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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夏寻的身上有一种拿捏得当的分寸感,看起来像是越界的举动,又踩在普通朋友的线上,还带着引人发笑的幽默,让人很难拒绝,于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同他渐渐地靠近了。
    段殊有时候会让姚笑笑帮自己订甜品,被夏寻撞见过两次之后,夏寻看着他面前相当精致优雅的点心,问他:你很喜欢甜食吗?
    段殊点头,结果一天后,姚笑笑一脸古怪地拎了一个盒子过来。
    这是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姚笑笑边说边笑,虽然这么说很不礼貌,但是真的好丑啊。
    段殊打开精美的包装盒,就看到一块棕黑色的蛋糕,大概是蛋糕,因为散发出一股甜蜜的气息,形状却像刚刚撞击过行星的陨石,令人望而生畏。
    盒子上还放着一张寄语卡片,上面写着一行很漂亮的字。
    [测试一下,看看外形会不会影响食欲。]
    段殊哑然失笑。
    后来他知道,那是夏寻第一次尝试做甜品。
    很丑,但味道还不错。
    夏寻只肯同他分享下个剧本的构思,渐渐被其他剧组成员艳羡地概括为偶像专属福利,林导便总是撺掇段殊去把夏寻的剧本撬出来,而他也的确很想听。
    因为夏寻很有讲故事的天赋,每次都卡在让人心痒难耐的转折点上,却要下回再见分晓,时间一长,段殊被成功地培养出了和他待在一起的习惯。
    就像那个名为一千零一夜的民间故事,他是其中日渐迷失的国王。
    从电影到剧本,再渐渐延伸至事无巨细的日常琐碎,夏寻的存在像空气一样渗进他的生活。
    段殊最初时以为拍摄结束之后,他会很快和夏寻失去联系,但事实却完全相反。
    举办杀青宴的那个晚上,段殊照惯例没有喝酒,不少人都知道这一点,便不来劝他。
    夏寻也没有喝酒,他在剧组里的形象一贯是特立独行的,所以也没有人强求他。
    主创们坐在一桌,林导已经喝得满面红光,一桌子人都大咧咧地说着醉话,段殊侧过脸,好奇地问身边人:你酒精过敏吗?
    不是。夏寻摇摇头,等下你就知道了。
    几个小时后,热闹散去,大家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走出酒店,段殊落在了最后。
    然后他看见浓郁的夜色里,一辆外形极为亮眼的重型汽车停在酒店门口,车身斜斜的,夏寻单脚跨在地面上,摘下头盔看他。
    段殊的目光完全被吸引了,怔了片刻,他问:这辆车很帅,贵吗?
    原来你也会问这样的问题。夏寻笑了,要一起去兜风吗?
    他很难拒绝这个极具诱惑的邀请。
    在城市夜晚呼啸的风声里,段殊坐在机车后座,仿佛回到更久以前,他并未亲眼目睹过的那个夜晚,青涩又迷茫的夏寻和朋友们飙完车,然后走进那家命中注定的电影院。
    他和夏寻的距离近在咫尺,能听见纷繁噪音里清晰的心跳声。
    夏寻的声音飘过他的耳畔:你为什么从来不喝酒?
    风很大,他不敢抱紧前面人的腰,只能无措地抓住对方的衣角。
    因为那是错的。段殊的声音很轻,所以不能做。
    这是铭刻在潜意识里的规训,不能做被认为是错的事情,否则就会被惩罚。
    暴露在空气里的手背被夜风吹得冰凉,忽然间,另一种温度覆盖上来。
    夏寻帮他将手环上了自己的腰。
    你可以自己决定什么是错的。
    凛冽的风拨开尘封的心门,灼人的热度攻城略地般奔涌而来。
    你是自由的。
    恰到好处的夜晚和气氛,恰到好处的话语和那个人。
    他试着向夏寻透露了一点隐藏的自我,而对方将那些怯懦收拢得很妥帖。
    段殊几乎动摇了。
    距离下一部戏还有几个月的空档,在他以往只剩平淡乏味的生活里,如今到处都是夏寻的影子。
    在夏寻独居的公寓,段殊亲眼见到他做甜品,他学得很快,已经能做出精致的模样,不需要再用奇怪的外形来测试段殊的食欲。
    在热闹的电影院,新上映的国产大片,主演是和段殊颇有渊源的知名演员程泓秋,他们前后脚拿了影帝,段殊的那座奖杯还是程泓秋递给他的。
    看完电影之后,段殊感慨起程泓秋的精彩演技,夏寻却话锋一转,语气莫名:你喜欢夏天还是秋天?
    段殊微微错愕后,忍不住笑起来:我喜欢冬天。
    为什么?
