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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第4节

    曲鸿的嘴角仍轻佻地扬着,心中却骤然升起一阵细痛,就像一根看不见的针戳向一处看不见的伤口。既然看不见,便装作泰然无事,装得久了,竟连自己也信以为真,连痛楚都化作淋漓的快意。

    他憎恨自己的敏锐,他甚至狠狠地想,风长林和杀父仇人师出同门,定是个道貌岸然、尖酸刻薄的自私鬼。可此时此刻,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为什么自己即将背叛的,偏偏是这样一个人。

    他快走两步,把这人甩在身后,可风长林却加紧步伐追了上来,在他耳边问:“你要找的人也在这里么?”

    他答道:“当然,只不过不在一楼。一楼都是散妓,楼上才是真正有权有势的名流,她们平日幽会的也都是达官显贵,皇亲国戚,寻常市井小民连见一面都很难。我要见的那位么,她叫琴莺,是这座莺歌楼的主人。”

    风长林略露惊色,把目光投向大厅一角的台阶上:“这么说非得从这里上去不可了?”

    曲鸿道:“是的,只不过想要上去,还需要一块敲门砖。”

    台阶边有几名侍女候着,她们的视线在大厅里来回巡视。这里是通往楼上唯一的入口,懂规矩的顾客都不会擅自接近,偶尔有一两个糊涂虫,喝醉了酒,吵嚷着凑过来,也会被她们不动声色地拦回去,她们只接待有准备的人。

    曲鸿来到其中一人面前,没有多说废话,径直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递到她手里,道:“我与琴莺姑娘有约,劳烦带我去见她。”

    那人面露诧色,先将曲鸿上下打量一遍,又低头反复看那只锦囊,许久之后,才不紧不慢道:“信物只有一件,小姐只见一人。劳烦其余二位在此稍候。”

    曲鸿回过头,嘱咐道:“没办法,你们两个先在一楼等我吧,我去打个招呼,再回来叫你们。”

    “好,”风长林点头应下,忽然又想起什么,急急地唤了一声,“鸿弟。”

    曲鸿停下脚,回过头:“怎么?”

    他眨了眨眼,答道:“没什么,你多加小心。”

    这楼里光线昏暗,两人之间相距不过几步之遥,可风长林的面容竟有些模糊。

    月亮终于要被乌云遮住了。

    曲鸿又凝了他一眼,转身登上台阶。

    琴莺住在莺歌楼最高处的房间。

    从这里远眺,视野几乎不受阻碍,前有街市攘攘,车水马龙,后有水光粼粼,碧波万顷。精巧的长廊从她的窗底延伸而出,越过西子湖畔的浅水,一直和断桥相连。水里种满了荷花,到了这个季节,花已经凋谢。宽阔的荷叶还铺在水面上,层层叠叠地连成一片,翠□□滴。

    鲜少有人能看到这样的美景,因为鲜少有人能进入这个房间。这里是琴莺的住处,而她是这座莺歌楼的主人。

    她虽是主人,却离楼下的莺歌燕舞很远,她大多数时候都呆在房中,时不时抚琴自娱。虽然清凛的琴声被楼下的喧嚷一盖,几乎细不可闻,不过如若有心,刻意站在离窗不远的地方,侧耳聆听,还是能够听到袅袅不断的弦音。

    临安城的风月场所数不胜数,可有莺歌楼这等排场的却不多,因此,琴莺的名字传在坊间流传甚广。坊间的故事总是带着浓墨重彩的夸张,传闻中她的容貌和琴声一样美,美得绝尘倾世,闭月羞花。许多富家公子听信传闻,不惜荒废正事,整日整夜在莺歌楼里盘桓,只为一睹芳容,一闻仙音。更有不自量力的,幻想能够用钱财和珍宝敲开她的房门,做一些听琴之外的事。

    但琴莺的性情冰冷,作风也神秘难测,如果有客来访,先要在外室等候,并将身份告知侍女,通报于她,她会根据来访者的身份提出问题,答案也由她来评判,见与不见,全凭她的决定。

    吃了闭门羹的公子哥们,心中也时有不满,但碍于面子,谁也不会将被拒的事公之于众,而琴莺也会定期轮换身边的侍女,因此,谁也数不出究竟哪些人是她的入幕之宾,这份神秘感,最终也成了她名声上的筹码,奠定了她如今的地位。

    这样一个传闻中的人物,在看到侍女呈上的锦囊时,竟罕见地停下了手底的演奏,问道:“阿莲,来者可是个沧桑邋遢的老男人?”

    名叫阿莲的侍女摇头道:“不是的,小姐,来者是个英气勃发的青年。”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去带他进来吧。”

    阿莲奇道:“小姐,您不问他问题吗?”

    她点头道:“这次不必了,带他进来就好。”

    阿莲转身往门外去,心中又是纳闷,又是沮丧。纳闷是因为她第一次看到琴莺破例,不免对来客的身份充满好奇。沮丧则是因为,按照琴莺的作风,恐怕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要失去这份优厚的工作,回到一楼的胭脂和酒气里度日如年了。

    即便是歌平酒醉的烟花之地,也是有江湖的。

    曲鸿进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琴莺端坐于琴前的背影。

    这房间颇为宽敞,和楼下相比,风格也堪称朴素,除了常见的陈设之外,就只有墙角的屏风和阳台上的花架值得一提。屏风是藤木扇屏,共有八折,木料的质地古朴厚润,以琉璃雕贴出余杭西子湖的八处景致,与窗外的湖光山色交相辉映。花架上则摆满了各色花株,高低参差,此时盛放的都是菊株,从橙到紫,缤而不乱。

