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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第5节

    他被吓得怔了片刻,滞在原地没有动,也就是在这片刻间,秦英的袖底闪过两道银光,原来他在袖中藏了不止一柄短剑,银刃划破黑暗,像离弦的箭矢一般,向乐诚飞驰而来。

    曲鸿和风长林不约而同翻身跃起,挡在乐诚面前递出手臂,长剑短笛,一高一低,只听铛铛两声,两柄短剑应声而落,落进漆黑的湖水。

    这不意间的默契令两人都略感意外,各自侧过头,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目光。然而他们根本来不及开□□谈,秦英便已追至。

    他翩然落地,落在长廊尽头,断桥之前,堵住了四人唯一的去路。

    一面是莺歌楼,连着灯火阑珊的临安城,一面是断桥,连着荒芜深郁的孤山,西湖的水像漆黑的镜子,城中的亮光,山中的暗影,一并映在广阔的湖面上。

    子时将近,城中已是人烟寥寥,但还是有人发现了桥边上的纷争,临安毕竟是都城,天子脚下,有江湖人士贸然打斗,难免引起躁动。风长林已经听到岸上的呼声,暗暗心惊,可秦英却不管不顾,显然已经怒到极处,顾不得旁物了。

    断桥和孤山之间,还隔着一道长长的白堤,风长林望着狭窄的堤岸,咬牙道:“我们冲过去,逃进山中一避。”

    “想得倒美,没那么容易。”秦英冷笑一声,扬臂便要翻弦,三尺六寸的瑶琴被他揽在手里,轻若无物,风长林大觉不妙,深知不能让那琴声响起,忙纵步近身,递剑相搏。

    谁知秦英是故意诱他,见他向自己袭来,用袖子把琴一卷,另一只手斜斜递出,手中短刃擦过他的肩膀,直取他背后行囊。

    镖箱还装在行囊里,风长林哪敢怠慢,匆忙闪身,剑势也跟着乱了。秦英紧逼不舍,挥舞短剑一通连斩,剑光宛如火树银花,每一斩都刁钻至极,风长林以云水剑相抵,长剑和短剑击出一连串铿鸣,他被逼的连连后退,脚底踩到堤岸,差点失足滑落。

    秦英仍旧一脸从容,将他逼到岸边后,扬手往琴上扫去,充沛的内劲顺着琴弦向四面八方荡出,绵延不绝。

    秦英的琴上功夫曾是天下一绝,“翻弦索命”的称号令江湖人闻风丧胆,但那毕竟已是往事。过去十余年间,连摘星楼御主都找不到他,世人当他早已死了,他隐姓埋名,藏于青楼,武功竟没有半点退步,反倒比过去更加精湛。

    无形的锋芒比有形的更可怕,风长林深谙此理,急忙运功抵御,以内息封住耳道,才暂时免遭琴声之扰。

    秦英见他岿然不动,略感惊讶,挑眉道:“小子,你的功夫还算不错。”

    风长林咬牙道:“前辈虽然身手了得,但也莫要小觑了潇湘派的剑术。”

    秦英提声怒道:“别跟我提这个名字!”

    风长林怔了一下,接着道:“前辈,潇湘派到底做了什么,竟令您如此憎恨,求您先说出来,其中若有误会,晚辈愿尽力开解。”

    秦英见他一脸天真赤诚,怒意更甚。

    曲鸿本来偷偷绕到秦英的身后,打算伺机出手相救,忽地听了风长林的话,心中又气又急,暗道,你这说法将人激怒之外,简直没有半点用处,人家都要取你脑袋了,你居然还想着解开误会,也不知是耿直还是太傻。

    若是在过去,遇见这般傻子,他早就远远躲开了,可现在,他却无法放着风长林不管。

    他以玉笛为剑,翻身出臂,轻巧的笛身直取秦英手中弦位。

    秦英被他抢了个措手不及,振袖而躲,勉强错开他的攻击,玉笛虽然没有触到琴弦,却以剑气撕出一阵疾风,打乱了琴音,恼人的旋律也因此止住了。原来他料得琴上功夫不论如何繁复,其根基都是旋律本身,旋律若乱,威力便大减,出手一试,果然如此。他的玉笛灵便轻巧,变化多端,用来扰乱琴音刚好合适。

    秦英终于露出意外的神色,回过头来打量他。

    趁秦英分神的功夫,风长林荡开一剑,将短剑格开,翻身重回堤岸。他对曲鸿的意图心领神会,将右手之琴交予他对付,自己以长剑与左手短剑相搏,两人合力与秦英周旋。

    虽然以二敌一未免不武,但对方是绝顶高手,又是抱着杀意而来,二人便也顾不得太多,使尽浑身解数与之对抗。三人在狭窄的堤岸上战成一团,过了十几招,秦英渐渐失去耐心,怒道:“鸿儿,你是非不分,认敌作友,究竟是为何!”

    曲鸿暂时稳下脚步,驳道:“姑姑,我并非认敌作友,只是不想再枉做错事了。”

    秦英仰天长笑三声:“真是可笑,你从不做错事,难道就得了好报吗!你受过的苦累,哪次是你甘愿的,哪次不是别人强加于你的,你难道不恨吗!难道就任由你父亲枉死吗!”

    曲鸿短暂怔住了。他看着秦英的表情,他的嘴角挂着冷笑,连说出口的词句都是冷的,他的愤怒犹如深渊,其中装满了他所不懂的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浅薄与弱小。

    在黑衣杀手的身后,风长林奋力喊道:“不是这样的,鸿弟,我绝不会让他枉死的!”

