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佶野(9)

    我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偶尔看看书画个画儿,这见了画的好的,就总是心痒想收藏下来。我先说明,我这屋子,可是不让一般人进的,是因为你何聿秀来,我才破了个例。
    何聿秀轻笑了声,那我可真是受宠若惊了。
    许缘竹也忍不住笑了两声,将那沈醉生的画拿了出来,铺在屋内的长桌上。
    是一幅人物画,绢本设色,笔法极似唐宋的工笔人物,唐宋的工笔人物,画起来是极复杂的,三矾九染,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要费些功夫,比不得文人画恣肆。然而自元代文人画兴起,这工笔人物画的人便极少了,即费工夫,又免不得被人说一句匠气,久而久之,画的人也少了。
    何聿秀看了也不不由得夸了声好,气韵周全而非空陈形似,笔力遒劲而非空擅赋彩,许社长果然没有骗我。
    许缘竹眯着眼笑,就知道何先生是识货的人。
    看完画儿后,两人又闲谈了许久,许缘竹还拿出来了几幅自己觉得画的还不错的画儿,让何聿秀看。
    何先生,我这年岁大了才开始画,这画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您给看看怎么样?
    何聿秀倒也不客气,盯着那画看了看,真的给他点评了下,许先生算是业余作画的人之中算是画的不错的了。
    许缘竹听了喜笑颜开,便听那何聿秀又说:只是,许社长日后作画,有两点是需要注意的。
    哦?许某洗耳恭听。
    这一呢,既画的是墨兰,除了那一笔长,两笔短,三笔交凤眼的口条外,写生也是非常重要的,许先生这话,不是写生写出来的吧。
    许缘竹有些讶异,何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何聿秀笑了笑,郑思肖的墨兰无根无土,可真正的兰花总是离不了根的,许社长在画上画几株无根墨兰,可不是非常显眼嘛。
    许缘竹恍然大悟,何先生好眼力。
    那第二呢?
    第二,就是虽然写生很重要,但是一味的写生,也并不是有益无害,你看这幅
    他指了指另一幅秋菊图,问:这幅是写生来的?
    许缘竹点了点头,正是。
    何聿秀沉思了一会儿,道:这幅画,失在经营位置上。写生固然重要,但宅院中的花,原样的位置移到了画面上,是会出现一些毛病的,侍弄花草多是不讲位置经营的,但是画画儿就需要了。就比如你这一幅,花卉占据了画面的大幅空间,枝茎都快被压弯了,太多,太过。画画不是东西越多越好,而是要精练,每一笔都不赘余,位置也要拿捏得好,一旦位置相戾,有画处便多属赘疣了。许先生在画画之时,可以先构思一下,调整一下画面位置,试着删减一些东西。
    许缘竹眼睛亮了亮,说得对啊,我自己看着也觉得有些毛病,但就是说不上来哪儿有毛病,何先生这么一说,倒是一下给我点明白了。
    许绍清倒是请过许多画家指点自己画画,可那些画家,要么碍着自己的身份只会说些好话吹捧,要么支支吾吾说不出关键所在,如今听了何聿秀一番话,倒是觉得豁然开朗。
    他看着何聿秀越发觉得这人对自己胃口,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问:我有一事,想要恳求何先生帮忙,不知当说还是不当说。
    何聿秀回头,许社长不必如此客气,但说无妨。
    笃笃笃
    恰时,有人敲门。许缘竹于是顿了顿,转看向门口,扬声说了句,进来。
    紧接着,一位穿着时兴的阴丹士林浅蓝色旗袍的女人端着茶盘来了,那女人细看已不算年轻,但眉眼出色,容貌颇佳,唇角总是挂着分笑,倒是多了几分独特的气质在里面。
    先生用茶。徐芝凝捏着那小紫砂壶为二人倒了茶,何聿秀打量了她一眼,笑了笑,说:多谢许太太。
    徐芝凝抬头看了眼何聿秀,被这称呼臊的有些脸红,似乎有些尴尬,她微微笑了笑,看了眼那许缘竹,道:先生不必客气,我并不是府上的
    嗯?许缘竹捏了捏她的手,看了她一眼,似是对她说的话十分不满,未过门罢了,让何先生见笑了,只管叫她许太太便是。
    何聿秀愣了愣,这才意识到是自己认错人了。他看这位女士的周身气度,想着必定不是伺候人的佣人,这才冒昧叫了声许夫人,没想到
    这
    许缘竹却像是毫不在意,捏起那茶杯,对何聿秀说:这是裕盛茶行前两天送来的狮峰龙井,新下来的,何先生尝尝。
    何聿秀于是点点头,端起那茶杯,细尝了一口,好茶,新鲜得很。