    但所有的陈设加起来,都比不上她在房中呆上一时半刻。她只是平静地坐着,整个房间就变得生动鲜活,连墙壁和窗帷都仿佛有了生命,追随在她的四周,随着她手底的旋律流淌。

    她的手搭在弦上,细揉轻勾,徐徐弹奏。奏出的曲调美丽舒缓,如春莺出谷一般,没有大起大伏,却兀自含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仿佛只要闭上眼睛,那曲子便会流入心涧,将种种烦忧与苦楚一并冲淡、携走。

    若不是心中压着千钧重的分量,曲鸿怀疑自己真的会沉湎其中。

    她不紧不慢地奏完一曲,才问道:“鸿儿,你听过这曲子么。”

    曲鸿望着她的背影,笑道:“琴姑姑,小辈孤陋寡闻,不通音律,也从未听过这首妙曲,还请姑姑指点。”

    她不愠不恼,平淡道:“没听过也不奇怪,因为这曲子是我自己谱的,我给它起名作‘清风醉’,你说合不合适。”

    “合适,合适极了。”曲鸿立刻赞道,“不瞒您说,方才我差点听入了眠。看来醉人的不是清风,而是姑姑谱的曲子啊。”

    “好个机灵的小鬼,嘴巴这么甜。”她终于把琴放在一边,拢着裙摆徐徐站起,转过身来。

    曲鸿也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她生得十分高挑,甚至比曲鸿还要高出一点,身上的罗裙窣地,裙面上缀满染缬纹饰,长发披肩,头顶用银簪束住。

    她的打扮虽然华贵,但在泱泱的临安都府之中,还算不上出众,真正令曲鸿惊讶不已的是她的气质,她原与曲渊差不多年纪,可神色却娴静淡然,眉眼间透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清冷,即便是脂粉和华裙也无法掩去。

    曲渊也是清冷的,可那种清冷却和她的有些不同。她看起来就像一潭止水,十载的时光徒然划过,只留下几圈涟漪,化作眼角细浅难辨的皱纹,除此之外,了无痕迹。

    曲鸿怔了许久,才拱手让道:“琴姑姑,十多年不见,您还是那么年轻。”

    琴莺道:“鸿儿,十多年不见,你却变得几乎让我认不出。”

    曲鸿望着她平展的眉锋和白润的肤色,笑道:“姑姑自有驻颜的秘诀,我可参不透。”

    琴莺也轻笑道:“这算不上秘诀。人间最耗费心力的东西便是七情六欲,越是忧愁的人,老得越是快,我心如止水,无牵无挂,自然不会老。”

    这番话令曲鸿想起了曲渊,不禁陷入沉默。琴莺也想到了同样的人,半开玩笑道:“譬如你那义父,他怎么没随你一起来,难道已经老态龙钟,走不动路了?”

    曲鸿的眼睛垂下去,很快又抬起来,沉声道:“琴姑姑,他死了。”

    琴莺脸上的笑意瞬间结了冰。

    ☆、柳浪闻莺(三)

    曲鸿接着道:“三年前,他被人杀了。”

    琴莺不自觉地退了半步,手扶在桌沿上,不意间碰到了琴弦。

    琴弦发出一阵杂乱的嗡鸣,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像一簇突兀的芒刺,刺破了原本的宁静。待那声音消失后,她问:“是谁做的?”

    曲鸿坦言道:“我也不知,但我这次来,便是为了调查此事。琴姑姑,我昨夜送来的那个女孩,还有此时在楼下等候我的那两个人,都和义父的死有关。”

    “那女孩是什么来历?”

    “武林名门潇湘一派。”

    “楼下的两个人呢?”

    “他们是她的同门师兄弟。”曲鸿答毕,又补充道,“三年前杀死义父的人,使的也是潇湘一派的剑术。”把当年的前后经过简单讲了一遍。

    琴莺沉默了许久,震惊的神情逐渐褪去,眉心逐渐凝起,似乎终于理解了眼前的事态。而后她忽然向前走了一步,来到曲鸿的对面,冷冷地盯着他道:“鸿儿,我不喜欢谎话,你若有一个字诓骗我,我马上就杀了你。”

    她的语调也跟着降了温度,从清冷的潭水变成慑骨的坚冰。杀字从一双朱玉般的红唇里吐出,令人不寒而栗。

    曲鸿也被嚇得不浅,他没想到一个青楼女子的身上,竟会流露出如此杀气。

    但他没有退缩,他取下悬在腰间的器物,小心翼翼地解去外面的裹布,动作很慢,仿佛揭开的不只是一层布料,而是一道陈年旧伤。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布料徐徐展开,一端摊落在地上,展到尽头之后,露出一根玉笛。

    “琴姑姑,您应该认得,这是他从不离身的东西,若不是他真的死了,也不会由我拿着。”

    琴莺从曲鸿手里接过玉笛,垂下眼,指肚贴在玉面上反复摩挲,检查,许久才递还给他。

    她没有再说警告威胁的话,只是淡淡地问:“鸿儿,这玉笛你会奏吗?”

    曲鸿摇头道:“不会。”

    “他没有教过你?”

