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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嘉年——左篱(164)

    起来吧。孤都说了,只是听听你的看法。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待许褚坐回远处,曹『操』才轻叹问道,若,那人不愿当皇帝,又当如何?
    许褚瞪大眼:主公?这话的意思是
    为难的话,就不必答了。曹『操』却又先一步止住了许褚的话,酒凉伤身,快喝吧。
    许褚怔怔的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武将都好酒,可这杯酒,他什么味也没喝出来。
    风雪依旧,曹『操』又为彼此舀了几次酒,却始终相对无言。直到天『色』将暗时,曹『操』信才缓缓开口:
    孤还想在此坐一会儿。今日风雪大,你不必守在此,回房休息去吧。孤会命人把酒给你送去。
    主公,若末将不在,您的安全
    如今,天下还敢有人对孤动手吗?曹『操』笑道,似乎不以为意。
    许褚仍觉得不妥,坚持要留下。可曹『操』态度坚决,又提到有蟏蛸护卫,
    许褚终于不再坚持,向曹『操』行礼,起身告退。
    方走出亭子,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忽得转过身:
    主公,之前你的问题,末将可以答。
    说着,他啪的一声,跪到雪地上:
    只要是主公所愿,无论何事,末将都将誓死追随!
    雪纷纷而下,落在许褚坚毅的面容上,竟让曹『操』都不由愣住。半响,他才起身走出亭,亲自将许褚从地上扶起。
    子桓年纪尚轻,但已可担大任。孤希望你对他,能如对孤一般,尽心辅佐。
    末将必当竭尽全力,辅佐二公子!他不懂曹『操』为何提起曹丕,但心中却因此突然又涌起强烈的不安,主公,不如还是让末将留
    去吧。曹『操』摇头,止住他的话,回去喝了酒,做场好梦。
    许褚终究拗不过曹『操』,一步三回首,最后也只得不情不愿地离开。
    曹『操』负手站在亭外,望着许褚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风雪中。
    今夜,你们也都退下吧。
    是。
    只有短短的一个字。蟏蛸不是许褚,只要是命令,无论合理与否,他们都会无条件遵从。
    等曹『操』回到亭中时,他的肩头已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此时,天边赤乌几欲西坠,残阳焚尽层云,夜『色』将近,独炉中的梅花酒还在滚滚沸着。许是有些醉了,他为自己舀了一杯酒后,没有即饮,而是举起酒爵,遥遥敬向亭外。
    似有故人举杯,共饮一场雪。
    飞雪落到杯中,倏忽已逝,不见影踪。只余一杯残茶,触之冰凉,饮之刺骨。
    荀彧低头将匕首捡起,放到案上。他提起茶壶,想要郭嘉续上一杯热茶,郭嘉却先一步端起自己冰凉的杯子,就着雪水将茶一口饮尽。
    他佯作着云淡风轻的模样,尽管声音中微微的颤抖早就出卖了他。他必须要继续说下去:
    许都城内已经布好了刺客,只等命令一到,他们就会动手。如今正是严寒时节,消息传得很慢,等各方收到曹『操』身亡的消息时,文若与嘉早已回到了许都,利用禁军将许都与朝廷牢牢控制在手中。之后,以文若的本事,定能利用各方企图相互制衡,既不必再兴兵『乱』,也可让汉室长存。
