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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嘉年——左篱(93)

    几天前,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了这漠北之野。曾经横扫匈奴的汉军,如今又登上白狼山,与单于的探卒不期而遇。战争爆发在此一瞬,然后,就是两天两夜的死战。汉军取得了胜利,杀死了塌顿单于与诸位名王,二十余万口人,无论夷、汉,都成了汉军的阶下囚。
    我的父亲是鲜卑人,但我的母亲是被他掳到漠北的汉人,从小到大,母亲时常给我讲起她的故乡,讲起恢弘浩然的长安城,讲起繁华神丽的雒阳都。在大漠的南边,没有风沙,没有寒凉,美轮美奂的大殿中,五音纷兮,金石陈,丝竹鸣,舞女长袖飘飘,珍馐流水叠叠,饮不尽的美酒,永无夜的歌舞,日月为之夺明,丘陵为之摇震。
    我是幸运的,因为母亲从小给我讲的这些故事,又因为她给我的与汉人无太大差别的面容,我在意外被俘入汉军后,并没有经过什么波折,就成为了汉军的一员。军中的其他士兵也只把我当因母亲而被迫在漠北出生的可怜人,并没有将我当作夷狄虎狼。
    在与他们的闲谈中,我和他们打听起了母亲口中的那两座城市,那是母亲一辈子隔着大漠南望,想要回去的家乡。然而,在我将母亲给我的描述告诉他们时,得来的只有哈哈大笑:
    雒阳城?早被那群西凉人给烧没了。至于长安,恐怕也早是人吃人的死城了。新认识的几个时辰的汉人士兵大哥十分热情。他似乎是看出了我听到回答后的失望,又安慰我道,没事没事,虽然长安和雒阳没了,还有许都呢,如今那里也是大汉的皇都。
    在母亲的故事中,从未出现许都此地的存在,所以我立即生了好奇心,缠着他继续讲那许都的情形。大哥挨不住我的强烈请求,于是,便给我讲起了十几年前的那次迁都,讲起了许都同样气势恢宏的皇城,同样美人满席珍馐酒酿的宴会。
    也是此时,我才知道,几个时辰前以那么少的兵力,彻底击败塌顿单于的人,是大汉朝的司空曹操,曹孟德。
    同时,我也是此时才知道,他们之所以能在发大水的季节这么快打到漠北来,是因为他们在路上扔掉了大部分的辎重,堑山堙谷,走寻小道,轻兵北来。如此,才能这么快,在塌顿单于还没有准备好之前,就打到柳城来。
    你们简直是一群疯子!当我听到他们在大漠中扔掉辎重时不禁高声惊呼。大漠茫茫,不见边际,多的是走进去就再也走不出的例子,就算是经验充足的旅人,也会以防万一尽可能的多带干粮与水。而他们不仅舍去辎重,甚至连军粮饮水都扔到只剩十日的量,若非他们的确已经占领了柳城,我一定会坚信这是傻瓜行为,只会必死无疑。
    可不是吗。出乎意料的,汉人大哥竟点头赞同了我,我们当时也觉得这是要送死。可是出这主意的是郭祭酒,将军想都没想就直接下令了,我们只能服从。
    郭祭酒?我听到这又一新出现的人物,连忙好奇的追问他是何人。
    军中的军师。要说特别之处,无非是无论他出什么主意,将军都会毫不犹豫的听从。说完,他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又对我小声说道,我告诉你件事,你可别说出去。这一路不断都有人想逃回去,尤其是将军下令第二日抛弃辎重出发的那个晚上。有些人还计划偷偷把力主北征的郭祭酒杀了,这样,没准将军就会听其他人的劝,停止北进回邺城去了。
    那我吞咽了口唾沫,也跟着紧张起来,那郭祭酒,是已经被杀死了?