    他朝那徐芝凝看了一眼,说了句:辛苦许太太了。
    徐芝凝被他说的这句话闹的脸更红了,忙说了句不辛苦便逃一般的离开了书房。
    许缘竹看着徐芝凝的背影,心情似乎很好,嘴角始终挂着笑,一直乐呵呵的。
    过了良久,他回过头来,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哦对,我想请何先生帮个忙
    教您画画?何聿秀放下茶杯,神色有些讶异。
    许缘竹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许某这年纪大了,报社又有家中那浑小子帮忙打理,能抽出时间来画个画了,可是一直没有觅得良师,自己摸索也是始终不得窍门所在,这才冒昧向何先生提出了这个要求,不知何先生愿不愿意教我,哦报酬方面许某定不会亏待何先生的。
    何聿秀愣了愣,许久没有说话。
    许缘竹十指交叉,摸了摸自己下巴,表情有些尴尬,他苦笑了声,眼角挤出了几条褶皱,看上去颇有老态,是不是这个要求太过分了,想也是,何先生才名在外,怎会有时间教我这个老糊涂画画他摆摆手,端起茶杯,道:算了算了,何先生只当没听过,来,喝茶,喝茶。
    何聿秀按住了他的胳膊,摇了摇头,许社长何必这么说,何某在这宁浦哪里还有什么声名,有的也是臭名罢了,实不相瞒,如今何某
    他咬了咬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如今何某身上已捉襟见肘,今早想提笔作画,却发现连买纸的钱都没有了。
    许缘竹大吃一惊,何先生何时竟如此困窘了,为何不早来找我?之前许某便说过,若有难处,大可以联系我。
    何聿秀苦笑了声:多谢许社长的好意,只是聿秀本不是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性子,何况许社长平日里想必也很是忙碌,更是不忍心打扰了。
    许缘竹摇摇头,道:何先生何必如此客气,你我投缘,我许缘竹也不是随口客套两句,既然说了让你来找我,自然是发于内心的,又怎么会怕被打扰呢。
    何聿秀心下感动, 冲着那许缘竹笑了笑,报纸一出,这宁浦的画家如今恐怕是唯恐避我不及,承蒙许社长不弃,待我如上宾。
    许缘竹也叹口气,现在的报纸,哪里还像从前。那撰文写字的,个个都仿佛要把那笔杆子当做枪杆子使,要说那请画托的事,还是家中那小子犯了浑,眼下他不在这儿,等日后定提着他去给何先生赔罪。
    何聿秀想了下那昂着头谁也不放在眼里的许绍清来给自己赔罪的场景,不由得有些想笑,他玩笑道:我也不要许少爷给我赔罪,以后何某来教您画画的时候,他在后头研墨就行。
    第十三章
    许缘竹见他这意思是答应教自己画画了,不由得喜笑颜开。不知不觉已近晌午了,许缘竹让厨房烧了好菜,留他在这儿吃了顿地地道道的宁浦菜,还不由分说赠他钱财,说这是先生答应授艺的谢礼。
    何聿秀心里感动,知是这许缘竹有意帮他。不过应下了这差事,他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只感觉正看着穷途末路之际,忽然又柳暗花明了起来。他从未教过别人画画,要是换做是旁人,他兴许会拒绝,一怕自己教不好,二怕那人只是一时兴起过上三五天便不画了,自己一番心血反倒付诸东流。可遇上了这同自己十分投缘的许缘竹,倒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两人还定好了日子,下周便开始。
    许缘竹饭吃的格外高兴,拿了家藏的绍兴老酒出来,同何聿秀对饮,他举起酒杯,呵呵笑道:聿秀师,此杯敬你,学生愚拙,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何聿秀心情也十分爽利,玩笑道:聿秀师是谁?好大的福分,竟能有如此高足。
    许缘竹哈哈大笑。
    三杯酒入腹,何聿秀吃的浑身暖热,两人竟是驱了那点儿生疏,开始亲近起来。这顿酒饭吃的格外长,两人从画聊到书,从书聊到印,又从印聊到诗,最后又聊到这许府的花花草草,聊到良辰美景、赏心悦事,不知不觉已近傍晚。何聿秀看到佣人掌灯,点了餐桌上的烛火,才意识到该回了。
    聿秀师不妨住在这里,反正天色已晚了。
    不了,不了,还还有人在等我何聿秀婉拒了许缘竹留在在府中住下的建议,摇摇晃晃出了许府上了一辆人力车。
    先生去哪儿?拉人力车的师傅问。
    何聿秀醉的迷糊,但仍有一分清明,他呆坐在车上许久没有说话。直到那师傅又问了一句,先生,先生您去哪儿?