    “这玉笛受过损坏,已经奏不响了。”

    琴莺望着他,久久不语。他以为琴莺还有更多问题要问,可她却没有问,只是安静地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甚至称不上悲伤。曲鸿迎上她的目光,忽然就懂了心如止水的意思。止水之中,不仅是时间,连情绪也是内敛的,沉在深深的潭底,不管悲伤或是喜悦,哪怕蔓延到天荒地老,水面上却仍然平静无痕。

    而后,琴莺坐回琴前,又弹了一曲。

    这一曲弹了很久,曲鸿不言不语,安静地等在一旁。

    这一次,琴弦在琴莺的手底铮铮而震动,奏出的旋律大起大落,哀恸凄婉,如泣如诉,曲鸿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抛进寒潭之中,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根冰针刺入耳朵,他眼睁睁地看着水面淹没头顶,悲伤侵入百骸,而他滞在原地,六神无主,惊惶失措。

    这绝非寻常人所能奏出的旋律,曲鸿带着震惊的心情,凝望着琴莺的背影。

    说来此人的来历出身、武功套路,他根本一无所知,上一次琴莺与义父见面时,他只不过是个孩童,对她说过的话已经全然不记得。他虽称她做姑姑,甜言蜜语讨好她,却与她并不相熟,只不过要办成这件事,除她之外,实在没有别人可以依靠。

    他从来都是孑然一人,以日月为伴,与孤独作友,连亲生爹娘的名姓都不曾知晓,仅有的义父也死于非命。好容易遇到一个可以依靠之人,可他却亲手扯断了那份触手可及的牵绊,扯出的伤口正淋漓地滴着血,痛楚像千万柄利刃,从四面八方抵住他的喉咙……

    好冷,好痛,痛得他肝胆俱裂……

    这琴曲会侵蚀神智!

    他猛地回过神,立刻以手指捏住另一只腕上的会宗穴,运功调息,以内力将双耳封闭,也将风长林的身影从脑海里驱散。

    琴声变轻了,但仍然还在,细微的声音钻入他的耳朵,鼻子,眼睛,浑身上下每一个缝隙,牢牢地钳住他的心。痛楚虽然消弭,悲伤却无处不在,悲伤是如此沉重,他明明分毫未动,却已耗尽全部的气力,连站立都成了负担。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曲子。

    琴莺终于停下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她还像昼时那般端坐在琴前,问:“鸿儿,这曲‘百花恸’,你觉得如何。”

    曲鸿从漫长的噩梦里脱身,慢慢平复了呼吸,才道:“姑姑的琴自然是极美的,只不过,百花一齐恸哭的声音,实在太过悲伤了。”

    她淡淡道:“为他践行,不是刚好么。”

    曲鸿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琴姑姑,我本不想将您扯进江湖纷争里,但您是义父唯一的故人,所以我只能找您帮忙。”

    琴莺站起来,平淡道:“无妨,告诉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知道理由。”他答道,“他死的时候,身上被刺了十八剑,惨不忍睹。无论如何,至少应该有个理由。”

    琴莺像是想起了往事:不施苦痛。这样的人,纵然该死,也总该死得有个理由。”

    房间一角,屏风背后,忽然传来“咚、咚”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撞击木料。曲鸿浑身一凛,问:“什么声音?”

    琴莺却早有所料,答道:“看来箱子里的老鼠已经在躁动了。”

    她带着曲鸿绕到屏风背后的角落里,这里竟然放着一个大号木箱,质地和屏风相似,都是上乘藤木,箱盖上饰有凤纹浮雕,箱口以白铜雕花锁作封,看起来像是盛放珠宝首饰的器具。

    可此时此刻,突兀的撞击声正从里面传出。

    琴莺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俯身把箱子打开,里面非但没有珠宝,反倒赫然蜷着一个杏黄裙的女孩,她的身上被绳子绑了数道,嘴也被布条牢牢捆着,正徒劳地屈起膝盖,往箱壁上撞。如此倔强的脾气,不是程若兰又是谁。

    曲鸿吓了一跳,昨晚他诱骗程若兰饮下金花茶水,趁她昏睡时将她背到莺歌楼下,拜托琴莺关押。但他没想到琴莺竟将她放在自己的房间里。

    方才的所有对话,她一定都听到了。

    正因为听到了,所以她的面色惨白如纸,只有双眼写满愤恨与惊恐,以她能做出的最恶毒的方式,狠狠地盯向背叛者。如果眼神可以成为剑刃,恐怕曲鸿早已被她刺穿了胸膛。

    曲鸿想,不过一天之前,这个女孩还在为了无聊的事与他拌嘴。现在,她却恨不得要了他的命。

    这才是属于他的江湖模样,而先前的平静与快活,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他很快镇定下来,冷漠地往箱里扫了一眼,便将视线转向琴莺,道:“她的师兄行事谨慎,所以我才以她为饵,将其余两个引到这里,琴姑姑只要叫他们上来,便可以当面对质。以姑姑的身手,他们只要进了这门,便别想逃出去。”

    “鸿儿,你做得很好,”琴莺点头赞许道,“不愧是曲渊的儿子。”

    曲鸿不禁一怔,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连曲渊本人也没有。

    这时,琴莺忽然抬起手,并起两指,径直往箱中刺去。

    曲鸿见她瞄准的竟是女孩咽喉,瞬间慌了神,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惊道:“琴姑姑,你做什么!?”

    琴莺侧过头,挑眉道:“我先杀她,再把另外两个叫上楼来审问,你为何要拦我?”