    因为冬天是雪白的,很干净。
    到了冬天,在积雪蓬松的街角,他们并肩往前走着,什么都没有说,只有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这也许是段殊记忆里最灿烂的一段时光。
    他在很长的时间里自我逃避,迷失在幽暗的海上,此刻却有人甘愿做他的灯塔。
    尽管他始终不知道什么是爱,因为他没有感受过,但他应该可以学习。
    从显然明白什么是爱的夏寻那里学习。
    在去过夏寻家很多次之后,段殊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在某一天一起吃完午饭之后,第一次主动邀请夏寻来自己的住处。
    他用了一个很拙劣的借口:新买了投影仪,当然应该叫上朋友一起来看。
    这次邀请无关那些不可言说的暧昧,只是一次小心的试探。
    摆放衣服的方式,放在柜子上的展示品,床边最常看的书籍从最私密的独居住处里总能窥见那个更真实的自己。
    夏寻则配合得很好,他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没有把期待抬得很高,仿佛只是听见了下午一起出门散步的提议,平平淡淡地应下。
    那天他们走到门口,夏寻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提着为投影仪准备的零食和水果,段殊则俯身在密码锁上输入数字。
    他以为那将是一次很好的开始,懒洋洋窝在沙发上看投影的间隙,他会故作随意地问起夏寻的名字,他知道夏寻一直在等他问。
    然后段殊会认真地记住那个陌生的姓名,让这段关系彻底从虚幻的电影走向触手可及的现实。
    门打开了。
    段殊脸上轻松的笑意蓦地僵住。
    他看见门口的鞋柜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平日里他随手放下的鞋子,此刻被摆放得很是整齐。
    客厅里那些熟悉的陈设变了位置,被强制地以另一个人的意愿和喜好放置。
    那道许久未见的熟悉身影正坐在沙发上,身后靠着被捋平了边角的菱形抱枕,本该花白的头发被染成死板的乌黑,她皱起眉头审视着走进来的两个人。
    你一个人过日子就是会乱七八糟。她语气严厉,这是谁?你的朋友?
    夏寻还没有从这突然的质问里回过神来,段殊的声音已开始微不可闻的颤抖。
    我换过密码了。
    沙发上的女人讥讽地笑了起来:换来换去不就那么几个?
    你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从来就没变过。
    所以他从来都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连珠炮似的指责一如以往,尽管段殊已经不再是那个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孩子,他被狂烈的风暴吞噬,拉入瞬间湮灭呼吸的深海。
    那一天再往后的事,段殊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那是他开始彻底遗忘一切的节点。
    被掩藏的岁月猝不及防地展现在了夏寻眼前,他不敢想象夏寻会如何看待自己。
    他是如此的怯懦、渺小,又不堪。
    那个曾经被对方铭记许久的幻象一定破灭了。
    他只能选择带着残破的幻象逃离。
    与此同时,上天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借口,路明野即将开机的新戏,又是几个月的封闭拍摄期。
    段殊记得他们之间有过一段时间争吵,关于突如其来的疏远,关于横亘在彼此中间的路明野,关于那些已发生的和未发生的一切。
    或许算不上争吵,他只那安分是消极地听着夏寻说的话,不愿做出任何需要调动内心的努力。
    他把自己关起来了,关进那个漆黑一片的空房间。
    这不是那时的夏寻能靠言语改变的事,段殊知道他一定会放弃,夏寻也的确从他生活中消失了。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林导那部电影的宣传活动上。
    有记者提起编剧夏寻是他影迷的传闻,问他如何看待自己的这个粉丝,段殊无比真心地回应道:我很喜欢他写的剧本。
    不远处的夏寻没有说话,他的表情冷峻,一直没有露出笑容。
    活动结束,黯然避开的视线,离别。
    段殊真的很喜欢那个在旅途中告别过去的公路故事,但他始终只能活在白日森林。
    灯塔消失后,他的生活里只剩下苍白麻木的荆棘。
    直到这一刻,回忆被重新唤醒,段殊甚至听到了一声在现实里或许永不可得的对不起,出自虚构的温佑斓口中,却解开他数年的痼疾。
    他的父母想要一个能变成完美模样的孩子,段殊曾经做到了,但他把自己丢了。
    他丢弃了自我,又恰好有一点天赋,便造就了这个能装下万物的壳,成了旁人眼中极其出色的演员。
    正是因为他做了演员,所以才被那个人看见。
    世事像交缠的环,过去与未来,虚构与现实,紧紧地勾连在一起,在他的生命里织下绮丽的花纹。
    那个人为他写下了真正的第二人生,从尘埃里找出他被丢弃的灵魂和消失的感觉,送回这具麻木的身体。
    记忆复苏后,绵长的懊悔弥漫在段殊心间。
    人的命运总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岔路口中被改变,甚至重塑成完全不同的模样。
    如果他没有因为内心重新涌现的怯懦,而和夏寻渐行渐远。
    如果他没有马上离开初次相遇的咖啡馆。
    如果没有阴差阳错的意外发生。
    如果
    没有如果。
    只有永不可逆的现实。
    但人生还短,未来尚长,过去可以被覆盖,可以被重构,只要他愿意,就能折叠那些错过的灰白时光,留下烂漫明亮的华彩。
    这是灯塔教会他的事。
    周围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们在低声交谈,这一次,被汹涌记忆席卷的段殊没有陷入深深的睡眠。
    他拾起了那个早就该问出口的问题。
    虽然你的笔名很好听。段殊问得很慢,但我还是想知道,你的真名是什么?
    寂寞的遗憾穿越时空,得到期待已久的回响,在最动听的声音里,从未熄灭的火花熠熠生辉,粲然盛放。
    眼前人便温柔地回答他:齐宴。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要保护眼睛,番外就不承诺时间了,会尽量更的~后面的新文可能也要多休息一段时间再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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