    你可别乱说啊!他一把捂住我的嘴,又确认了一遍四下无人,才松开我继续小声提醒道,我们将军可忌讳着谈这个呢。他见我仍旧好奇的看着他,终究也耐不住性子,又为我解释道,郭祭酒身体不好,现在留在平冈城养病。当初他一意孤行坚决阻止将军退军时,军中巴不得他立刻死了的人有,恨他的人就更多了。但既然现在已经杀了塌顿,攻占柳城,就说明郭祭酒当初的坚持是正确的,当初恨他的人,现在估计也没了。
    他见我似乎对郭祭酒很感兴趣,就又开始给我多讲陈年往事。我听着他讲起曹操从未反对过郭嘉提出的任何一条计谋,讲起在徐州郭嘉贪功近乎屠了一座城,后来却又因为过了军令状立的时间偷鸡不成蚀把米差点丧命,讲起在曹操和与单于交情深厚的汉人袁绍大战后,郭嘉向曹操进谋,一晚上就坑杀了八万人。
    听着他的描述,我已然在脑海中大概勾勒出了郭嘉的形象:
    既是得曹操宠信,那必然生得一副好相貌,又极会谄媚作态,所以才能迷得曹操言听计从;贪图军功视人命为草芥,那郭嘉此人在私下,内心必然极为残酷冰冷的。就像这草原上的秃鹰,有一双冰冷的鸷眸,一旦看到它的猎物,就会猛地从高空俯冲而下,将猎物抓的皮开肉裂,鲜血淋漓。
    我还想与新认识的汉人大哥再多聊些什么时,却被曹操派来的士兵叫了去。一路上我走的极为忐忑,不久前曹操那犹如鬼煞,杀人如麻的模样,还在深深地折磨着我的胆量。我不知道,像我这样的无名小卒,被曹操特意叫过去,会因为什么,又会有怎样的结果。
    我来到曹操面前跪下,不敢抬头看他,但却隐隐感觉,取得大胜的他并没有十分高兴。他的声音犹如日暮时的钟声般低沉:你母亲说,你是这里最善骑术的人,是吗?
    我下意识的点点头。多亏了从小父亲的严格教导,与那匹日行千里的宝马,年年在草原上举行的骑术比赛,我总是取得胜利,赢得父亲的奖赏的牛羊的那个人。
    如此看来,我其实并没有所想的那么默默无闻。即便是再平凡的小人物,总还是会有那么几分让他们骄傲的东西。
    曹操见我点头后,当着帐中母亲与弟弟的面,给我下了命令:即刻穿过大漠,前往平冈城,带去柳城已克,塌顿已死的喜讯,并将在那里养病的那位郭祭酒身体状况的消息带回来。
    即便恐惧于这个季节荒漠,我仍是选择牵上我的爱马,依照命令踏上南去的路。好在,我比较幸运,一路向南,没有遇上流沙,也没有遇上风沙,在日夜兼行三天后的那个清晨,我到达了平冈城的治所,然后在那里遇到了那位郭嘉。
    我见到郭嘉时,他正披着貂裘,站在治所的院子里,向北望着那棵被吹得枝叶摇曳的柳树。夕阳的血色落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了层金辉,遗世独立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如云烟般随风而去,徒留天地俱净。
    除了的确生得一副好相貌外,我见到的郭嘉竟完全与我之前脑补的那个形象不同。没有谄媚小人的卑躬阿谀,也没有和秃鹰一样狠绝冰冷的眼睛,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俊秀、带着病态苍白、令人极难生出厌恶之心的脸。
    郭嘉叫仆人给我上了茶和甜腻的点心,而后认真的听我要送来的消息。在听到我说大军已经攻破柳城时,他十分的高兴,明澈的眸子闪着灼灼的光亮,发白的唇角轻轻上扬。那张苍白的脸上,刹那间风华无双,让我猛地一怔,半响才喃喃感慨,中原之地,果然是风水养人。。
    我的脑海中,没由来的又开始根据眼前所见到的人的形象继续勾勒起那些,我只在他人讲述中听到的故事:
    在北风嘶吼的荒漠绝境中,人骑在一匹高高的骏马上,衣衫随风猎猎作响,面庞被吹得染尘沧桑;在寒月清霜的塞北雪夜,人点着一盏小烛,在摇曳的微小光芒中一边咳嗽一边研究着北上的地图;在歌舞升平的皇宴,人一手摇着酒筹,青丝高梳,端得一派自在风流,风华天成。
    郭嘉此时的眸中落满天边火云的艳色。以至于现在我每每望去时,都觉得似乎自己看到的,正是长安与雒阳的繁华气派;正如在曹操的眸中,我曾觉得自己所看到的,正是母亲故事中那恢弘豪迈,气度开阔,千里浩然,远人来服的汉家风骨。
    和我说了一会儿话,郭嘉的精神似乎更好了,连那不时的咳嗽都不见踪影,双颊也泛起了血色,驱散着令人不安的苍白。我一面一一回答着他的问题,一面暗暗为自己的幸运高兴:听说之前也有很多人为曹操探望郭嘉,但带回去的多半是不好的消息;而目前来看,我带回去的消息一定会让曹操高兴,说不定,又会多赏我一些草场、牛羊和奴隶。
    你是该回去复命了吗?郭嘉似乎已经看穿了我为将要得到的奖赏而压抑不住的兴奋,唇边笑意依旧,若是可以,归途可否慢一些?
