,一个青年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喊道:“张师叔,洛师兄!”

    洛横舟见他浑身是汗,赤红的脸上一片焦急,问:“何事?”

    “山下有强盗抢劫村庄,伤了二十多个村民,还抓了人质。掌门让我请你和张师叔立刻带人下山援救村民。”

    洛横舟只是稍稍一愣,便应道:“好,我马上动身。”似想起了什么,吩咐了青年几句话。张翰也迅速地抓起了药箱,催促道:“走吧。”此刻情况紧急,两人急匆匆地离开了。

    山下的几个村庄都庇护在苍梧派门下,若有什么事,都会来向苍梧派求助。张翰偶尔也会下山义诊,梓青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把所有的药都晒好,又入厨房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接下来和以往一样,把之前晒好的药材再分门别类地收好,耳朵还注意着屋外,等着顾微言回来。

    做着做着,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他有些怔怔地看着一个抽屉——龙胆草已经没有。

    顾微言身中剧毒,抑制体内毒素蔓延的解药,其中就有一味龙胆草。药龙胆草喜阴,只能长在寒凉刺骨的水边,凌云峰上长不了。整座崖山,只有清风崖下的深涧边才有。

    梓青曾经同张翰去采过,有时也和顾微言去,更多的时候,都是洛横舟去采的,因为那边地势险恶,他腿脚不便,不太能去。只是,师父和洛师兄这一去,不知几日才能回来,云儿又太小。

    梓青想了想,还是入屋背起了药囊。

    作者有话要说: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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