    曲鸿道:“她……她只是个后辈,虽然身在潇湘门下,却不一定是凶手。”

    “哦,你舍不得杀她?”琴莺的眼神一变,变得清冷凌厉,慑人心魄。

    曲鸿立刻改口道:“并非如此,只是留她作活口,才好要挟他的师兄说真话,倘若杀了她,另外两个跟着引咎自尽,我们岂不是白忙一场。”

    “原来是这般考量。”琴莺微微一笑,慢慢垂下了手。

    曲鸿点头道:“正是。”佯装出镇定自若的表情,心里却更乱了。他虽然背叛了风长林,却没打算对师兄妹三人下杀手,可他此刻才隐隐察觉,自己的计划里,恐怕低估了琴莺这个变数。

    琴莺玩味地瞥了他一眼,才退到门外,吩咐侍女道:“把楼下两位客官也请上来吧。”

    侍女恭敬道:“是,小姐。”转身下了楼。

    琴莺往窗外看了一眼,天边暮色已沉,满城的灯火亦已亮起,银河般散落在天水交接的地方。

    她喃喃道:“看来今晚会是个难眠的长夜。”

    风长林等在一楼,心急如焚,视线时不时地飘向台阶的方向。

    侍女引着他与乐诚落座而憩,取来上等茶具,担在桌上,将茶壶下面的小炉引燃。

    茶壶不算大,可文火实在细小,慢慢煎了许久,壶口终于有白气徐徐冒出,壶盖边缘发出轻微的震动。风长林动手去提,却被侍女拦了下来:“客官,这龙井嫩芽,切不可用沸水直接冲泡,不然会坏了茶性。您再等一等,我将火熄了,待这水放到七八成温时,方能将茶香泡透。”

    风长林望着桌上紫砂壶,愁道:“等它自行凉下来,还不知要到几时。”

    侍女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越是好茶,越是不能急于一时。时候到了,我自会为您斟倒,不劳您亲自动手。”望向风长林的眼波一转,暗示之意再明显不过——两位若想见小姐,就老老实实地等罢。

    风长林终于放弃追究,任由侍女安排。待那茶泡好之后,推了一盏到师弟身前:“诚儿,姑且喝口茶吧。”

    乐诚哪里有喝茶的心思,双臂搭在桌上,脊背紧张地挺着,魂不守舍道:“大师兄,曲兄说的旧识是怎么回事,为何去了这么久还不见动静?”

    风长林叹道:“唉,我也不太清楚,他说他与那琴莺姑娘已有多年未见,就算花些时间叙旧也在情理之中。姑且再等一等吧,琴莺姑娘身份尊贵,想必能帮得上忙。”

    “希望如此。”乐诚点点头,眉心仍然攒成一团,“这里脂粉气太重,我已无能为力。师姐很少擦这些东西,她的身上总带着淡淡的花香……”

    风长林在他肩上拍了拍:“诚儿,你不要慌,鸿弟会帮助我们的。”

    “真的么?”

    “当然。”

    两人一直等到黄昏时分,台阶上终于了动静,一名盛装打扮的侍女施施而下,正是阿莲。她对守在一楼的几名同僚一通吩咐,后者为她让开一条路。她来到风长林的桌边,恭敬地行礼道:“请二位公子随我上楼吧,小姐在房里恭候。”

    乐诚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跳起来,风长林也迅速起身,紧随其后。

    台阶很长,层层环绕,逾是往上走,楼下的喧嚣便离得逾远,到后来,只剩下三道脚步声叠在一起,周遭变得很安静,似乎连灰尘震落的声音都能辨出。

    走到这台阶的尽头,便能见到曲鸿,便有救出师妹的希望,风长林这样想着,终于登上莺歌楼的最上层。阿莲在外室停下来,抬起纤指,指往内室的方向。风长林和乐诚便接着往前,一先一后通过走廊,停在内室门外。

    两扇门虚虚地掩着,门缝里透着一缕光亮。

    狭长的,银色的光亮。风长林大惊失色,一把将门推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柄短刀,反射着月色,冷峻而淡漠,不含一丝感情,冷得没有温度,却亮得晃眼。

    刀柄拿在曲鸿的手里,刀刃架在程若兰的脖子上。

    ☆、柳浪闻莺(四)

    风长林的心在那一刻坠入水底,他迎上曲鸿的眼睛,四目相对,熟悉的眼底映出的神情却令他感到无比陌生,他曾数次偷瞄这双眼睛,因其中的隐约光芒而怦然心动,惴惴不安。这份心愫甚至没来得落地,便一抹刀光生生斩断。

    曲鸿盯着他,眼睛里只有怨恨和仇意。

    他不是第一次见刀口泛光,也不是第一次与人对峙,可他却是第一次看到刀拿在信任之人的手上,迎向自己。曲鸿背叛了他,可他竟然没有太过惊讶,他并非猜不透,只是不愿去猜,他终于绕过了那堵墙,可墙对面的景色却背离了他的期望。

    他的声音在颤抖:“鸿弟,为什么?”

    曲鸿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风长林,你太天真了,你忘了你们之中唯一的外人是谁,最可能给她下毒的人是谁,你居然那么信任我,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傻子,大师兄。”

    最后三个字像三根尖针刺入耳朵,风长林不甘地望着他:“究竟是为什么?”

    曲鸿一字一句道:“我有没有告诉你,潇湘派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风长林不禁一怔:“你察觉了我们的身份?什么时候?”

