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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今天下午,庆国使臣来凤翔城。
    嗯。
    爷爷的老师,公仪修老先生,就是庆国的使臣。
    啊?宋皎惊道,爷爷的老师,那他今年多大了?
    正好九十岁。
    庆国派一个九十岁的老人家,大雪天,出使齐国?宋皎简直无法想象这件事情,庆国这也太不厚道了,哪有把九十岁的人推出来的?
    宋皎正色道:爷爷,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们把太老师留下来,怎么样?
    宋爷爷摸摸他的脑袋,苦笑了一下:老师不会留下来的。
    那
    爷爷暂时不方便出面,今天下午,就由你去迎接公仪老师。他年纪大了,有什么事情,你多照顾照顾他,就像照顾爷爷一样照顾他。
    宋皎一口答应:好,没问题。
    宋爷爷道:太学这边爷爷帮你请几天假。本来是想让别人去迎接的,后来爷爷想想,还是让你去好了,你年纪小,庆国那边不会太防备你,你做事也周全,爷爷放心。
    宋皎害羞:爷爷过奖了。
    行了,那爷爷先犒赏你一下,现在带你去吃一顿大餐,等事情结束了,爷爷再请你吃一顿。
    好耶。
    宋爷爷带他去了天然居,天然居的伙计看见宋皎来了,刚要跟他打趣:哟,卯卯殿下,昨晚和
    他忽然瞧见宋皎正使劲给他使眼色,心下了然,连忙住了口:丞相,这里请,这里请。
    在天然居吃过午饭,宋皎休息了一会儿,宋爷爷就带着他一起,坐着马车去城门口等候。
    宋皎坐在马车里,吃得有点撑,正揉肚子。
    他随口问道:爷爷,太老师是怎么样的?
    宋爷爷回想了一下:我只记得他几十年前的样子,很儒雅,蓄着山羊胡子,风度翩翩,学问做得很好,他之前也在庆国的太学执教,我只是他的学生之一。
    宋皎笑着问:那爷爷一定是太老师最得意的学生吧?
    以前是。宋爷爷道,我还在庆国做大史官的时候应该是,后来后来应该不是了。后来爷爷不是被贬官了嘛?贬了七次,最后还来了齐国,现在肯定不是了。爷爷应该是让他最失望的学生。
    肯定不是的。宋皎坐直了,正色道,爷爷肯定还是太老师最得意的学生。
    宋丞相苦笑:都变成这样了,老师和学生都对上了,老师来了,我连出去迎接都不能,还谈什么得意不得意呢?
    他当然不能出去迎接。
    如今是庆国有求于齐国,庆国为了压制齐国,才特意派来齐国丞相的老师出使,如今师生两人之间,隔着国界,谁先出面,谁先服软,他们代表的朝廷就算是低了头。
    他们都要把朝廷摆在最前面。
    宋皎抬起手,摸摸爷爷的头发:爷爷,你别难过,等过几天就可以见面了吧?要不然我来安排,你们可以偷偷见面的。
    宋丞相笑了一下,随口应了一声:好。
    马车里陷入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侍从在马车外道:丞相,殿下,使臣到了,还有五十步。
    好。宋丞相应了一声,拍拍宋皎的背,去吧。
    是,爷爷。
    宋皎下了马车,转头望去,果真看见庆国的使臣团。
    谢沉骑着马,在最前面,百来个齐国士兵,护送着他们。
    庆国使臣团人不多,一路上被敌人阻截,连日奔波,早已经精疲力竭。他们的行李都在路上弄丢了,看起来轻便,没什么精神,只是耷拉着脑袋,下意识地抬脚、落脚,往前走。
    正中一辆马车,也有些破旧,马车壁都缺了一角,用油纸糊着,冷风吹动,纸张便哗啦哗啦地响。
    宋皎带着十来个侍从上前,在城门口站定。
    这时候,谢沉也带着人到了眼前,他勒马停步,看着宋皎。
    宋皎暗中朝他做了个手势,就走到了马车前。
    他作揖行礼,声音清清朗朗:齐国太学学子宋皎,特来迎接庆国使臣公仪修老先生。
    跟随的庆国人不知道宋皎的身份,听他自报门户,只是个太学学生,当然有些不满。
    可是在这种时候,他们也没有不满的余地。
    马车里的老先生倒是不太生气,抬手掀开帘子,从马车里走出来。
    宋皎抬头看他,确实如爷爷所说,这位老先生十分儒雅,蓄着山羊胡子,只是年岁大了,连胡须都花白了。
    宋皎伸手扶住老人家,又道:齐国已经为使臣准备好了马车与下榻的驿馆,学生带老先生过去。
    公仪修转过头,面对着他,浑浊却仍有光的双眼看着他,专心听他说话,等他说完了,才点点头,应道:好,有劳宋小朋友。
    小朋友
    宋皎小朋友扶着公仪修老先生,上了齐国准备的马车。
    在上马车时,公仪修扭头看了一眼宋丞相的马车所在的位置。
    那时宋丞相正掀着帘子,看着这边。
    他很快就放下了帘子,公仪修也很快就收回目光,在宋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仍旧是谢沉带着人在前边开路。
    抵达驿馆,宋皎又扶着老人家下马车,回房间。
    宋皎扶着公仪修,让他在榻上坐下,随后道:陛下体谅老先生舟车劳顿,所以让老先生先在驿馆中休养一日,等明日再见老先生。
    公仪修还是认真地看着他,听他说话,然后点点头:好。他顿了顿,又问:敢问宋小朋友,我朝七皇子可还安好?