    曲鸿抬起头,目光越过秦英,刚好对上风长林的眼睛,纵使在漆黑的夜里,他的双眸也依然明亮如星。他的声音夹在精疲力竭的喘息里,被风吹乱,散得七零八落,可听起来却依然是温暖的。

    曲鸿忽然觉察,或许曾经受过的苦累并非没有回报。

    至少自己遇见了他。

    那一刻,曲鸿心底盘踞已久的阴霾忽地烟消云散,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畅快与轻松,他握住手里的武器,笃定道:“我只找出真相,用我自己的方式,不论姑姑相信与否,此心不渝。”

    秦英长叹了一口气:“你实在太令我失望了。”

    话音落,身形已出,曲鸿甚至没有看清秦英的动作,身上就已经被连戳三指,正中三处穴道。他登时瘫软下去,以单臂撑地,才勉强没有滚倒,却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倘若对方的手指瞄准他的咽喉,此时他怕是已经断气了。秦英垂下头瞥了他一眼:“等我杀了他们,再来折你这鸿鸟的翅膀。”

    他转过头,看到风长林擎剑于身前,沉声道:“我不会让你伤鸿弟,还有我的师弟师妹,我绝不会让你伤他们任何一个。”

    “你也得有那本事才行。”

    风长林不再争辩,提剑攻来,长剑卷在周身,大开大阖,舞出一片缭乱的剑弧,将秦英团团缠住。“飞花”,“落雨”,“流云”……他将潇湘剑法的每一式都练得精湛绝伦,得心应手。秦英一时被他的攻势镇住,疲于应对,连战连退,瞬间退开十数步。

    他短暂回过头,用余光瞥见曲鸿正尝试冲破穴道,一次次跌倒又站起,更远处,乐诚已背着程若兰,往孤山的方向跑出一段。

    他想,只要撑过这一会儿便能迎来转机,不由得将云水剑握得更紧,舞得更快。

    秦英忽然一笑,躲开他的一记突刺,蹬地而起,从他头顶掠过,往乐诚方向疾驰而去。

    “诚儿当心!”风长林飞身去救,他的距离更近,轻功也不差,终于赶在短剑之前一步,用云水格挡在乐诚面前。他的动作几乎没有停滞,挑开短剑后紧跟着又是一记横斩,逼得秦英继续与他酣战。

    他料得只要自己速度够快,对方便无暇动琴,如此只要专心应付他的短剑,未必没有胜算。谁知秦英忽然扬手,袖底掀起一阵罡风,将瑶琴送至半空,临风而转,七根细弦借着风势,竟兀自震动起来。那风是如此猛烈,白堤两侧的湖水上涟漪骤起,汇作波涛,浪声与曲声交叠而鸣,雷霆万钧,惊天动地。

    连这天与地,都化作弹拨琴弦的手。

    风长林只觉得胸口闷痛,仿佛被重锤击中,喉底一热,喷出一口血来。他费力地抬起头,见秦英在他面前翩然而立,神态自若,若想取他性命,根本轻而易举。

    翻弦索命,曾经的摘星楼御史,江湖中最顶尖的杀手……原来这些称号绝非浪得虚名,自己的微末功夫与他相比,实在差出太多。

    他艰难地回身,咽下口中腥气,哑声道:“诚儿,快,快走——”

    然而乐诚已经走不动了,少年的内力尚且薄弱,无法运气塞闭五感,手又垫在师姐膝下,连捂耳朵都做不到,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风长林愕然地回过头,秦英的短剑已经到了心口,银色的光芒占满了视野,他再也无处可躲,只能认命地闭上眼睛。

    在坠入黑暗之前,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径直挡在自己身前,没有半点犹豫,乌黑的头发乱蓬蓬地系在背后。

    “鸿儿,你做什么——!”秦英的声音也终于沉不住。

    曲鸿没有作声,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短剑来不及收势,嗤的一声,没入他的胸口。

    作者有话要说:  救,为什么惊|变会是和谐字啊(°Д °;)——

    ☆、断桥惊|变(二)

    风长林也呆住了。

    曲鸿垂着头,一动不动。秦英将短剑拔出,鲜血顷刻间便从他胸前喷涌而出,可他仍然没有动,甚至没有睁开眼睛。

    秦英眼看着他的身体瘫软下去。终于上前一步,撑住他的胳膊,唤道:“鸿儿——”

    曲鸿的头轻轻撞在他的肩上,他低下头,慌张之间,忽然看到一道淡青色的锋芒划过眼底,快得好似闪电。

    “你!”他猛然惊觉,往后撤去,然而还是晚了一步,曲鸿全身抖得像一张纸片,唯有右手紧紧攥着玉笛,向前递出,剑气以巧妙的角度从他的琴上擦过,以几乎不可能的方式触到琴弦。

    七根之中,有三根被剑气挑断。断弦迸起,发出刺耳的嗡鸣声。

    他愕然道:“你竟然使诈——”

    “秦伯伯,对不住了,我……我还不能让他死……”曲鸿虚弱地说,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意,鲜血将他红色的衣衫染得更红,有一些滴落在地上,汇成粘稠滚烫的一滩。

    他踉跄地退了几步,后背抵上什么人的肩膀,他侧过头,发现手被牵住了。

    风长林牵起他的手,将他的胳膊跨在自己肩上,喊道:“诚儿,快随我走!”