    “昨天,你的宝贝师妹把宝贝剑谱掉在地上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所以你们到底是潇湘派何人门下?”曲鸿咄咄逼人地问。

    他艰难地答道:“掌门洞庭居士门下。”

    “哼,我的运气还真不错,居然能把掌门的爱徒抓到手。”

    程若兰听了二人的话,徒劳地挣动了几下,可她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腰身还被曲鸿牢牢钳着,持刀的手腕向前一推,刀刃也跟着滑了半寸,在她白皙的脖子留下一道红痕,他警告道:“程女侠,你最好老实点儿。”

    “兰儿,不要妄动。”风长林嘱咐道,努力压下语调中的颤意,而后迎上曲鸿的目光,“不管怎样,你不要伤害她,有什么要求可以对我提。”

    曲鸿不屑地哼了一声:“好个有情有义的大师兄,要怪就怪你是潇湘派弟子吧,我找你们找了整整三年,就是想问一句,为什么要杀死我义父?”

    “杀你义父?”风长林诧道,“我从未听闻此事,师父和师叔门下都是光明磊落的忠义侠士,绝不会滥杀无辜,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曲鸿的声音一沉,狠狠道:“我看未必是误会,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满嘴仁义道德,哪怕是杀人,也要冠上排除异己,除暴安良的名号。”

    “没有这样的事,”风长林坚持道,“你的义父究竟是谁,告诉我,我或许有头绪。”

    曲鸿笑道:“你当然有头绪,他是你们眼中十恶不赦的人,是曾经的摘星楼御使。”

    风长林一怔,随即摇头道:“潇湘派和摘星楼之间并未发生过冲突,况且双方倘若开战,武林怎会不知。”

    曲鸿道:“武林当然不知,因为他已经不在摘星楼了,摘星楼曾有两名御使弃主叛逃,他是其中之一。”

    “原来是这样。”风长林震惊不已。

    曲鸿接着道:“他从摘星楼离开,逃到了岭南罗刹谷,他是在那里被杀的。”

    风长林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真的在罗刹谷长大,难怪懂得那么多杂学功夫。”

    他又冷笑了一声:“懂得杂学功夫又怎么样,即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没能逃出你们这些忠义侠士的手掌心。他的武功早就尽废,十几年来未曾伤过一人,却依然被三名高手残忍杀害,死的时候腹背共中了十八剑。风长林,你还能说这是一场误会吗?”

    风长林虽有疑色,但仍然否认道:“潇湘剑术断然不会用来施虐行暴,你怕是认错了。”

    “认错?我怎么可能认错?杀他的便是你们潇湘派拿手功夫,三湘合阵,我查看过义父身上每一寸伤口,就算我瞎了眼,烂了心,也绝对不会认错。”

    这次连风长林也怔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摇了摇头:“三湘合阵是我派最上乘的剑阵之一,师门上下,能够将其融会贯通的也不过寥寥数人,皆是德高望重的师长。就算他们有一定要诛杀你义父的理由,也绝不会行偷偷摸摸的勾当,更不会用围攻一个武功尽失之人。倘若真的有人滥用此术,掠杀无辜,我以掌门首徒的名义担保,一定将前后经过调查清楚,还你一个公道。”

    “哼。”曲鸿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讥笑,“你以为我会信你么?”

    风长林只是直直地凝着他:“鸿弟,这些天来,我对你虽有所隐瞒,但从未说过一句谎话。”

    曲鸿迎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手指不禁一颤,他终于没能罔视这句话,过去数日的种种回忆逐一浮现在脑海,这人是如何替他还债,如何坦然相助,如何在途中悉心照顾他……

    他甩开这些徒劳的念头,接着逼问道:“既然你不说谎,那你告诉我,你行囊里的镖箱中,究竟装了什么。”

    风长林坦道:“这我也不知,师父要我护送它到淮北,只说是万分重要的物事,在抵达之前不可擅自打开。”

    曲鸿的目光慢慢移向他的行囊:“如果想要你师妹的命,就打开它,看看里面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阴谋。”

    风长林的手攥紧了,程若兰已然顾不得脖子上的刀,拼命喊道:“大师哥,别听他的!”

    “你根本不敢开,”曲鸿冷笑道,“你怕里面装的便是证据。”

    风长林沉默许久,眼看刀尖快要碰上师妹的脖颈,终于点点头,取下行囊,拿出镖箱。

    那不过是一只巴掌大的木箱,集市和当铺里随处可以见到,箱子表面毫无纹样装饰,只有几道漆色脱落的斑痕。箱口闭着,但并未上锁,风长林索性把箱盖打开,一股陈旧霉腐的气味随之飘出。

    箱子里没有珠宝钱财,也没有武功秘籍,只有一张薄薄的纸。被随意地叠成两折,表面用油浸过,比寻常的宣纸更厚更硬,泛着陈旧的焦黄色。风长林将纸展开后,才发现左半边有明显的撕痕,似乎原本还有一半被扯去了,只留下残缺的半张。

    “这是什么东西?”曲鸿问。

    风长林也疑惑不解,所谓重要的镖物竟然是一张残纸,只能照实答道:“我确实不知,师父未曾告知与我。”

    纸被风长林展在手里,摊开后不过两掌大,别说记录什么重要信息,就算用来写封短信也还嫌小。曲鸿定睛去看,纸中央的部分似乎印有一些图案,清浅难辨,更像是灰尘的洇渍。

    他的眼神里第一次露出迟疑,难道自己费尽心机,不惜背叛朋友,竟然又扑了一场空吗?还是说义父的死,背后藏着什么更为重大的秘密?

    这三年来他怨恨世道无情,怨恨自己无力,心中被怨恨填满,便再装不下别的东西。他带着一股委屈的执拗,只顾四处搜寻,竟一次都没有回头去想。

    如今他回头一顾,诸多问题便浮现在脑海——曲渊为什么会离开摘星楼?潇湘派又是如何得知的?为什么过了二十年忽然又要他死?还有……当初独眼老大要自己留在谷里等待的人,又是谁?