    嗯,七皇子一切安好。
    那就好。
    那我先下去了,老先生有事情再喊我。
    公仪修却道:我年纪大了,走不太动了,他们把我的行李放在对面屏风外面了,能不能麻烦宋小朋友扶我过去?我过去拿两件衣裳。
    宋皎道:我帮老先生抬过来
    不不。公仪修却摆手,我自己过去拿就好,麻烦宋小朋友扶我一把。
    那好。
    宋皎只能把他扶起来,来的时候还走得不慢的公仪修,这次却走得格外地慢,他一只手被宋皎扶着,另一只手总是去扶其他地方,走一段,就扶着那东西歇一会儿,一边走,还要一边说自己扶到了什么东西。
    噢噢,桌子。
    屏风。
    水盆。
    宋皎总觉得哪里古怪,却说不上来。
    终于两个人走到公仪修带来的那一口箱子前,公仪修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两件干净衣裳,才对宋皎道:宋小朋友可以下去休息了。
    好。宋皎不太放心,再嘱咐了一句,我这几天都会在驿馆负责老先生的饮食起居,我就在隔壁,那老先生有事情就找我。
    好好,有劳。
    宋皎要住在驿馆,谢沉当然也要跟着住在驿馆。
    当天夜里,宋皎在房里写功课,因为谢沉总是在旁边逗他,害得他连笔都拿不稳,他总是写不好,一篇原本只要写半刻钟的文章,硬生生拖到了大半夜。
    最后宋皎实在是受不了了,拿自己的发带,把谢沉的两只手捆在一起,勒令他不许再过来捣乱,才得以安心写功课。
    可是他才写了没两个字,忽然,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巨响。
    宋皎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搁下笔,站起身,朝外跑去。谢沉也迅速起身,把戴在手上的发带拆下来,收进怀里,跟着出去了。
    隔壁房间是黑的,公仪修老先生好像已经睡了,可是刚才听见的声音
    宋皎想回去拿烛台来看看,正巧此时,云开月明,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房里,宋皎就和房间里、站在黑暗中的公仪修撞了个正着。
    公仪修问:是宋小朋友吗?
    宋皎点点头:老先生,是我。
    他转头去看,看见桌案上放着书卷与奏章,地上铜盆和木架子已经倒了,盆里的水洒了一地。
    公仪修轻声问:我没有打坏太多的东西吧?
    宋皎摇头:没有,我让人来收拾一下。
    不用,不要惊动其他人。
    我就让一个人过来,就是那个一路护送你们过来的人。
    宋皎把谢沉给拉过来,公仪修想了想,也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他了。
    房间里,谢沉蹲在一边,拿抹布擦地。
    公仪修坐在小榻上,宋皎点起蜡烛,查看他有没有受伤。
    老人家要是摔了,那可了不得。爷爷让他照顾太老师,他怎么能让太老师受伤?