    乐诚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四个身影在白堤上狂奔,逃往孤山的方向。秦英追了几步,脚踩到地上的血迹,终于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追下去。

    曲鸿在恍惚中回头瞥了一眼,看到他黑色的衣袂在风中翻飞,身影越来越远,很快就融化在夜色里,看不见了。

    他卸下所剩无几的力气,倚靠在风长林的身上,任由对方带自己逃跑。

    疼痛让他几近昏厥,他的手不自觉地抱紧了风长林的腰,恍惚地想,这人的腰真的好瘦,根本不该穿这么宽大的衣服,这样清瘦的人,是如何将一柄长剑舞得像一阵疾风呢。

    曲鸿放任思绪四处飘飞,胸口撕裂的剧痛让他的意识变得模糊不清,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冷,而风长林还是一如既往地轻盈,就像两人第一次比赛轻功的时候,速度快得令人羡慕,怎么也追不上。

    他不用再追了,现在这人就在他的身边,肩臂相贴的地方有体温传来,是那么暖和,令人眷恋,连胸口锥心刺骨的痛都不再要紧了。

    秦英的剑并没有偏,不过他的内衫上佩有一面护心镜。在关键时刻帮他错开了剑锋。

    剑锋虽然错开了心脏,但终究难免皮肉伤,他的武功不够高强,只能采用这样的办法,为自己争取反击的机会,死里逃生。他身上有许多伤痕,都是在九死一生的境地里留下的,为了在江湖上活下去,三年里他费尽心机,除了复仇之外,别的一概不想。

    人一旦忘了快活的滋味,也就自然而然地忘了疼痛的感觉,一颗心逐渐变得冰冷,就像他的义父、像秦英那般。哪怕胸口再多一道伤,十道伤,只要不死,便也没什么不同。

    但这一次是不同的,从前他为保护自己而伤,这一次他却保护了别人。而那个人正在为他担惊受怕。

    他瞄得见风长林的表情。风长林脸色发白,眉头紧锁,眼神惊慌,不住地侧过头查看伤口的状况,恨不得把受伤的人替换成自己。

    他想安慰对方,我死不了,你不用那么害怕,却又想自私地保持缄默,好让对方的视线一直停在自己身上。

    他觉得又难过,又快活,就好像一度冰冻的水重新流淌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变得更加凛厉,他的周身越来越冷,眼前越来越模糊,耳畔的声音也越来越远,怕是血流得太多。他索性放弃了判断,任由风长林牵着自己,去往不知何处的地方。

    长夜漫漫。

    四人不敢再做逗留,趁夜从西侧出了城。

    城郊山峦起伏,灵隐禅寺的外墙隐在山中,被淡白色的雾气笼罩,若隐若现。道路两旁散落着一些旧庙,早年是城中百姓诵经拜佛之地,后来这些小庙纷纷并入灵隐寺,佛尊也跟着迁走,原本的屋舍便被废弃了,夜色之中,倍显荒凉。

    四人找了还算完整的一间,暂时钻进去落脚。这屋子有内外两间,多年无人光顾,砖墙残破,角落里挂着蛛网,灰色的地面被月光微微照亮,深深浅浅的斑痕也跟着显露出来。

    破庙虽破,庙里的人也没好到哪去。乐诚已经精疲力尽,将程若兰放下后,手撑着膝盖,不住地喘粗气。

    程若兰的小腿已经肿起一圈,疼得脸色煞白。她被人掳走,在木箱里关了一整天,又经历诸多变故,本已身心俱疲,但看到曲鸿被风长林扶进屋里,忽然连疼痛也忘了,手撑着墙壁,一瘸一拐地来到他面前,恶狠狠道:“你这个骗子,无耻小人……”

    曲鸿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只是从风长林肩上撤开,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的脸色比程若兰好不到哪去,胸口还洇着触目惊心的血花,血渍把左边的衣袖都染红了。

    乐诚见状,快步来到两人中间,劝道:“师姐,你冷静些,方才若不是他舍身相救,我们早就死了。”

    风长林也道:“是啊,兰儿,鸿弟已经身受重伤,你也伤得不轻,先给你们两个治伤要紧,其他的往后再计较不迟。”

    程若兰却将师弟推开,又向前走了几步,死死地盯着曲鸿,难以压抑的满腔愤意:“他的伤是装的!装出来的!否则他怎么还会有力气反击!他这样的人,满口没有一句实话,骗过一次,就会有下一次!我凭什么要相信他!”

    曲鸿也抬起头,向她大喊道:“你说的没错!反正我最擅长的就是伪装,你就算把剑捅进我的心口,我也死不了,来吧!拿起你的剑!杀了我啊!”

    “你——!”

    程若兰铮地一声拔出长剑,剑锋直抵他的左胸。

    原本冰凉的空气被剑光映得更加寒冷,曲鸿一步也没有退,反而挺起胸膛,胸口几乎要触到剑锋。

    他的胸口已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剑伤,旧的血迹在周围凝固,新鲜的血还在汩汩渗出。

    “兰儿,你冷静些!”风长林按住师妹的剑柄,害怕那一剑真的刺出,便再也无法挽回了。

    程若兰委屈地凝着他,许久,终于缓缓垂下了手,剑尖抵在地上,发出细小的颤动声。

    她的眼帘也跟着垂下去,声音哽咽道:“大师哥,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为什么会拜入师门。”

    风长林有些惊诧,她的确从未提过,她从小就拜了洞庭居士为师,这些年一直呆在师门中,很少离开。她生性活泼,鲜少有烦恼,所以风长林只当她和自己一样,是从寻常人家出来习武的,只不过家离得远,不方便常回去探望。

    他从未见过顽皮乐观的师妹露出如此悲伤的表情,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程若兰接着道:“我现在告诉你吧,程家原本是一个大户人家,我原本是家里的千金小姐。可是我的爹和娘,还有亲生哥哥,都死在摘星楼手里。”

    曲鸿也呆住了,难以置信地望向她。

    “我父母原是做生意的,经营海上买卖,行情一直不错,后来金人向朝廷收索岁币,朝廷便从民间搜刮克扣,赋税连年加重,行商的人家根本难以负担,我爹便联合各地商会,向官府请命,他在家乡颇有声望,得了不少支持,那些昏官奈何不了他,竟雇佣摘星楼杀手,趁夜潜入程家院落,将我的亲人都杀了。”