    风长林看出了他的动摇,恳切道:“鸿弟,你若现在动手伤人,不过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如你随我一同到淮上去,等见到我师父,他定会还你一个公道,解开你的疑虑,求你再信我一次!”

    曲鸿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看向他,嘴唇抿得更紧了,持刀的手在微微颤抖。

    风长林也望着他道:“我的师父不是颠倒黑白的人,你的义父也不是,我知道你也一定不是的,鸿弟!”

    曲鸿终于垂下了眼睛,持刀的手也慢慢垂了下去。

    风长林松了一口气,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他看到曲鸿在师妹的背后一点,解开她的灵台穴,而后将她轻轻向前推。一个微小的动作,甚至完成得颇为凶狠,竟让他感到无比欣慰。

    “兰儿,你没事吧。”他将跌跌撞撞扑来的师妹拥在怀里。

    “呜,大师哥……”程若兰的声音起先充满委屈,但很快平静下来,从风长林怀里挣出,晃了几下,稳稳站住,道,“大师哥,诚儿,多谢你们来救我。”

    风长林见她拼命忍耐恐惧的样子,心里一软,抬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没事了,放心。”

    而后,他向对面的人伸出手:“鸿弟,跟我走吧。”

    曲鸿略带惊讶看着他。

    他见曲鸿不动,又补充了一句:“跟我去淮上,我带你查明真相。”

    曲鸿彻底呆住了,他刚刚背叛了这个人,而这个人却给了他一个邀请和承诺。

    他想要摇头,想把目光移开,可对面摊开的手掌之中,像是附着了无穷的吸引力,引着他向前迈了一步。

    在他身边,琴莺忽然冷冷道:“鸿儿,你做什么?”

    “琴姑姑,”曲鸿很快停下来,转过头,踟蹰道,“姑姑,我相信这个人不会骗我,无论如何,先放了他们吧。”

    “放了他们?”琴莺厉声质问道,声音忽然一提,令整屋的人措不及防。

    程若兰本回到师兄身边,忽然被她冷若坚冰的声音嚇住,惴惴地转过身,愕然地望着那个原本娴静端庄的女人忽然纵身而起,振臂向自己袭来。

    琴莺这一举惊住了所有人。

    她在起步的同时高高地扬起手,宽大的罗袖临风抖开,夜色已深,室内光线幽暗,她的衣袖宛若一朵怒放的鲜花,灿烂灼目。花蕊是她纤长的手臂,五根手指紧紧握着一柄短剑。

    银光一闪,短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直刺向程若兰的胸口。

    ☆、柳浪闻莺(五)

    在那短暂的一刹间,曲鸿是离琴莺最近的一个。他几乎是本能地滑了一步,挡在程若兰面前,从腰间拔出玉笛,斜肩递出。

    短剑和玉笛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清亮的铿鸣。

    琴莺的短剑虽不起眼,却是由稀贵的天山玄铁所锻,剑刃轻薄锋利,削金如泥,若是换成普通玉器,恐怕早就被击成碎片。可曲鸿的玉笛被自身剑气所包裹,表面泛着隐隐青光,竟硬过磐石,将短剑生生格住。

    琴莺的这一击来得突然,速度虽快,却并未施入太大的力劲,如今被曲鸿一推,优势尽失,只能暂时撤回。

    曲鸿虽勉强挡下一击,手腕却剧痛无比,踉跄地退了几步,抬臂将师兄弟三人护在身后,央道:“琴姑姑,住手,先不要伤人!”

    琴莺虽撤了剑,目光却仍像一刀无形的利剑,所到之处仿佛能洞穿一切意志。她冷冷道:“该住手的是你,他给你下了什么蛊,竟让你反过来对付我?”

    “他没下蛊,只不过说了真话,”曲鸿向风长林短暂投去一瞥,随后继续争辩道,“他们并不是真凶,也不知道真相,杀了他们有什么用处呢?”

    “真凶?真相?哈哈……哈哈哈……”琴莺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发抖,肩背颤得仿佛寒风里的枯枝。曲鸿怔怔地望着她,只觉背后发凉,不寒而栗,原来笑声竟可以如此冰冷可怖,他方才只顾着和风长林对峙,全然忽略了身边的琴莺,忽略了她心头积聚的怒火。

    他恍惚地想起昼时的那场琴,能奏出那曲“百花恸”的人,内心又怎会平静地接受一场突兀的死亡。她不过是在忍耐,在等待,而现在她终于不打算再忍了。

    曲鸿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她笑了很久才停下,再度开口的时候,语调更沉了一些,哑了一些:“鸿儿,亏我以为你得了曲渊的言传身教,结果还是蠢得无可救药。什么潇湘派,什么摘星楼,他们每个人都是害死他的凶手,尤其是他们护送的东西,比十八道剑伤还要残酷,比罗刹谷所有恶人还要狠毒。”

    “你知道那张纸的秘密?”曲鸿骇然失色,“你究竟是什么人……”

    “是啊,我知道。”琴莺的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红润的嘴唇向上勾起一个弧度,说不出是妩媚还是残酷,“我不仅知道,还要毁了它。鸿儿,你若是也想知道,就帮我杀了他们,叫他们一起陪葬。然后我会告诉你我是什么人,解答你所有的问题,怎么样,这笔交易很划算吧?”

