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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段殊看起来是温和好说话的,所以总会有人找他帮忙,其中也不乏存了搭讪心思的异性。
    那些在咖啡馆里消遣时光的日子看起来重复,但有一天是特别的。
    他帮一对结伴而来的女孩子拍完照,从猎猎寒风里回到室内,便听见隔壁座的客人正在谈论自己。
    其中一个人是傻傻的门外汉,却知道当时籍籍无名的段殊,还想要请他来演电影。
    另一个人是影视圈里最常见的那种自大狂,仿佛认识一切从一线到十八线的演员明星,当即满口应允,仿佛比段殊本人更了解段殊。
    段殊错愕之余,便觉得有趣,他转过目光,悄悄地打量着那个正在被忽悠的门外汉。
    出众的相貌,慵懒的夹克,还有名贵的手表,看起来像是很好骗的富二代,不小心掉入了满口大话的制片人的圈套。
    段殊原本不想理会,因为他无法预料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得知自己喜欢的演员就在身边的时候会做出什么反应。反正他根本不认识那个制片人,要不了多久,富二代自然会知道这只是一个谎言。
    但段殊听见了对方热切的声音,热切得丝毫不惮于显露出自己的弱点。
    如果他能出演男主角,我可以接受剧本的改动,也可以和别人共同署名。
    原来富二代是一个编剧。
    对编剧而言,亲手写下的故事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但对方却愿意让出这些权利,只为了请来一个毫无名气的演员。
    段殊很难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感受,他看见那个人的眼睛里有很浓烈的光。
    所以他鬼使神差地开口了。
    而接下来,他看到对方灼热的视线,像持久经年的烈火,是他最陌生也无法招架的东西。
    那是段殊的第一次离开,他离开了那家熟悉的咖啡馆,从此再没有去过。
    也许是因为他意识到拿了最佳新人奖的自己,会开始被关注,不能再那样随便地出现在业内人士常去的咖啡馆里。
    也许是因为他害怕那样专注地追逐着自己的视线。
    他值得那样的追逐吗?
    段殊不知道答案,但早已被掩埋在尘埃里的童年,似乎透过潜意识向他传来了沉沉的低语。
    他常常被惩罚,因为他一直做错事,总是不能令人满意。
    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值得别人的喜爱?
    段殊很快就遗忘了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富二代,对方仅仅是偶然相遇的陌生人,连工作同事都算不上,也就不会被记进那个冰冷的文档。
    当他再次遇见那个人的时候,他知道对方是炙手可热的新兴编剧,有个好听的笔名,夏寻。
    作为同事出现的夏寻当然被记进了那个文档,但他名字下面的描述寥寥,不是因为乏善可陈,而是因为那时段殊跟他的关系颇为亲近。
    他们因同样不满林导的旧作而产生交集,又在筹备新片的过程中时常有交流,总要讨论剧本里的故事、虚构的人物渐渐便发现与对方有许多契合之处。
    虚构剧本里人物的举动往往映射出作者本人的意图,在谈论故事时,往往也在谈论彼此在故事之外的人生。
    这个受林导心仪的剧本是一部轻松诙谐的公路片,里面充斥着大量的对话和令人出乎意料的情节转折,很有欧洲文艺电影的气质。
    试镜结束之后,屋子里到处都是热闹又客套的寒暄,夏寻走到他的旁边,问他看完剧本后有什么感想。
    段殊想了想,答道:看来林导对上一次的失败印象深刻,还想拍出一部真正好看的公路片。
    夏寻便笑了:他说想要这个本子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个本子很好。笑过之后,段殊认真地回答他的提问,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是吗?夏寻深邃的眼眸里依然闪烁着笑意,语气却同样认真,比起那个让你拿了最佳新人奖的剧本呢?