    她面色痛苦,越说越慢,但仍然没有停下:“我哥哥他……在附近寺院做过俗家弟子,粗通武艺,也知道摘星楼的可怕,可他不愿独自逃命,便将我放在床下,点了我的穴道。那一晚他提了刀,和黑衣杀手相搏,可他哪里敌得过……我发不出声音,动也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喉咙被割断,血喷得到处都是,地板、床帷,桌椅,全都是血……那人走后,我在床下呆了一整夜,当时副景象,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后来师父将我带走,授我武艺,让我不要动复仇的念头,只管好好习武,才能保卫家国,不使更多的人变得像我一样,家破人亡。我虽是一节无名小辈,却也知道是非善恶。但是你呢!”她越说越是激动,再也无法压抑情绪,转向曲鸿,歇斯底里道:“你的义父手上沾了多少无辜人的血,你只想为他复仇,想过那些冤魂吗!我的父母做错了什么!非要落得惨死的下场!我凭什么原谅你!你干脆让秦英杀死我算了,为什么还要救我,我根本不想被你救!”

    曲鸿迎上她愤怒的目光,许久,终于偏过头去,低声道:“我才不是为了救你,只是还不想死,所以自救罢了。”

    “你……你……”女孩终于忍耐不住,猛地背过身去。她的脚上还有伤,只向前跑了几步便跌倒在地,双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膀不住地颤抖。

    乐诚在她身边轻轻蹲下,拍着她的肩道:“师姐,你若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程若兰慢慢抬起头,终于抱住乐诚的肩膀,趴在他的肩上嚎啕大哭起来。

    一个总是笑着的人若是哭了,必定是伤心到了极处。

    从她眼里淌出的眼泪分外滚烫,将乐诚的衣襟打得津湿。风长林也无言以对,尽管师妹的哭声分外令人心碎,可他的力量绵薄,实在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忽然感觉到深深的无力,天地茫茫,而他躲在一间残破的庙里,连身边人的哭泣都无法劝慰。

    夜色是那么深重,前路是那么迢远。

    他的身边响起一个细微低哑的声音:“林哥……”

    风长林慌忙地转过头,曲鸿顺势攀住了他的胳膊,手上的力道很轻,手指冰凉,仿佛刚从冷水里□□似的。他慌到:“鸿弟,你的伤——”

    可曲鸿却没有看他,只是抬头望着门口的方向,喃喃道:“我……我该走了……”

    风长林急道:“别傻了,你伤得这么重,还能去哪里。”

    他抬头看了一眼,外面是漆黑的夜,他又能去往哪里。

    他以风长林的手臂为支撑,向前踏了半步,随后身子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断桥惊|变(三)

    再度苏醒的时候,曲鸿发现自己正平躺着。

    墙边有一张石桌,原是放香火的,如今空空如也,刚好可以躺下一个人。

    桌台是硬的,他躺的地方却很软。风长林不知从哪找来一垛干草,在硬冷的石头上铺了一层,竟然还铺得十分平整,十分仔细,然后他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盖在表面,才将晕倒的曲鸿放上去。

    白色的衣衫沾满了血,血色分外鲜明,曲鸿胸口的血却已经被擦干净,伤口仔细包扎过,外衫被重新披在身上。

    天为盖,地为庐,破庙里的石床实在简陋,身边时不时有穿堂风刮过,夹着呛鼻的土腥味掠过鼻子。

    可曲鸿却第一次睡得暖和又舒服,连习以为常的噩梦都没有惊扰他,直到伤口的隐痛将他唤醒,不过痛楚已经变得很轻,并不难以忍受。他睁开眼望向窗口,天色已经微亮,晨曦将至,天空泛着大海似的幽蓝。

    随后他听到清浅的呼吸声,缓慢起伏。风长林就在不远处,正坐在地上,头斜倚着床沿,眼帘低垂。

    他看起来已经很困倦了,嘴巴半张着,眼睛眯成两条缝,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落下去,又抬起来。碎发耷拉在额前,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可他听到身边的响动,很快惊醒过来,骨碌着站起身,回到床边:“鸿弟,你醒了。”

    “嗯。”曲鸿点点头,枕在身下的草垛发出沙沙的声音,比他虚弱的语声还要响上一些,“你师弟师妹呢?”

    “在里面的房间,已经睡下了。”

    “你不睡一会儿么?”

    “我在旁边坐一会儿就好,”他坦然道,“不放心你的伤。”

    曲鸿别开了目光,转而望向灰色的天花板,隔了一会儿,才说:“你其实不该救我的,若不是我,你们现在还走在阳关大道上,不必蹚这一遭浑水。像我这样的人,死了也并不可惜……”

    “不要乱说,我不会让你死的。”风长林打断他,在床边坐下,手悬在空中迟疑了片刻,轻轻落在他的胸口,“你感觉怎样,还疼么,你的伤口太长,我带的创药不够,只能先简单包扎,等天亮之后我立刻回城里买。”

    曲鸿只是虚虚地看着前方:“我背叛了你,甚至要杀你的师妹,你不恨我?”