    曲鸿又一次惊呆在原地。

    在他身后,乐诚来到程若兰身边,战战兢兢道:“师姐,你……你没事吧,这个人好可怕,她没伤害你吧。”

    可程若兰没有回答,视线越过曲鸿的肩膀,望着琴莺的方向,眼睛大睁着,眼底写满了恐惧,哪怕是方才被刀尖抵住脖子时,她都没有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惧意。

    乐诚被她吓坏了,抓着她的肩膀摇晃道:“师姐,你怎么了——”

    程若兰不住地摇头:“诚儿,这个琴莺……不对,她根本不是什么琴莺,她是……”

    话音未落,便被长剑出鞘的声音盖过了。

    风长林见曲鸿愣在原地,师妹师弟都吓得魂不守舍,哪还能再等,铮地一声,将“云水剑”拔出鞘。那是一柄三尺有余的长剑,剑身上的凛凛青光流转而出,立刻溢满了房间。他横剑于身前,喝道:“琴莺姑娘,我不想在贵舍伤人,请你不要逼我。”

    他下定了殊死相搏的决心,语气中透着一股威严。乐诚望着师兄的背影,也终于鼓起勇气向前一步,将佩剑拔出,沉声道:“师姐,这一次我来保护你。”

    四人站在一处,其中两个还举着剑,对她怒目而视。琴莺冷漠地笑了一声,目光在四人身上扫了一圈,出人意料地收回短刃,转过身,缓步回到桌旁。

    谁也不知她要做什么,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她的手指搭在琴弦上,优雅从容地抬起手腕,指尖轻勾。

    曲鸿大梦初醒一般,浑身一凛,高呼道:“不好,琴声不能听——”

    已经晚了。琴莺忽地将琴弦一扫,五弦齐鸣。细小的旋律猛地放大无数倍,汇成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巨响,以五根细弦为依托,连绵不绝地奔涌而出,如狂潮,如飓风,如惊雷,在狭小的室内迸开。

    房间四壁的烛灯悉数被吹灭,角落里的镂花屏风被震得粉碎,像纸片一样七零八落。阳台上的花架也跟着塌下去,花株被拔去根基,瘫软在地。窗边的帷帐高高扬起,露出外面惨淡的夜空,和夜空正中高悬的月亮。

    风长林被震得连退几步,险些昏厥过去,只觉两耳蜂鸣不止,眼前一片昏黑,喉咙里有一股腥味泛起,仿佛被千钧大石压住胸口,闷痛难耐。

    在他身后,乐诚已经坐倒在地,手里的剑摔出数尺之外,程若兰也惊骇不已,半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拼命擎住“云水剑”,挡在师弟师妹面前,忍下胸中闷痛,费力地睁开眼。

    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起来,他看到屋中凌乱一片,宛如废墟,而琴莺立于月光之中,长发披肩,五指扶在琴上,脸色惨白,细润的朱唇慢慢牵起,定格成一抹凄厉的笑容。

    而后她忽地纵身而出,这一次比上次还要更快,短剑出鞘,在身前扫出一道弧。

    一道夺命的弧,直取向他的脖颈。

    剑气疾行,如电光火石,可他不能闪避,他的身后还有两个人要保护。他将云水提起,横在身前,咬紧牙关,迎上了银色的剑锋。

    两锋相撞,又是铿锵一声,比方才那次还要尖锐,还要刺耳。但风长林还是接下了这一击,后脚撤了一步,两手撑住长剑两端,稳在原地,岿然未动。

    挡下这一击的并非他自己的力量,还有一个人站在他身边,用玉笛格在短剑根处,帮他抵消了一半的劲力,竟是曲鸿。

    风长林喜道:“鸿弟,多谢你了。”

    曲鸿递给他短暂一瞥,便转向对面道:“琴姑姑,求你快住手,我真的不想伤害他们,你听我一句吧!”

    琴莺停在两人的面前,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在曲鸿身上来回打量,令后者感到一阵本能的战栗。

    方才她的动作太快,头上的银钗甩落在地,头发随之披散开来,凌乱地搭在肩上。繁缛的外裙也被她甩脱,露出里层的衣衫,竟然是一席贴身的黑袍,制式简洁,小臂用腕套裹着,短剑便藏于腕套下方,平时被宽大的罗袖盖住,很难看出,此时此刻方才露出破绽。

    没了裙袍的遮盖,她的身形更显高挑瘦削,胸膛平坦,肩颈处线条硬朗,实在不像是女人,反倒更像个男子。

    曲鸿和风长林双双惊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月下的分明是个挺拔的男人,尽管他的眉眼仍是琴莺的眉眼,甚至还带着脂粉的余痕,但神情已然转变,由秀丽娴静变得冷峻凛利,竟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咄咄逼人道:“鸿儿,你可想清楚了,当真要用他留给你的兵刃来对付我?”

    曲鸿惊骇不已:“你……你竟是……”

    “不错,我是男人。”他平静地答道,声音俨然变得低沉,冷漠,像是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在两人身后,程若兰终于止住战栗,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开口道:“琴莺,难怪我觉得这个名字分外耳熟,你乔装的手段实在太高明,以至于我根本没有去想。玄铁短剑,夺命长琴,你果然是摘星楼的人,你便是那‘翻弦索命’的秦英。”

    秦英向她投去一瞥:“小姑娘,不管你从哪里听说我的名姓,可你说对了一半,我曾是摘星楼的人,只可惜那已是过去之事,当年七名御使之中,叛逃而出的先后有两人。”

    程若兰迅速地瞧了曲鸿一眼:“他的义父是其一,余下的那个就是你。”

    秦英点头道:“不错。”