    原来,这才是你们纵容伏后的真正原因。沉默良久,荀彧微微垂下眸,只如同叹息般说出这一句话。
    荀彧鲜少会被情绪冲昏头脑,那日离开皇宫之后,他就逐渐察觉到古怪。以曹『操』如今的权力,想要为难伏后与西凉,本不必费这么大的功夫。他一再退让,任着伏后换掉禁军统领、在许都朝廷中安『插』忠于汉室的士子,目的不仅是欲擒故纵,更是为了借伏后昔日之手,为荀彧今日铺路。
    荀彧不是伏后,也不是刘协。比起没落的伏家亦或汉室,他背后是仍显赫于世的颍川荀氏,若荀彧孤注一掷,为避免灭族之灾,荀氏不得不支持荀彧的选择。同时,荀彧本人温雅持重,乃当今士林楷模,无论是忠于汉室还是曹氏的人,甚至是曹丕曹植几位曹家公子,都对荀彧万分敬仰,倚重非常。所以,荀彧才是完成伏后布局的最好人选。当今天下,只有荀彧,尚有可能在曹『操』死后,同时获得汉室与曹氏双方的信任,将摇摇欲坠的的平衡拉回正轨;只有荀彧,尚有可能不以战火重启、血流成河为代价,重现大汉荣光。
    而这也是曹『操』想看到的。所以他让郭嘉千里迢迢来到颍阴,亲自为荀彧奉上斩杀国贼的兵刃。曹『操』是那样清楚,当今天下倘若还有人能救得了汉室,那个人只会是荀彧;而欲救汉室,必除国贼,当今天下倘若还有人杀得了曹贼,那个人,只会是郭嘉。
    郭嘉不敬鬼神,不信天意,就是玄之又玄的宿命也偏要搏上一搏。他总是可以赢下每一场的战争,可以将世间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可唯独这一次,他一切的抵抗都变得拙劣可笑,甚至于无理取闹。他扑不灭汉臣满腔的赤血,更拦不住诸君北面,我自西行的孤勇。他无计可施,他黔驴技穷。
    他要是死在建安十二年那年冬天,该多好。
    烛火在光影明灭间摇曳,飞雪与寂静相交织。当不知是谁提起茶壶,却发现茶已所剩无几时,终于不得不承认,终局的来临。
    从颍阴到许都,快马加鞭,大约需要三个时辰。文若,到你作出选择的时候了。郭嘉已不再颤抖。他的声音中好似落了雪,可在皑皑白雪下,似乎又埋着孤注一掷的决然,拿起那把匕首当汉室的忠臣,或者与嘉一同回去继续辅佐主公,文若,无论你选择哪一个,嘉都会帮你达成所愿。只有一点
    他紧紧攥住荀彧的手:
    别当个寻死懦夫!别让嘉看不起你!
    出乎意料的是,在听完郭嘉的话之后,荀彧突然笑了。不是方才那般浮于表面的浅笑,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欣然。直直映入眼帘,好似新雪初霁,天边方晴,俯仰之间,一片澄静空明。
    奉孝,有的时候,死亡并不一定是为了逃避。相反,或许他,只是不想再逃了。
    他将手覆在郭嘉的手上,去温暖如冰一般的灼烫,直到颤动渐弱,他才慢慢松开,为彼此各倒下一杯遗忘多时的清酒。酒『液』清冽,桂香四溢:
    奉孝,彧也为你讲一个故事。
    建安初年,彧有一故旧流落南土,作了交夷的官守。夷人远在边土,习俗彪悍,以山川为神,但逢朔日、岁末必以活人为祭,发须斑白者皆要赶到山中饿死。其他大事,则皆由部落长老决定。官守深为不齿,便带兵杀死部落长老,下令禁止人祭,破除『淫』祀。
    许都与交州相隔千里,彧再次收到他的信,已是三年之后。然而那时,夷人既没有归沐王教,敦善行礼,也没有安居乐业,老幼相携。相反,在他写信时,原本的部落中除了一个耄耋老翁与一**孩童,再无生者。奉孝,你可知为什么会如此?