    公仪修笑了笑,拍拍他的手背:我没事,就是晚上起来,想喝茶,懒得点蜡烛,没看清楚路。
    宋皎回头看了一眼桌案上的书卷,不想戳穿,谢沉却先他一步:桌上还放着书,从水盆打翻的方向来看,您可不是从床铺那边走过来。
    公仪修面色一凝,垂了垂眼睛。
    宋皎回头,朝谢沉嘘了一声。
    良久,公仪修才笑着,云淡风轻道:我看不见。
    虽然早已经猜到了,但是听见他亲口承认,宋皎还是有些惊讶的。
    您
    我的眼睛在十年前就越来越看不清楚了,不过旁人都不知道。公仪修面上还带着笑,神色淡淡,平时隐居在山里,山里和家里的东西我都很熟悉,我又经常一坐就是一整天,家里人都不知道。
    这次陛下请我出使齐国,我推拒不得,只好过来了。又怕动摇人心,加剧庆国内乱,不敢跟他们说我看不见。今天下午,我请宋小朋友带我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我大概记住了房里的摆设,不知怎么的,还是打翻了。
    他就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孩,低下头,眨了眨眼睛。
    宋皎喉间有些哽塞,无关国事,只是有一点儿难过。
    是是他们把水盆换了个地方放,您没记错。
    公仪修笑了笑:应该是我记错了,你不用自责。老夫虽然看不见,但耳朵鼻子都还算灵,我听得到,也闻得出来,我这些年看书,都是靠闻的。今天下午在城门口,你爷爷是不是也在?
    宋皎点点头:嗯,他坐在马车里
    等一下,宋皎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是爷爷?公仪修一早就知道他是宋问学的孙子了。
    公仪修笑着道:他倒是一点儿都没变,身上的墨香很浓,坐在马车里,我都能闻见。
    这也就是他在上马车的时候,一转头,准准地就对上宋丞相的原因。
    他闻到了。
    宋皎问:那您是怎么知道我是爷爷的孙子的?因为都姓宋吗?
    公仪修又道:宋小朋友身上的味道也很明显,嗯他沉吟道:有一点儿墨香,还有很多烤羊的味道,对不对?
    第87章 得意门生【二更】
    87
    烤羊味。
    宋皎不好意思地笑, 向老先生解释:今天中午爷爷带我去吃烤羊了,没有换衣服就过来了,可能有一点味道。
    公仪修笑了笑, 没有说话。
    宋皎想了想, 起身把谢沉给拉过来,问道:那太老师, 他是什么味道的?
    谢沉站在公仪修面前, 他拽了拽宋皎的手, 试图阻止他,但是宋皎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就拽着他, 不让他走。
    公仪修思考片刻, 道:是冰雪、硝烟, 还有烈酒的味道。
    宋皎震惊:为什么我是烤羊?他就是硝烟?
    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就是这个味道,就记住了。
    宋皎好后悔,后悔自己今天中午去吃了烤羊,而不是沐浴焚香。
    天色晚了, 宋皎像服侍爷爷一样, 服侍公仪修睡下,给他盖好被子, 放好汤婆子,就要和谢沉一起出去。
    临走时,公仪修问他:你爷爷这些年过得好吗?
    宋皎点点头:嗯,他过得很好,有我服侍他,他能过得不好嘛?他语气轻快:太老师快点睡吧,明天还要去见陛下。
    好。
    宋皎朝他挥挥手:太老师晚安。
    嗯公仪修的喉咙里发出老年人独有的呼噜声, 像是一只老猫。
    等宋皎把门关上,公仪修就闭上了眼睛。
    回到房间,宋皎继续写功课,谢沉很识趣地没有再逗他,坐在一边,目光随着他的笔尖游走。
    可是宋皎显然心事重重,写了没几笔,手腕就悬在空中,笔尖也悬在纸上。
    他撑着头,叹了口气:庆国真是怎么能派一个九十岁的老人家来出使他国?
    谢沉道:只有他能压制你爷爷。
    可是他一点都不像压制我爷爷,他只想把那个李煦给接回去。宋皎再叹了一声,可是李煦也不是他期待的明君,他会失望透顶的。
    谢沉没有再说话,只是握住他的手。
    站在齐国立场上,他们当然不能期望李煦是个明君。
    次日,宋皎特意早起,给太老师准备早饭。
    他进去时,公仪修还睡着没醒,宋皎过去推推他,轻声道:太老师,起来吃早饭吧,等一下要去见陛下。
    可是公仪修没醒,宋皎再试着推了推他,最后试了试他的额头,才发现他的额头烫得很。
    宋皎一惊,连忙出去喊大夫。
    *
    庆国使臣公仪修水土不服,大冬天的病倒了,面见齐国皇帝的事情也只能推后。
    宋皎愧疚得很,觉得是自己没有及早发现,在太老师来的时候,也忘了给他喝姜汤,吃一点儿预防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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