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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第6节

    ☆、轻剑快马(二)

    带馅儿的拓馃吃下了肚,头顶的天光又暗了一些,太阳往山下沉,山上的影子也慢慢移动,远处的草尖还镀着金边,近处却已经被幽蓝的夜幕笼罩。

    像是有人扯了一张布,沿着天穹抖落下来,慢慢地将四野盖在其中。

    涧底的草丛里,淡黄色的斑点跳跃得更欢快了。

    风长林盯了一会儿,喃喃道:“想不到时值金秋,居然还有这么多萤火虫。”

    “大概是这涧底温暖湿润,少有风尘,不仅草比别处新鲜,小虫也活得比别处长些。”曲鸿说着眼前一亮:“不如我们下到溪边去看吧,近处更好看。”

    风长林面露迟疑:“不过是一些小飞虫,也没必要特地去看。”

    曲鸿好笑道:“怎么,大师兄不敢承认自己对区区萤火虫着了迷?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在你的宝贝师弟师妹面前检举你的。”

    风长林目光闪烁,心虚道:“哪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去就去。”

    曲鸿大笑了几声,扯着他来到河边,这里风果然很小,空气湿润,草尖没过膝盖,萤火虫环绕在两人身边飞舞。

    虽然只是些发光的小物,可聚在一起却成了奇景,风长林从未见过这么多萤火虫,不由得抬手去摸,淡黄色的斑点在他的手指缝里轻盈地钻来钻去。

    曲鸿得意道:“其实夏天的时候会有更多,可惜我们没赶上。”

    风长林眨眼道:“无妨,可以等来年再看。”

    曲鸿怔了一下,道:“若不是有要务在身,谁还会走这种穷乡僻壤的小路。”

    “说的也是。”风长林笑了笑,“不过夏天的洞庭湖也是很美的,有碧波万顷,可以泛舟划船,或者去岳阳楼上喝茶,仅是湖光山色便足够看一整天,每个时辰的风景都不相同,以后我带你去看。”

    曲鸿忍不住想象了片刻,脑海里的风景似乎因为身边人的描述而变得愈发生动起来,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问道:“林哥,你说萤火虫为什么会发光?”

    风长林诚实道:“这我也不懂,或许天太黑,它们为了让同伴能找到自己吧。”

    曲鸿笑道:“可是每一只都发着一样的光,哪里还有什么区别?”

    风长林沉吟了一阵,道:“在我们看来确实都差不多,但它们自己一定辨得出区别,不要小瞧萤火虫的本事啊。”

    “你真是宽厚,连萤火虫都一视同仁。”

    “至少萤火虫会发光,我可不会。”

    曲鸿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表情,笑道:“哪天要是有人琢磨出一套练了便会发光的心法,你一定抢着要学。”

    “这样的心法当真很好,倘若人人都会发光了,我找你也更容易一些。”

    曲鸿心中一漾,不由得眨了眨眼,想起这人方才的话。

    只要想找,总能找得到。

    他别开了目光,挺直了腰板,装作往溪对面看,风长林忽然指着他的腰侧,惊道:“鸿弟,你的玉笛也在发光。”

    “什么?真的。”他把玉笛解下来,拿在手里,不知为何,这冷冰冰的玉器竟被萤火之光照亮,泛着剔透的光辉。

    他端详了一会儿,见风长林的目光也一直胶着在上面,索性将玉笛递给他道:“你想看就说嘛。”

    风长林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回翻看:“真是块温润的好玉,且能用作兵刃,只可惜……”他把嘴唇抵在一侧的小孔边,轻轻送气进去,除了细微的风声,什么也没有奏出,“这玉笛为何吹不响呢?”

    曲鸿黯然道:“我也不清楚,从义父把它给我当剑使的时候,它就吹不响了。”

    风长林默默把玉笛递还给他:“抱歉,勾起你的伤心事了。”

    “无妨。”他答道,“我也时常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问出口。我和义父相处那么多时日,却好像白费了一样,如今懊悔也晚了。”

    风长林来到他对面,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学了他的剑法,已是了不起的成就,我也研习剑术,自诩不输于人,却从未见过如此变化多端的套路,心下当真佩服得很,你不必再觉得惭愧。”

    曲鸿对自己的武功也颇为自负,但被人如此诚恳地夸赞还是第一回,竟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道:“其实有些招式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你若是感兴趣,我可以拆解给你看,我还没有拆给别人看过,你的剑路比我稳得多,或许可以帮我精进。”

    风长林喜道:“好啊,乐意之极。其实在临安我与你并肩共斗,剑术短长相合,虽然拆招不多,但配合得颇为不错。”

    曲鸿道:“我也有同感。你的内力不差,只是招式死板了些,不妨与我共同切磋,定能有所提升,到时候再遇恶战,也不至于像先前那般狼狈。嗯,我们就来创上一套‘萤火虫剑法’。”

    风长林笑道:“听起来是像是儿戏一般。”

    曲鸿与他说笑,心情又畅快起来,目光在他身上飘了一圈,忽然奇道:“你口袋里也有东西在发光!”