    荀彧早已料到了郭嘉的反应。他徒自开口,继续讲着那远在交州的奇闻:
    最初,长老虽死,夷人敬畏山神,不敢轻举妄动,仍按照原本的习俗生活。但当官守破除『淫』祀,禁止活祭,告诉他们所谓的山神并不存在时,动『乱』就开始了。他们不再用活人祭祀,也不再将老人赶入深山,无论少长老幼,都自愿或被迫加入斗争。部落中孔武有力的人不再害怕山神的惩罚,于是带着自己的亲信互相残杀,争当部落的首领。同时,更多的夷人开始发疯。部中曾经也死过许多人,但以往无论处境何等艰难,他们也可以祭祀换取山神的庇佑。而现在,祭祀不再,山神死了,他们便,疯了。
    郭嘉神『色』更暗,他灌了自己口酒,洒了满襟的桂花香。
    他想起少时在书院中,恣意放『荡』,非薄俗世,见书中迂腐之言,定要一一予驳,鄙尧舜为庸王,笑仲尼为丧犬。又不忿以荀彧之雅论高识,定能识其中浅薄,何必还要自缚手脚,为礼教所误。
    每每这时,荀彧只会笑而不答。直到郭嘉问的多了,他才将目光从书卷上抬起,轻声叹道:奉孝,不可求世人如你一般洒脱。
    世人与嘉何干?嘉在意的是你!郭嘉气的一把夺过他的书,尧舜禅代乃圣,王莽称帝为贼,孟轲所称独夫民贼,杀之可矣,当今圣上昏庸百倍,不照样还自称天命所归。连自圆其说都做不到,你何必还要去雒阳自投火坑。这汉家天下,倒不如和这连篇谎话一起烧了,也算干净!
    荀彧总是一贯的好脾气,尤其是对郭嘉,哪怕他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他也不恼,更不会斥责郭嘉什么。他只是无奈的摇摇头,烟雾缭绕朦胧,回忆与现实交叠,他温声对郭嘉道:
    奉孝,夷人之山神,即为世人之汉室。
    其非为一家一姓,一朝一代。
    彧之所忠者,乃世道人心。
    何为救世?
    汉末以来,风尘澒洞,王室倾颓,窃国者恣雎横暴,使天下重足而立,惴惴不知所以为生。曹『操』哀民生艰苦,举兵而起,栉风沐雨三十余载,终于扫灭诸侯,结束战『乱』,还百姓以安宁,天下因此得存。然仅止于此,却还不够。
    饱食安居,禽兽亦然,此为救之以活,而非赋其以生。小人思鬼神,君子好仁义,无论是祭祀还是礼教,世人总要以一二之物为心之所系,方能避免天地偌大人独居其间之惶恐寂寥,将浮生之须臾托于万古之无穷。故而圣人缘情制礼,依『性』作仪,假托先王之道,导民以善。荀彧欲救汉室,是尽汉臣之节,更是为维护其背后绵延四百余年的礼教道义。他深知,一旦礼教崩塌,必将是强者率兽食人,弱者无立锥之地,人人或是逐利相残,或是疯癫狷狂,那时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
    哪怕这是一场弥天大谎。
    郭嘉嘴唇微动。他想说这从来都不是荀彧一人之责,汉室也好,人心也罢,和光同尘,自保守利,滔滔者天下皆如是。可他嗓子哑的厉害,发不出一个音。荀彧之所以为荀彧,正是因为他愿以区区一己之身,承天下之重荷,为百姓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他说不出话,因为他知道,在他来此之前,荀彧就已存了死志。荀彧,荀令君,欲以一死泣告世人,勿以圣王教义为迂谈;欲以蚍蜉之微薄之力,撼末世之世风人心。
    求仁得仁,他又能说什么,劝什么?