    这是为何?我疑惑道,心中还想着我的草原与牛羊。
    大战方胜,就死了一个谋士,实在是听起来不吉利。
    什么?我问道。郭嘉方才那句话非叹似叹,我实在是没有听清。
    没什么。郭嘉却已收起了那眸间一闪而过的落寞。他施施起身,伫立了几秒,而后走到院中摇曳的柳条前,折下一段杨柳,
    帮嘉将此带给主公吧,就当是,嘉贺他大胜的礼物。嘉便祝他早日平定天下,千秋无期。
    嘉,只能陪他走到这一步了。
    其实,郭嘉的最后一句话我仍旧是没有听清,我深刻的怀疑,是他故意不让我听到,才突然说得如此小声。但无论听到与否,我还是选择接过柳条,这才转身离开。
    谢谢你,阿迪拐。
    我拿着柳条,转身将要离开。
    等等!
    郭嘉突然高声呼道。我疑惑的回过头,惊讶的发现他面露痛苦的捂着头,双眉紧紧皱起,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又想不起什么事情那样痛苦。
    明公赤壁东风小心
    郭祭酒,你说什么?我向他走近了些。他的声音仍旧实在是太小了,我只能听到音,却听不清内容。
    他含含混混的又说了什么,声音是高了些,可仍就听不清楚。他说到一半,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摇摇晃晃的向屋门走去。我猜,他是要拿笔将要说的话写下来。
    可一个垂死的人,怎么可能还有时间等这么久?
    果不其然,当我扶着他坐下,代他从屋里拿了笔与竹牍出来后,他捂着头的手已缓缓垂下,脸上的痛苦之色开始渐渐消失。
    自见到郭嘉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像郭嘉这般风华的人,就算要死,也必然是在母亲所说的那煌煌大殿中,身穿绣满章纹的层层华服,令乐师奏乐,令佳子纵舞,在临死前再随心所欲。这其中,没有生死将别的悲痛哭声,只有临幸诀别的洒脱与轰烈。彼此大笑痛饮三百杯,作揖长别,无诉离殇。
    而现在,没有舞乐,没有美酒,没有煌煌长安,熠熠东都。就在这个远离中原的小城,我回头看着这位他人口中阴冷狠绝的郭祭酒,慢?创瓜率郑?谠鹤永锏闹裣?献?牛?嗌?囊律榔躺16诳菀吨?稀k?鞒旱捻?涌?挤13┗胱牵?挂中砭米芩愣崛n戏绲哪浩?ソソ帧?br
    他的面容是那样平静,以至于毫无死亡的恐怖,而仅似倦极了般,缓缓阖起双眸,开始一场不知尽头的长梦。
    我拿着笔和竹牍,等了好久,仍旧想要知道他最后突然费了那么大力气,是要告诉我什么。可惜的是,上天的运数,彻底消灭了我得到答案的机会。
    院子中,除了风声,我再也听不到声音。于是,半个时辰后,我走出了院子,向院门口守卫的士兵交代了几句,而后牵着陪我穿越黄沙始终不离不弃的马,带着郭祭酒的死讯如他所愿慢慢踏上归途。
    第111章 第111章
    飞鸟自远方的山间薄雾而来,掠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最后停在湖边雅致的宅院的屋檐上,将衔着的小虫喂到巢中的雏雀口中。
    天朗气清,和风徐徐,冰雪消融,又是荆州一年暖春。
    比起几经战乱,生民百无一的北方,处于温暖的南土的荆州实为乱世之中的安乐乡,吸引着天下一批又一批经受了多年流离之人前来,沉醉于湖光山水色之中。日上三竿方懒懒起身思天人之变,星辰月景则邀好友二三,携浊酒几坛,清吟长赋,于醉眼朦胧中思庄周安梦,寄此心于蝶翼,畅游于天地。
    然梦终究是梦,一声叩门,足以惊扰。
    是谁啊。睡眼惺忪的门仆一边抱怨着一面把大门大开,朦胧中隐约看到门口站着两人,没好气道,这大清早的,有何贵干啊?