    “但你也救了我一命,既然已经承认,便不算是背叛,我不会因为这个而恨你。”

    “可是我做了那种傻事……”

    “确实是傻事,不仅伤害别人,更伤害你自己,所以往后不要再做了。”

    曲鸿无言以对,他的确伤害了自己,伤害缘于自轻自贱,因为他是恶人的孩子,一直与谎言和阴谋为伴,便自作聪明地以为世事皆如此。现在他终于用光了力气,再也挣扎不动,遍体鳞伤,虚弱不堪,才恍然觉察到自己的愚蠢。

    风长林的手搭在他的胸前,手指落在伤口旁边,指尖很暖,甚至有些发烫。

    曲鸿的眼眶也开始发烫,他抬起手,用手背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纷杂的世界被黑暗取代,黑暗是温暖的,安详的,慢慢地融化他的心防,他终于说出了长久以来的心里话:“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一个恶人会成为我的义父,为什么他没能把恶人当到底,为什么他想要做一个好人,却没有得到一个好下场……”

    他听见风长林又轻又长的叹息声:“你的问题我都无法解答,因为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但有一件事我必须说,倘若潇湘派真的想杀一个武功尽废的人,并且希望瞒过武林的话,完全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根本不必留下线索。不管是谁杀了你的义父,一定是有缘由,有企图的,你义父的死恐怕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曲鸿长吁了一声:“是啊,秦英应该知道一些,可惜……”

    “没关系,他知道的事,我们一样可以去查,你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不是一直很聪明吗?”

    曲鸿沉默了许久,终于把手移开,视线刚好对上风长林的眼睛。他摇头道:“不,我一点都不聪明,我只是个自作聪明的傻子,连最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拎不清。”

    风长林轻笑了一声:“所以你其实一点也不聪明,你总算承认了。”

    曲鸿怔了一下,自嘲道:“是啊,你以后可以尽情对我说教了。”

    “我以后若是对你说教,你也该乖乖听着。”

    “是,是,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当你的师弟。”

    “不当就不当吧。不管怎样,你总归是我的鸿弟。和你被谁养大,来自何处都没有关系,你就是你啊。”

    风长林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阐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曲鸿望着他的表情,突然忆起一件久远的事。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岁,岭南正值阴雨时节,天地总是灰蒙蒙,湿漉漉的,罗刹谷里尤其如此,他在谷里呆得实在烦闷,便缠着义父带他出去玩。

    曲渊平日里离群索居,鲜少外出,但曲鸿尚且年幼,哪里耐得住心性。曲渊被缠得没有办法,只能带他去了附近的镇子。

    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镇,虽不算大,但总比罗刹谷热闹得多,有一条集市从小镇中央穿过,青石板路顺着山势蜿蜒铺展,路两侧是店铺和小摊,售卖各种东西。

    曲鸿心情雀跃,像一只刚出笼的鸟儿,迫不及待地四处蹦跳,他口袋里有一把碎银,是曲渊放进去的。曲渊把银子给他的时候面色凝重,似有苦难言,他不明白缘由,他虽然不到十岁,却也懂得银子可以用来买东西的道理。

    但他很快理解了曲渊的苦恼,因为在这条市集上,有银子也并不意味着一定能买到东西。

    镇子上人对罗刹谷深恶痛绝,见曲渊领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态度十分不善,商贩看到他们走近,有的把门重重关上,有的把货物收在一旁,有的把脸转过去,装聋作哑,不理会他们的问话。

    最后,曲鸿只买到一只纸风筝,糊得歪歪扭扭,墨色也轻重不均,可他却像得了宝贝一样,紧紧把风筝抱在怀里。

    他抬头望着义父,委屈地问:“我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镇上的人都讨厌我?”

    曲渊淡淡道:“鸿儿,你没做错什么,他们讨厌的是我,不是你。像我这样的人,是注定无法活在人群里的。”

    曲鸿感到不解,感到不甘,懵懂的愤怒化作一股冲动的力量,他脱口而出道:“那我陪你好了!”转眼便把宝贝的风筝扔到了地上,使劲踩了几脚。

    曲渊叹了口气,弯腰把风筝捡回来,将足印踏出的灰尘仔细抚去,重新塞给他。

    曲渊对他说:“你有你自己的路,不必像我一样。”

    那时的曲鸿还不明白义父的意思。

    他把风筝拿回罗刹谷,玩了一个夏天,扯着长长的绳子在空谷里奔跑,看着风筝在天上晃悠悠地飞,一不留神就倒栽下来,摔进泥土里,每一次他都把泥土仔细掸干净,他像保护一件珍宝一样,保护一只简陋的纸风筝。

    纸糊的风筝终究还是破了一个大洞,再也飞不起来了,很少有东西能够长久留存,不管你多么精心地保护它,它也总有腐朽破损的一天,风筝如此,回忆如此,人亦是如此。

    曲鸿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但此时此刻,他凝着风长林的眼睛,一度遗失的记忆忽然自己找了回来,重新拼凑成片。他隐隐约约地想起,当那只简陋的风筝随风飘行,在晴朗的天上飞翔的时候,看起来是很漂亮的。

    原来他并非不喜欢温暖,也并非生来就擅长伪装,他的坚强并非牢不可破,甚至比一只纸糊的风筝还要不如。他既痛恨自己的软弱,又恨不得卸下所有盔甲,将软弱之处尽数袒露在对方的眼底,以骗取触手可及的关怀。

    曲渊对他说,玉笛剑法的精妙在于从不依赖外物,以心为刃。你越是依赖什么,它越会成为你的弱点。

    他觉得害怕,怕自己真的有了弱点。

    风长林一直在看护他,这人只需要呆在咫尺外,就能够把凉薄夜色悉数化开。曲鸿忽然觉得十分怪异,不管是被他凝视着,还是躺在他的面前,感觉都奇怪极了,风长林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目光不意间填满了每个角落。他躺在干燥蓬松的草垛上,却好像躺在千万根针尖上。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手臂几乎使不出力气,动作太过唐突,牵动了胸前的伤,又是一阵剧痛。

    风长林立刻倾身扶住他:“你小心些,别再扯开了伤口。”

    他的衣服从肩上滑落,他低头看了看胸前,绷带越过肩膀缠了好几圈,缠得整整齐齐,他问:“是你帮我包扎的吗……”

    对面的人笑着反问道:“还能有别人么?”