    奉孝,彧知道,你本就不是来劝我的。
    白玉制成的酒壶,晶莹剔透,尤其是雕成龙头状的倒酒口,栩栩如生。荀彧还记得,这是建安初年讨伐袁术时,从汝南所谓的皇宫搜来的东西。逾制之物理应毁掉,但曹『操』见郭嘉喜欢,就觉得与其毁了,倒不如送给郭嘉。单论做工材质,此物已然价值不菲,而更难得的是,它是一只阴阳壶。只要按住龙头,就可倒出不同的酒『液』。
    荀彧按着龙头,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又松开手,为郭嘉倒出另一杯。
    文若
    难得一次,是彧主动邀你饮酒。
    他向郭嘉举杯,
    奉孝,送彧一程吧。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郭嘉全部的记忆中,荀彧总是温雅的,如窗外明月皎皎,清辉如瀑,照江流滚滚,又如深山白玉,圆润剔透,映诸般人心。可他也总是沉稳的。居中持重多年,荀彧早已惯于为国事牺抛却自己的一甘悲欢喜怒。唯有此刻,映在郭嘉眼中的荀文若,眉目舒展,含笑怡然,不见庙宇高堂,江山黎民,但闻清风穿竹,溪流泠泠。
    不忍再看,郭嘉低头,慢慢的,一点一点握紧冰凉的酒杯。
    或许,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彧还望,奉孝能为彧带给主公一句话:
    自始至终,彧从未怀疑过曹孟德之心。孟德殉国以名,以伪恶诛大盗国贼,彧便殉国以身,以伪善济汉道人心。
    生死虽异,但非殊途。彧,幸与主公同归。
    玉石相碰,其声琤琤。杯酒饮下,自此之后,天南地北,各赴归途。
    第171章 第171章
    晨曦破晓,夜尽天明。
    一夜过去,风雪早已停歇。阳光穿过云层,照在皑皑的白雪上,反『射』着柔和而温暖的光。小炉中的酒『液』已经煮尽,仅遗落下几缕梅香,弥散到亭外。府中的仆人站在小亭外,不敢上前打扰,直到见曹『操』缓缓睁开眼,才忙迎了上去,轻声询问是否要将早膳送到亭中。
    昨夜府中可有异动?
    回禀丞相,一切安好。
    膳食暂且不急。你先多派些仆人去荀府,在令君回许前,务必要好生照料府邸。再去城南交巷,道待明年春日时,一切如旧。
    荀令君回乡修养,许都中的府邸除了些腿脚不灵便的老仆,再没有留下任何人。丞相派些仆人前去代为照料,也是常事。至于城南交巷,那里有一位长于制香之人,丞相会着人定下许多,春日里制好后,全都送去荀府赠给令君,年年不落,却不知今年丞相为何会特意提到此事。
    但他自然是不敢问出心中的疑『惑』问,哪怕曹『操』今日的心情似乎特别好,眉眼间全是掩不住的笑意。他毕恭毕敬的领命退下,将曹『操』的命令传给管事,又换了身衣服,打算出府去城南一趟。
    走出院门时,他不经意瞥见一抹浅绿。于墙角处,为白雪所压的枝头,竟已冒出了一点新芽。
    等这场雪化去,就要到春天了吧。
    想到此,他心中不由有些雀跃,连此时的天寒地冻,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他朝手掌间呵了几口热气,加快了出府的步伐。
    而千里之外的颍阴,落雪也在日初时分,于朝阳中渐渐泯至细无。屋子的窗户不知何时被人重新阖上,唯一的一盆未烧尽的银炭摆在桌案旁,苟延着一丝暖意。郭嘉看着对面倒在案上的荀彧,仰头饮尽最后一滴酒,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推开屋门。
    天寒地冻,夫人不必在此等的。见唐氏候在门口,郭嘉似乎并不意外,文若还在睡着,只是许都还有事等嘉处理,嘉就不能再。等文若醒了,烦请夫人为嘉道一声歉。
    唐氏一如昨日的温婉有礼:既然如此,妾身送先生出府。
    听到这句话,郭嘉目光微动,停下脚步:夫人不先去看看文若?
    唐氏面『色』一滞,随即立刻又恢复了温婉的模样,好似刚才一闪而过的惊慌,只是郭嘉的错觉:先生是客,妾身自当代夫君亲自送先生出府。若非如此,想必夫君知道了,也会责怪妾身礼数不周。
    回答的到是滴水不漏。
    他心中了然,但已无力深究。
    穿过积雪的庭院,离府门仅有几十步之遥时,突然,他眼前一花,一直压抑着的疲惫如洪水决堤一般汹涌而来,眼皮沉的竟似下一秒就要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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