    那是路明野自编自导的《白日森林》,也是段殊开始成为职业演员的契机。
    但在大银幕上留下了经典侦探形象的《半场谋杀》横空出世之后,鲜少会有人再向段殊提起那部相对小众的处女作,因为它在票房和艺术成就上都算不得突出。
    但夏寻格外敏锐。
    段殊思考了一会儿,毫不犹豫道:并列第一。
    《白日森林》里的他是陷在生活困境里渐渐走向毁灭的普通人。
    这部未定名新片里的他,则在漫漫旅途中逐渐与自己的过去和解。
    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被包裹在编织精巧的情节里,都莫名地吸引着段殊,使他分不出高下。
    听到这个答案的夏寻没有再说话,连一边审慎地聆听着他们对话的姚笑笑都没有提出抗议,这句话不会得罪路明野,也不至于得罪夏寻。
    但直到几个月后,段殊才意识到,那个问题并不仅仅是指剧本。
    剧组结束了前期筹备,很快就开始正式拍摄,由于剧本里有大量外景,所以这次拍摄时间很长,差不多有两个月,包含了好几个取景地。
    整个剧组要近乎封闭式地朝夕相对两个月,在平日里紧张忙碌的拍摄工作之余,难免发展出许多私人关系。
    谁和谁恋爱了,谁找谁出轨了,消息灵通的姚笑笑经常会私下跟段殊分享这些八卦,段殊往往一笑置之,却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八卦的中心。
    那天待在保姆车里,姚笑笑欲言又止,还是段殊主动问她发生了什么。
    段哥,你跟姚笑笑面色纠结,最终还是鼓足勇气道,你知道夏老师喜欢你吗?
    怔了片刻,段殊才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大家都在传这件事,好像是前两天林导的助手说漏嘴了,说这个剧本本来就是夏老师为你写的,再加上平日里的一些表现我怕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会有不好的声音,毕竟你们是同性。
    姚笑笑一鼓作气道:我知道你可能不在意,我也不想干涉你的私人生活,但是,作为朋友,我总觉得
    你好像还不知道夏老师喜欢你。
    于是段殊沉默了许久,才轻轻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他的确不知道这件事。
    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段殊恍然地开始回忆。
    夏寻说话时总是很不客气,连林导都逃不过他的刻薄批评,他仿佛并不在乎所谓的人脉关系,也不在乎在圈子里发展的前景。
    但唯独对待段殊时,他的态度是特别的。
    被事先写好的剧本有时会需要根据现实情况而修改,有时林导会有突发奇想的主意,有时个别演员会试着委婉地想给自己加一些戏份,这些要求大多都被夏寻不留情面地驳回了,只认可一些真正有必要的修改。
    而段殊的习惯是从不会对剧本提出建议,夏寻却常常问他对下一场戏的想法,有没有想要修改的地方,有时甚至会主动挑剔自己写下的剧本,只等段殊提出改进的想法。
    他像是在努力地激活着什么。
    严苛又无情的夏寻作为跟组编剧,敢于回绝许多莫名其妙的修改要求,也就有了许多闲暇时间。
    在气氛忙碌的片场里,夏寻像个局外人,常常抱着本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写着什么。
    林导对他的行为充满了好奇,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写下一个剧本,要是合适的话,他可以提前定下,省得这部拍完之后又为没有好故事而发愁。
    夏寻却总能让他碰一鼻子灰,引得相处融洽的剧组成员们哄堂大笑。
    而背对着人群的角落里,轮到段殊休息的时候,他偶尔好奇地问夏寻在做什么,对方会很坦诚地告诉他答案。
    在记录下一个故事的灵感。
    是什么样的故事?段殊的好奇心很有分寸,如果可以说的话。
    他记得那一刻的夏寻笑了:只要你问了,我就会攮賵告诉你。
    这是一个关于替代品的故事。
    替代品?
    人和人的相遇会有先来后到,当那个重要的位置被占据,迟到的后来者就只能望洋兴叹。有时候甚至会被所爱的人利用,煎熬痛苦,又不愿逃离。
    听起来是个伤感的故事。
    嗯,但不一定,我还没有想好最后的结局。夏寻注视着他,有的后来者会成为笼中雀,有的后来者却会成为赢家。
    那是一个在许久以前就已刻下的预言。
    在段殊回忆的同时,旁观者姚笑笑也在试着努力概括自己的感受。
    夏老师就像是为你而来的。她说,和你相比,其他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原来这是喜欢。
    姚笑笑还想再问下去,她想知道自己的老板是不是对那个直白热烈的编剧有着同样的感情,便于她提前做好应对舆论的准备,但从段殊的表情里,她意识到连段殊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所以她收回了那些尚未出口的疑问,小声道:段哥,无论你怎么想,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如果你要谈恋爱,无论是想瞒着还是公开,都有对应的办法,如果你不喜欢夏老师,我也会替你澄清谣言。
    段殊远离人群,从不享受那些年轻演员习以为常的关注和名声,来拍戏也不是为了钱,姚笑笑时常会暗地里好奇,自己的老板究竟喜欢什么。
    如果他真的有了喜欢的人,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和性别,姚笑笑觉得那都算是一件好事。
    在助理相当贴心的话语里,段殊的心情放松了一些,却没能立即做出选择。
    第二天见到夏寻时,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躲闪,很快被后者发现了端倪。
    抱歉,这件事本来应该保密的,给你造成困扰了吗?