    他的眉目凛然,神态清冷而淡漠。任谁能料到,风姿绰约、声名远扬的临安名妓,竟然是一个隐姓埋名的江湖杀手。

    秦英不再与她纠缠,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转向曲鸿。

    四个人都看着秦英,可秦英却只看着曲鸿,仿佛这房间里只有他是值得交谈的人。

    “鸿儿,你义父当年叛逃而出,我奉御主之命去取他人头,在福建海滨追上他,与他一战。他的功力本胜于我,却在最后时刻舍剑弃守,正面接了我的琴招,一身武功悉数废去。他要我杀了他,因为他知道自己如若不死,我便无法向御主复命,我便会死。”

    “原是这样。”曲鸿骇然不已,那一年海滨发生的事,他终于有了印象,“可是你还是没有杀他,你把他放走了。”

    秦英沉默了片刻,冷峻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感情,说不出是苦是甜,是追思还是懊悔:“我不喜欢亏欠于人,可我还是欠了他一条命,所以你手里才会有我的锦囊,所以我才会答应助你。”

    曲鸿凝望着他:“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义父为什么会背叛摘星楼?你都知道,对不对。”

    他却移开目光,短暂地望向窗外的月亮。清皎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将他的侧脸映出几分温柔。

    “曲渊的剑比我快,从前在杀人的时候,从来都是一剑封喉,只取性命,不加折磨。他的性命被人取了三年,我竟一无所知。可是老天有眼,将你送到了我的眼前,你不仅把消息带给我,还把仇人也一并带了过来。你帮我杀了他们,毁了他们身上的东西,我就告诉你。”

    他把目光收回曲鸿身上,满怀期许地等待着。

    可曲鸿只是摇了摇头。

    他叹道:“鸿儿,我已经如约帮助了你,你还是不信我,非要阻碍我吗?”

    曲鸿攥紧了手里的玉笛,缓缓道:“不是不信,可我还是不能让你伤他。”

    秦英冷笑了一声,方才神情里的些许柔意很快烟消云散,被冰霜般的冷酷所取代。

    他沉下声道:“今日我无论如何都要毁去镖物,以命祭命,你若是顽冥不化,我只能连你一起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柳浪闻莺(完)

    琴姑姑……不对秦伯伯会是个重要角色,很拉风的有没有!(x

    ☆、断桥惊|变(一)

    夜色很浓,浓得像用墨泼过。街道上的人烟已经稀稀落落,莺歌楼里仍是一派歌舞升平。

    只有顶层的灯熄了,黑暗中间或有刀光剑影闪过,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正在悄然上演。

    秦英冷笑一声,回身去取他的琴,那把古朴的瑶琴如今成了一件骇人的兵器,没有了裙衫的拖累,他的动作比方才更加迅敏。

    风长林心下一紧,此人师出摘星楼,武功深不可测,偏偏室内空间狭小,他的长剑没有半点优势,倘若对方琴声再起,他必定难以招架。想到这里,不再犹豫,转头向同伴喊道:“我们先离开这房间再说!”

    曲鸿也是同样考量,他往门外看了一眼,不由得暗自心惊,内室发生了如此大的动静,方才的侍女居然还侯在外室,安然若素,他怕莺歌楼里还有秦英的帮手,咬牙道:“楼梯行不通,只能跳窗了。”

    四人越过满屋狼藉,来到窗边,窗沿上的栏杆已经被震断,残花遍地,夜风裹挟着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

    寻常人站上这五层高台,难免腿脚发软,好在他们都是习武之人,有轻功的底子,风长林急急地往下看了一眼,宣布道:“往树丛里跳。”

    眼下情形紧迫,容不得半点犹豫,赶在琴声再度响起之前,四道人影接连飞跃而出,纵身扑入夜色。

    楼后有一片低矮树丛,风长林双足担在枝杈上,侧身一翻,稳稳落地,曲鸿紧随其后,着地时衣袂翻飞,带起一捧树叶,不偏不倚地落在风长林的头顶。他笑道:“林哥,这是我们第二次跳窗了吧。”

    “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风长林抱怨了一句,心里却轻松不少,回过头查看师弟师妹的状况:“诚儿,兰儿,你们还好吗?”

    刚一回头,脸上骇然色变。程若兰捂着脚腕,跪坐在地上,表情痛苦,嘴唇失了血色。乐诚蹲在她身边,急得眼圈发红,不住地唤道:“师姐,师姐!”

    风长林愕然不已,心道,兰儿的轻功不逊于我,区区五层而已,怎会失足摔倒。她方才认出秦英的身份时,神情异常惊惶,莫非她与摘星楼有什么渊源。

    他在师妹身边蹲下,安慰道:“兰儿,不用怕,师兄会保护你的。你先到我背上,我背你走。”

    乐诚却抓住他的胳膊,摇头道:“大师兄,不行,你还是专心应战吧。”

    “可是……”

    “保护师姐的任务就交给我吧,我来背她。”

    少年虽然害怕,却毅然紧咬牙关,眼里闪烁着坚决的神色,风长林见状,在他肩上拍道:“好男子汉,就交给你了。”

    乐诚点点头,撑起程若兰的胳膊,将她负在背上,双手牢牢地揽住她的膝窝。

    曲鸿催促道:“来不及了,快走!”四人再度起步。

    水榭之中有一条长廊,越过湖畔浅滩,与断桥相连,是眼下唯一的去路。乐诚跑在最前,已经步入长廊,忽闻背后风声飒飒作响。他回过头,一眼便看到秦英从楼顶跃下,身形又稳又快,黑衣在夜风中飘展开来,犹如鬼魅一般。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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