    “嗯?”风长林循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随即吃了一惊,他口袋里装的正是那张意义重大的纸片。镖箱在莺歌楼被毁去之后,他便把东西收在口袋里,贴身保管。

    本是一张空无一字的旧纸,不知为何竟发起光来。他把纸片取出,举到眼前端详,曲鸿也凑过去看。

    天色已经全暗下来,星星点点的光芒经由溪水映照,如同一条流动的光河,纯净而神秘。两个脑袋埃在一起,在淡淡的光芒中,看到纸面上浮起一些纹路,弯弯曲曲,比蚕丝还要细浅,在日光之下难以辨出,在萤火虫的淡光里,反而显露出来。

    风长林奇道:“这究竟画得是什么图案?”

    曲鸿沉吟道:“我觉得像是地图,耸起的地方像是山峰,粗一些的是水流。”

    风长林点头道:“我也这么想,只可惜缺了一半,看不全,也不知画的是哪里的山。”

    曲鸿抬手在图上一指:“你看这个斑点,刚好落在两座山峰之间,依我看,这多半是张藏宝图。”

    风长林沉吟道:“你说的有理,可我师父并非重视钱财的人,怎么会突然多了一张藏宝图。”

    “藏宝也不一定非得藏钱,或许是武功秘籍,或许是别的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风长林点点头,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实在看不出所以然,只能把半片地图收好,嘱咐道:“鸿弟,此事先不要和诚儿、兰儿讲,我怕这件事关系凶险,他们知道的越少,反而越安全。”

    曲鸿早就看出他的心思,反问道:“所以你就自己记挂着么?你究竟还想独自负担多少东西。”

    风长林轻轻一笑:“不是还有你在么?要不是你带我来看萤火虫,我也发现不了图上的秘密。”

    曲鸿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什么,塞在他手里:“这个还给你。”

    他低头去看,手里躺的竟是当初在台州自己拿来换钱袋的那锭银子。他不由得道:“你竟然一直留着它?”

    “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我已经将它赠予你了,就是你的东西。况且我现在才知道,你那时并非是有意偷盗,所以你真的不必计较,当成自己的,随手花掉就好了。”

    曲鸿却固执地摇头:“不管怎样,总归是骗来的东西,我不想要。”滞了片刻,又低声道,“林哥,虽然我说谎成性,不过从今往后,我不想再骗你了。”

    他说完便抿起嘴唇,把目光从风长林身上移开,看着不远处的水面,风长林望着他的侧脸,他的轮廓被夜色映得分外柔和,连那份执拗生硬的傲意,也变得柔软起来。

    风长林收起银锭,又从腰间的剑环上解下一件饰物递给他:“既然如此,我换一件东西送给你好了。”

    曲鸿转回头来,看到一个小巧精致的银色锁扣:“这是?”

    风长林道:“平安扣,离家拜师的那一年娘亲给我的,图个吉利而已,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你若不嫌弃,尽管收下。”

    “这是母亲给你践行的礼物,我不能收。”

    “其实无所谓践行,我离家并不远,时常回去看她,下次回去时,向她再讨一个便是。”

    曲鸿仍是摇头。

    风长林沉默了一会儿,才再度开口,“最近我才明白,我虽没有享过大富大贵,却是个极其幸运的人,打出生便拥有许多东西,恰好是你没有的。我最近时常感到力量绵薄,白白读了那么多书,学了那么多年武艺,却连身边人的烦恼都排遣不了。”

    曲鸿想起了两人初遇时的情形,不禁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说过,世人的烦恼那么多,岂是你管得过来的。”

    “是啊,我到现在才有体会,”风长林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倘若我的平安喜乐能分给你一些,让你的烦恼少一些,我也会觉得开心。”

    “我也算是你的身边人吗?”