    早?
    门口等了半天的两人瞟了眼早已当空的灼日,默然无语。片刻后,二人中看上去年岁尚轻容貌英俊的男子开口道:不知荀谌先生可在此?
    荀先生一般未时才会回来。门仆不耐烦的回答道。对于又扰了清梦又不自报家门的不知礼数的来客,门仆实在是摆不出什么好脸色,两位若是为荀先生,不如隔些时候再来。如果是为宋先生而来,就请入门过试。
    父亲,我们?年轻人看向身旁的人,等待他的命令。
    门仆方才粗略打量二人一眼后,注意力都在年轻人身上,此时顺着年轻人的目光看去,瞬间被眼前的另一人惊醒。此人看上去年长不少,凤眸薄唇,剑眉入鬓,身作文士苍袍大袖打扮却难掩久经沙场才会磨砺出的锐气。他站在这里,就仿佛是在和煦温暖的水乡春色中陡然插入了一把寒光利剑,骇的门仆立刻瑟缩低下头,诺诺请二人入内。
    因为宋大儒与水镜先生在此讲学的缘故,多有四方学子奔于此地向学,家财丰厚者有,出身大族者有。这门仆自以为自己早就见惯了达官显贵,也不过是两耳一嘴,凡人模样,然今日来的这两人,门仆却本能的生出了敬畏之心。
    宋先生?宋忠吗?苍袍男子凤眸微眯,心中已有一番计较,既然来了,去看看也好。
    既是如此,那请两位先移步西院,过了试方可听宋大儒讲经论道。不知何时,一个鸦青袍的男子来到了门边,接替已然不敢说话的门仆。他样貌平平并无出彩之处,然许是浸染荆风已久,平凡的眉眼组合起来也自带有分旷然之气,在下山阳王粲王仲宣。观二位面貌不似荆土人士,千里奔波,想是辛苦。然既入此府,就不得不守此处的规矩。
    是何规矩?
    二位请随粲来,边走粲边为二位解释。
    二人随王粲向所谓的西院走去,边走边听王粲为他们解释道:自宋大儒任刘州牧五业从事,四方慕先生之名到此者众多;师从郑学欲与宋大儒辩驳经义者亦是众多,如此多的人,宋大儒实难但有请帖就相见,所以才有这西院一试。
    三人走过一亭,亭外有一石刻,其字走笔龙蛇。
    贰不?年轻之人见之疑惑道,请问先生,此二字作何解释?
    唤我仲宣便可。王粲温和的一笑,顺着年轻人的目光看向立着的那处石刻,在这学府中,可言赋而不可言政,可论道不可论兵,是谓贰不。
    身为士人,一不言政,二不论兵,这又是为何?年轻人又问道。
    因为这世上言政论兵的人太多了,多我几个不多,少我几个不少,何必弃大鹏之遨游,坠浮生于虚无名禄。此岂非愚人之择?突然前方一人走出院门,插话道。见到眼前三人,和王粲笑笑打个招呼,才对其余二人虚一拱手,在下裴潜裴文行,河东人士,客居襄阳。二位既已到了,便请入院过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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