    曲鸿无言以对,他以为醒来后,等待他的会是一场审判,至少是一通谴责,可风长林在他醒来之前便原谅了他,只是在等着他亲口说出来。

    就像第一次相遇时,他原谅了自己的顽劣,选择相信自己。

    他们绕了那么远的路,最后终于回到了同一个地方。

    曲鸿这才注意到风长林只剩了一件里衣,白色的袖子上也沾了血,贴身的布料看起来单薄极了,他脱口而出道:“你不冷么?”

    风长林摇头:“我不冷,我一直在运功御寒。难道你冷吗,让我看一看。”说着抬手摸上他的额头。

    额头很凉,掌心很热,风长林皱眉道:“你果然发烧了,还是躺下再睡一会儿吧,”又往窗口看了一眼,“我现在就去城里一趟,或许药铺已经开了。”说着起身要走。

    曲鸿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扯了回来。

    风长林重新坐回到床边,有些窘迫地看着他:“你不希望我走?”

    “……你身上暖和,你走了我会冷。”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亦不敢看对方的眼睛。然而下一刻,他却被一双手臂揽过去,结结实实地搂进了怀里。令人眷恋的温暖贴满了他的胸膛,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看不到风长林的表情,只能贴在耳畔抱怨道:“你做事总是这么直截了当吗?”

    “你不喜欢吗,那我……”

    风长林的手臂僵了一下,试图撤身退开。曲鸿以更快的速度抬起手臂,扣住了他的肩背。

    曲鸿用的力气比他大得多,两人紧贴在一起,伤口被挤得有一些疼,却又好像一点儿也不疼,反而令人感到安心。

    原来在悲伤之中,连疼痛也能成为一种慰藉。

    曲鸿感觉到风长林的呼吸洒在他的脸颊上,心跳抵着他的胸膛。他抱怨道:“真不明白像你这种不解风情的人,怎么会受女人喜欢。”

    风长林的嗓音发闷,但仍然一本正经道:“鸿弟,我本来也没有受女人喜欢,只有你这么觉得而已。”

    曲鸿不再说话,把头埋进他的肩窝,脸颊蹭着耳鬓的碎发。

    隔了一会儿,风长林突然觉得肩上一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在上面,很快又是一滴,像一场迟到许久的雨。

    他轻声问道:“……鸿弟?”

    “什么也别问。”对方立刻打断了他。

    他没有再出声,只是把手搭在曲鸿的背上,轻轻拍动。

    岂止不解风情,简直是哄小孩子的把戏,曲鸿暗自想着,却发不出抱怨声。

    他的喉咙哽得发苦,他的嗓子背叛了他的心,只能低哑地唤出一个名字:“林哥……”

    “嗯,我在。”风长林柔声答道。

    下一刻,他感觉到脖子一凉,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刺痛。

    曲鸿在他颈后咬了一口,咬得很突然,充满了不甘的意味,后来又舍不得真的咬下去,慢慢地松开牙关,只留下一点酥麻的痛楚。

    更多的眼泪洒在他的肩上,在素白色的衣衫上留下一道道湿痕。

    他不再说话,维持着一个不算舒服的姿势,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风长林看穿了曲鸿的骄傲,这份骄傲是如此根深蒂固,哪怕一丁点泪水都会将它破坏得不成样子。但风长林悉心包容了它,任由这个遍体鳞伤的青年人依偎在自己怀里,以谁也看不到的方式默默哭泣。

    屋里光线昏暗,四周一片寂静,外面的世界仿佛不复存在,只剩下听到沉重不均的呼吸声和拼命压抑的抽泣声。

    风长林将目光投向窗外,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他耐心地等着,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的呼吸声越来越轻,越来越平静。

    曲鸿趴在他的肩上,终于耗尽力气,再一次陷入了沉眠。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断桥惊|变(完)

    谢谢两位姑娘给我投的霸王票,还不太会用,待我研究一下,总之十分感谢支持,留言互动我也一直很珍惜,这篇文是打了详纲的,以前只写同人,第一次写原创,起初特别没有信心,不过有各位的陪伴,我会努力写完它。过程是波折的,但结局会是好的,可以放心,毕竟老土的英雄故事,虽然老土,但我相信英雄是不会过时的。

    ☆、轻剑快马(一)

    清晨的雾气被日光驱散,灵隐寺里飘来袅袅钟声,昭示着新一天的开始。

    日光照进熙攘的街市,也一视同仁地照进荒凉的废庙。废庙里难得宁静,曲鸿已经醒了,坐在石床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他的眼睛有些不自然的红肿,原是昨夜哭过一场的缘故。乐诚外出取水,不意间瞧见,刚想开口问,就被他凶狠地瞪了回去,吓得端着水碗快步出了门。

    曲鸿望着少年战战兢兢的背影,隐隐有些过意不去,手往身侧一撑,忽然听到“啾”的一声,他偏头去看,灰鸟小翠竟躺在他枕边的草垛里,露出一只小脑袋,左顾右盼,绿豆大的小眼睛刚好对上他的视线。

    他当然不会忘记,这鸟因为饮了自己洒下的金茶花毒,平白受了不少苦。如今见它安然无恙,心底油然生出几分庆幸。只不过是隔了一个晚上,他的想法却与过去大为不同了,一场眼泪为他涤去了许多东西,他的伤处虽沉,心却轻了不少。

    此时身边没人,他索性不再遮掩,抬起手指在小鸟头上轻轻抚了抚,自言自语道:“小家伙,你别怪我了,我给你吹首曲子吧。”