    他主动找到段殊道歉。
    没关系。段殊问他,所以这个剧本真的是给我写的吗?
    嗯。夏寻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如果林导后来没有选中你,我会把剧本收回来。
    段殊不禁笑了:这样会违约的。
    那不重要。
    所以什么才重要?
    脑海里灵光一现,段殊忽然问他:你为什么会起这个笔名?
    夏寻依然诚实:那是一个很遥远的故事。
    有多遥远?
    那时候的我还会因为不知道未来该做什么,心情郁闷,就和朋友一起在郊区飙车。
    听到他这样形容自己,段殊忍不住笑了,眼前随之浮现出那幅风驰电掣的画面。
    我的父母给我安排了一条我并不相信的道路,我不愿意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嘲,临近毕业的年轻人永远是迷茫的,又有无穷的精力要释放。
    飙完车聚餐喝酒,喝完酒就不能再骑车了,深夜的城市里,商场关了,我不想去夜店和网吧,就只剩下电影院。
    听到这三个字,段殊似乎对他即将出口的故事有所预料。
    我选了一部最快开场的片子,买票的时候连片名都没有看,只想随便找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深夜的电影院里人很少,我成了唯一包场的观众,如果我不来,也许他们根本不打算放映那部片子。
    段殊静静地听着,命运的绳索悄然缠绕着靠近。
    那是一部很伤感的电影。夏寻回忆道,故事里的男主角总是被一个又一个陡然降临的意外所笼罩,他想挣脱,却会跌入更绝望的深渊,最终彻底走向毁灭。
    它很文艺,也很沉重,主演是从来没听说过的新人,那时候我就想,这部电影的票房一定不好,所以电影院也敷衍了事,把它排在不会有人来看的深夜。
    但是我看到了,在那个夏天的夜晚。夏寻低声道,我记得天气很热,电影院里开着温度很低的冷气,我一个人坐在放映厅里看向大荧幕,荧幕里常常也只有那个男主角。
    周围很安静,安静得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循着他的声音,段殊似乎也身临其境地走进了那家深夜的电影院,看见观众席上更年轻青涩的夏寻,也看见大荧幕上同样年轻的自己。
    他看起来很难过,我忍不住这样想。
    他不应该那么难过的。
    那是段殊最喜欢的一个剧本,也是他投入最深的角色。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部少有人知的电影会为他带来一个如此执着的观众。
    夏寻。
    从那个夏天起,就开始寻找了。
    静默片刻后,在这微妙的气氛里,段殊本该顺理成章地问起对方的真名,犹如撇开那些人工炮制的浮沫,面对真实的对方。
    但他没有。
    他好像还没有做好和另一个人如此接近的心理准备。
    夏寻喜欢的是那个在大荧幕上看见的他,此刻见到的也是在人前温文尔雅的演员段殊,却对真实生活中那个苍白无趣的段殊一无所知。
    他喜欢着一个幻象。
    而博学多才又极具个性的夏寻的确吸引着段殊,他的身上有一种不羁的自由气息,是段殊从来没能拥有的东西。
    他们都被彼此的表象所吸引,就像无数段在剧组拍摄期间萌芽的爱恋,大多因为极近的空间与有限的人际关系而滋生,当离开片场,回归足够宽阔的世界,这样的感情很快会消失无踪。
    这只是一场注定转瞬即逝的火花。
    所以段殊没有问起夏寻的真名,没有试着探寻他真实的样子,同时也藏起了自己。
    谢谢你喜欢我出演的电影。他一如既往地诚实,但我也许并不值得那样的喜欢。
    他不会撒谎,因为他不被允许撒谎,这个根深蒂固的要求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存在于他的脑海之中,成为无法违抗的潜意识。
    对他相当委婉的拒绝,夏寻似乎不意外,他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会改变想法的。
    那天以后,夏寻展现出的执着超乎了段殊的预料。
    他依然没有掩饰自己对段殊的好感,但给它赋予了一层听起来更正当的外衣:他是段殊的影迷,会进入这个行业就是因为段殊。
    为了偶像入行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受到大导青睐的高冷编剧已经给出这样的结论,而且两人的关系看起来就是单方面的仰慕,旁观者也很难再说些什么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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