    明日谁不去,谁便是那小狗
    何聿秀一片混沌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这句话,他睁开眼,想说句话,却险些咬到自己舌头,他醉醺醺地说:去去那杏花楼
    许绍清忙完一天的事情,浑身便像是散了架一样,他靠在椅背上,闭目眼神。办公室桌子上摆了许多份报纸,是这些时日他接管《宁报》以来做的所有报纸,厚厚的一沓。他随手抽了一篇,看到了登着码头工人被打事件的那份。他仍然记得那是报纸发行的第二天一早,父亲又一次对他大发雷霆,比以往都要凶,他很不服气。父亲每每都是这样,无论自己做什么,他从未听过父亲肯定过自己。只是责骂与训斥。那一瞬间暴怒的父亲让他产生了一种父亲是在针对他,而不是针对这份报纸的感觉。
    或许他是对自己不满,所以才对这份报纸的内容诸多挑剔。
    他始终不能明白,一份报纸,为什么能对银行家、资本家多加恭维,而不能为一个普通的码头工人打抱不平。
    他放下那份报纸,心中郁气难纾。
    来人。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小陈见他已经起身,忙问道:少爷,去吃饭吗?
    许绍清嗯了一声,对他说:备车,去杏花楼。
    先生,到了。
    人力车在杏花楼门口停下,气派的烫金匾额,上书杏花楼三字,何聿秀抬头看了一眼,却见那字晃啊晃的,定睛一看,眼里便出现了苦丧楼三个字。
    嗯师傅是不是走错了,我我要去的是那杏花楼。
    那师傅抬眼一看,是啊,这儿便是杏花楼啊。
    嗯?师傅休要骗我,这里明明是那苦丧楼,好丧气的名字,不去不去。
    那师傅有些作难了,想这人从那么气派的地方出来,穿的又干干净净,没想到竟是个不识字的,在这里和他耍起酒疯来了。
    先生,谁骗你了,你好好看看,这儿就是杏花楼。
    人力车师傅和他在杏花楼门口争论了半天这里到底是不是杏花楼,声音越来越大,过路的人都要往他们这儿看一眼,那师傅原本还好声好气,后来见这人赖着不走也便急了,这位先生,你怎么能这样呢,你不信叫大伙说说,这到底是不是杏花楼!
    周围的人越积越多,何聿秀只看到眼前一道道重影,他踉跄了两步,从车上下来,只觉头昏眼花:咦怎么天倒过来了
    说着,他往前迈了两步,似乎想要拨开眼前那重影。
    那师傅一把拉住他,哎等等等等,您还没给钱呢,怎么就走了呢?
    何聿秀红着张脸,回头看他,一脸茫然:啊?
    先生这是在和我装傻不成,您还没给钱呢!
    许绍清甫才下车,便见那门口围了一堆人,想是新店开业请了人扮戏,热闹热闹。没想到还没迈进店门,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给钱!
    不给,你将我拉错了地方,我凭什么要给你钱。
    许绍清愣了愣,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便见人群之中,那红着脸和别人在拉扯的,可不就是那何聿秀吗?
    唉这怎么这样啊,真是耽误我生意,我说先生,您也不差那点儿钱吧,您给了钱我便走了。
    话音刚落,两块银元便递到了那师傅的面前,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师傅,他的钱,我帮他付了。
    颇为好听的声音,何聿秀抬头看了眼,眼睛里映入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的轮廓,侧脸是很锋利的,看上去很不好惹的样子。那人似乎看了自己一眼,接着便转身欲走。
    何聿秀拉住了他,醉眼朦胧:你你是谁?
    酒气扑面而来,许绍清皱了皱眉。
    那师傅拿了钱高高兴兴地拉着车走了,何聿秀松开那许绍清,想拦住那师傅,哎怎么走了,你还没有将我送到地方呢。
    许绍清反手拉住他,蹙着眉,道:耍什么酒疯,不嫌丢人。
    周围的人都在看,指指点点,许绍清看了眼小陈,小陈忙开始吆喝:散了吧都散了吧,小事小事。
    丢人?
    何聿秀抬头看了一眼,那人的脸逐渐清晰,他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
    你何聿秀指着他,往后退了两步,你你休想教训我。
    毛毛头小子,年岁不大,教训人的本事不小。
    许绍清皱皱眉,对这个称呼很不满意。
    那小陈见何聿秀这样,扭头看了眼许绍清,问道:少爷,这位不是上次来我们报社的那位何先生么?
    许绍清点了点头,那小陈问道:这何先生上次在我们报社大闹一番,少爷为何还要帮他?
    许绍清扭头看了眼小陈,多嘴。
    那小陈忙捂着嘴巴,许绍清定定地看了眼那何聿秀,何聿秀脸上泛了红,身子也摇摇晃晃。
    你你
    这是喝了多少酒才能喝成这样。
    许绍清拽了拽衣服,想着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于是最后看了眼他,然后抬脚便迈进那杏花楼的大门。
    只是才刚走没两步,便听见门口那招待的声音:来干嘛的?
    紧接着一个磕磕绊绊的声音响起:吃吃饭啊?
    吃什么饭,喝的醉醺醺的,闹什么事儿,走走走别挡着门
    许绍清才被人迎进去,闻声脚步一顿,又转过身,疾步走到那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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