    小翠的脑袋又转了转,也不知是否听懂了他的话。他拾起一根草叶,用手指将表面捋平,抵在唇边,轻轻吹奏起来。这些都是他小时候自娱自乐的把戏,没想到有一天会用来逗一只鸟儿。

    乐诚回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小翠站在曲鸿的肩膀上,差点把手里的水壶摔在地上。这鸟儿素来不与生人亲近,定是曲鸿的小调吹得太好听,竟引它破了例。

    曲鸿见他愣在原地,笑着招手道:“想学么?来,我教给你。”

    乐诚在他面前仍有些局促,但耐不住诱惑,小心翼翼地来到他身边。曲鸿挑了根草叶递给他,一板一眼地教了起来。论起谈笑风生的技巧,曲鸿比风长林强得多。乐诚很快听入了迷,对他的叮嘱照单全收,有模有样地练了起来。

    程若兰则一直呆在里屋没有露面,这一路上她本是最吵闹的一个,此时突然不作声响,比作声时还要突兀。曲鸿在乐诚埋头练习的时候,间或往里屋偷瞄,只能瞄见半个背影,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只能在心里暗暗叹气。

    正午过后,风长林从城里归来,拿着治伤的药草,果腹的食物,还牵了三匹马,拴在门外。

    随着他的脚步,食物的香味飘了满屋,对饥肠辘辘的几人而言,无疑是天大的诱惑,师妹这才不大情愿地走出来。

    四人一边吃,风长林道:“我去莺歌楼附近看过,有不少人议论纷纷。他们只听说琴莺不知所踪,却不知她的确切去向。”

    曲鸿道:“昨晚断桥一战,难免引人注目,他怕是躲去别处了吧。他在市井隐姓埋名多年,自然有避祸的法子。”

    程若兰暼了他一眼,低声道:“人家都快取了你的命,你还替他担心,真是胸襟宽广啊。”

    她说的自然是讥语,若是换了从前,曲鸿必然反击回去,这一次他却没有申辩,只是低着头,装作没听到的样子。

    程若兰等了一会儿,见曲鸿沉默不语,也感到有些理亏,悻悻地别过头去,不再多言。

    曲鸿心中自有想法,秦英和义父毕竟关系密切,若不是自己打乱了他的生活,他本可以一直安定地呆在临安城里,既然心怀愧意,自然不希望他遭遇危险,况且自己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他,还想再见他一面。

    但他不答话,却只是因为不知如何开口。

    风长林当然看出两人之间气氛尴尬,但一时也无从开解,只能暂且搁置。

    四人又歇了几日,曲鸿的伤有风长林悉心照料,敷过草药,恢复得很快,程若兰的脚伤亦无大碍,马也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就差商讨接下来的行程。

    风长林道:“最近的路是沿着官道往北去,走建康府方向,那边的江水平缓,渡船也多,只不过建康是行都,繁荣堪比临安,渡口也是官渡,就怕被官府盘查,节外生枝。”

    程若兰立刻摇头道:“不要走官渡。”

    风长林略显惊讶,不知她出于何种考量,才说得如此坚决。又听曲鸿道:“我也赞成不走官渡。”

    乐诚从旁不解道:“为何官渡不行?”

    曲鸿道:“你们别忘了,断桥一战的风声已经传开,对方可是摘星楼的叛徒,我的玉笛恐怕也被人看了去,御主若是知道我们现身的事,决计不会置之不理。我们四人都是刀剑加身,江湖打扮,越往热闹的路上去,越容易惹人耳目。况且……”他看了一眼风长林,“况且你们护送的那张纸,秦英像是知道来由,既然如此,恐怕和当年我义父叛逃的事脱不开干系。”

    风长林感慨道:“是啊,我断然没有想到,师父的交代竟会和你义父的身世有干系,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只盼早日见到师父,将前后经过问个清楚,也给鸿弟一个交代。”

    曲鸿见他一本正经烦恼的样子,心里暗觉好笑,又有几分感动,面上不动声色道:“总之这种时候走官渡,无异于自投罗网,还是另寻他路吧。”

    风长林点头道:“不如我们往西去,绕过宣州,走铜陵方向,从中游渡江,虽然水势湍急一些,但不易引入注目。”

    乐诚又问:“那渡江之后呢?若是真被摘星楼盯上,不管走到哪里都大意不得。”他经历了一场恶战,心有余悸,天性中的谨慎愈发表露出来。

    风长林道:“的确大意不得,不过到了江北,反倒比眼下安全些,江南武林势力纷杂,错综无序,江北却是太行派一统大局,太行派也是武林名门,断不会与我们为难,说不定还能提供一些庇佑。师父在令函里命我三个月之内将镖物带去襄阳,如果没有意外,该是能赶到的。”

    乐诚问:“襄阳……便是当年魏怀北魏掌门召开南北誓师大会的襄阳城吗?”

    风长林点头道:“正是。”又转向师妹,征询道:“兰儿觉得如何?”

    程若兰原在偷瞄曲鸿,目光闪烁,似有踟蹰之意,被师兄唤到,立刻收回目光,冷淡道:“我能有什么意见,听他的就好了,反正他什么都懂。”

    风长林知她有意讲和,只是碍着面子,不愿示弱服软,便没有多说什么。

    她的脚伤尚未痊愈,便和乐诚同骑一匹马,风长林和曲鸿各自骑了一匹,在前面领路。四个人策马走在官道上,速度快了许多,也不再有玩闹的氛围,各自默默不语,只管埋头赶路。尤其是程若兰和曲鸿,彼此连看都不看一眼,比陌生人还要不如。

    良马加快鞭,一日便奔出百里的路途,离了临安府,路上行人渐行渐少,江南海滨的鱼米风光也逐渐被旱田和森林取代。路上虽无高山,丘陵却起伏不断,到了晚上,四人在一处客栈停下。举目远眺,但见天边阴风阵阵,夕阳隐在层云之后,显得分外黯淡。

    掌柜也看着窗外,摇头道:“我看几位客官非得多住几日不可了。”

    风长林不解道:“此话怎讲?”

    掌柜不紧不慢道:“你们没听过那句俗话吗,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这云如此之厚,山雨怕是要下上好几天哩。”

    风长林愁道:“明天还要赶路,怕是有罪受了。”

    掌柜听了他的话,摇头连连:“赶路?我劝各位还是别想了,雨天山路尤其滑,石头溜得像冰一样,若是摔断了马腿,哪儿都去不成了。况且,都说金人要打过江来,越往北去越是危险,要是没什么要紧事,我劝几位还是折返的好。”

    风长林不禁一惊,这些日子他们躲在废庙里,即便去城里购置干粮和草药,也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多作逗留,因而这些传闻,竟半点也没听到。

    他追问道:“掌柜的,此言当真?”

    掌柜忙摆手道:“这我可不敢拍板,我也是道听途说而已,听说最近江边的官兵格外多,驻扎在沿途渡口盘查,也不知在查什么,风声紧得很,有不少私船都给拦了下来,不管是真是假,我劝各位还是别去撞钉子的好。”说完便摆摆手去后厨了。

    风长林暗自疑惑,又不敢询问太多,怕败露行迹,只得作罢。

    隔了一会儿,酒菜便端了满桌。掌柜为将客人留住,特意把菜式做得好看又丰盛,香气四溢。可程若兰仍是扳着脸,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阴沉,乐诚也满脸愁容,不住地瞥往她的方向,欲言又止。

    桌上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曲鸿终于受不住,在桌沿上一推,站起身道:“你们先吃吧,我不饿,出去走走。”说完便快步出了门。

    客栈盖在山坡上朝南的方向,曲鸿离开后,往山头的另一侧绕去,一直到看不见身后的屋檐,才终于放慢脚步。

    这山不比江南那般钟秀,要更开阔一些,两座丘陵之间夹着一条蜿蜒的山涧,涧底有一条溪流,哗哗地淌着。溪边的草色比高处更绿,长势也更茂盛,在黄昏的天色里,草丛里散落着一些淡黄色的斑点,隐隐发光,竟是萤火虫。

    萤火虫畏人,从不在人多的地方聚集,只有在水净风清的山野间才能生存。

    别看天地浩大,人间广袤,小小一只萤火虫的容身之处却不多。

    此时此刻,他一个人站在齐膝的草丛里,头顶是辽远的天空,脚下是湍急的溪流,他的身影不比一只萤火虫大出多少。

    一个人虽然孤单,但总归自在得多,想发光便发光,想往哪飞便往哪飞,没有任何负担与牵挂。他深吸了一口气,雨前的水汽湿润饱满,夹杂着青草的沁香和泥土的腥味,令他感到放松。他摘了一根草叶,放在唇边吹奏起来。

    吹了一会儿,便觉索然无味,从前只给自己听的旋律,现在却不自觉地往别处飘。他将草叶一扔,在山坡上平躺下来,望着天边的云层涌动,金色的夕照从云缝里流出来,洒在他的脸上,身上。

    一个影子遮住了他的视野。

    不知何时,风长林出现在他的身边,垂下头看着他。前几日在废庙里风餐露宿,他休息得不好,气色有些黯淡,带着愁意,可脸上的表情仍然是清恬的。

    他方才走得有些急,停下之后还在喘粗气,边平复呼吸边道:“我总算找到你了,待会儿就要下雨,你还是随我回去吧。”

    曲鸿不看他,只看着天色,嘴里嘟囔道:“我不怕下雨,也不想回去。”

    隔了一会儿,他听到身边一阵窸窸窣窣,风长林竟也在草丛里坐了下来,抬头看着天。

    雨前的草叶吸饱了水,露水沾湿了他的衣袂,可他似乎并不在意。

    曲鸿忍不住问:“你怎么找到我的,我以为我已经走出很远了。”

    风长林答道:“只要想找,总能找到的。”

    曲鸿又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这般无理取闹,你若是想要说教,就趁早说吧……”

    谁知对方取出一个油纸包,在手上摊开:“我包了些吃的给你,还是热的。”

    油纸里裹了一张馅饼,十字形切成四块,馅料冒着热气,是干菜加上山笋,掺在肉丁里。风长林见他面露疑色,解释道:“这个叫拓馃,掌柜说是当地特色,其实我觉得焙面更好吃些,但是带不出来。”

    曲鸿撑起身子,不明就里地眨了眨眼。

    风长林已经把油纸包递到了他的眼前。

    带着烟呛和油腻的香味飘进鼻子里,他只觉得胸中微颤,这味道穿过他的身体,一直落在心尖上,夕阳下的一切顿时变得丰富多姿,纤毫毕现。

    他凑到风长林身边,用手肘往他胸前戳了一戳:“一起吃吧,我知你定是没吃过,肚子都是扁的。”

    风长林笑着躲,“别闹,很痒的。”

    “原来你怕痒,可算让我抓到弱点了。”

    “这不算弱点,到了迎战之时,我自会运气调息,封闭多余的感官……”

    “现在又不是迎战之时,”曲鸿打断风长林的啰嗦,倾身过去,一把攀住他的腰,故意做了个丈量的动作:“别以为你穿了宽松衣衫,别人就看不出你原来有多瘦,再为了我挨几顿饿,连剑也提不动,我岂不成了罪人。”

    风长林无奈道:“我横竖说不过你,咱们一起吃便是。”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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