    “当然。”

    曲鸿心中一软,迟疑地接过他的礼物,却更加不敢看他:“即便你如此诱惑我,我也不会当你的师弟。”

    风长林笑道:“不当就不当吧。”

    “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

    “我并不是为了收受回礼。”

    曲鸿想了一会儿,道:“先前我有诸多事瞒着你,但方才的话绝非戏言,你若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我,我一定知无不答,就当是莺歌楼那次的赔礼了。”

    这下轮到风长林怔住了,半晌没有回答,曲鸿只觉得一阵尴尬,脸上发烫,催促道:“问吧,不用顾虑。”

    风长林左顾右盼,思虑许久,终于道:“……那你还冷不冷,饿不饿?”

    曲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就问这个?”

    “你非得让我问,我只能……”

    曲鸿又好气又好笑:“林哥,你真是个傻子。我若是答冷呢,你还乐意给我抱着取暖么?”

    他坦然道:“你若是喜欢,那我自然乐意。”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知道你没有娘亲,义父也跟你不算亲近,若是想要有个哥哥,也在情理之中……”

    “你拿我当小孩子哄吗?”

    “那倒不会,不过,你是我的鸿弟。”

    曲鸿心底实有不甘,但风长林竟已转向他,微微张开双臂,他只觉得熟悉的温度夹在习习凉风里,实在难以抗拒,索性向前迎了一步,将头埋进对方的肩窝里,手臂环抱过身体两侧,在背后虚虚一叠。

    没一会儿,背后便传来一个飞扬跋扈的声音:“喂,大懒猫,快放开我师哥!”

    他赶忙抽身,头也不回地驳道:“说谁是大懒猫!”

    “当然说你啊,”程若兰已经来到面前,身后还跟着一个亦步亦趋的乐诚,“小时候我家里养过猫,都像你这幅样子,起先摆着一张臭脸,可是一旦被驯服,就天天蜷在主人怀里,一点出息也没有。”

    “……”曲鸿脸上发烫,心里发虚,竟想不出如何反驳。

    程若兰已经大步流星地来到风长林面前,夸张地展开双臂:“师兄,我也要抱!”

    风长林被她吓到,退了一步,连连摆手:“你是女孩子家,我不能随便抱你的。”

    她的眼波一转,转向身后的人:“啧,这一路骑马的时候,诚儿一直抱着我的腰呢。”

    乐诚也被她吓了一跳,使劲摇头:“那,那是因为你受伤了。”

    程若兰翻了个白眼:“原来大师哥嫌弃我,诚儿也嫌弃我,唉,我好命苦啊,天天在外颠簸,受了伤还要被同门兄弟嫌弃。”

    乐诚忙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向师兄投去求助的目光,见师兄也是一脸窘迫,转而看向曲鸿。

    曲鸿已经回过神,一只胳膊搭在风长林的肩上,一边他身上靠,一边炫耀道:“好啦,程大小姐,你的大师哥往后就是我的了,你再怎么闹也抢不回去的。”

    “真不害臊,谁要跟你抢。”程若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曲鸿也终于没有躲。

    这是临安之后,两人第一次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多作解释,但心里悬着的石头各自放了下来。

    风长林也松了口气。他觉得曲鸿和师妹在某些方面的确有些相像。对于两个骄傲的人来说,这样讲和的方式再好不过。

    ☆、轻剑快马(三)

    四人沿着溪边走了一段,周遭没有旁人,只有莹莹的光斑绕着他们飞来飞去。

    程若兰走在最前面,低头扑了一会儿萤火虫,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关于上次的事,我还有话没说完。”

    三个人都停下来,等她继续说下去。

    程若兰道:“师父虽然不允,可我一直在暗中调查摘星楼的事。倒不是为了复仇,只是他们为害武林,滥杀无辜,搅乱江湖秩序,我实在无法置之不理。”

    风长林心道,原来师妹这些年看似无忧无虑,心里竟也背着沉重的担子,原来她比自己想象中要坚强得多。不由得宽慰道:“实在辛苦你了。”

    程若兰被夸得开心,莞尔一笑,接着道:“有一件事我越是调查,越是想不明白,哪怕摘星楼本领再高,倘若真的谋害人命,无恶不作,就算武林正道不去讨伐他们,朝廷也不该坐视不理才对。不然的话,万一哪天有人花大价钱雇他们刺杀皇帝老儿,可该如何是好。”

    乐诚被她吓得抖了一抖:“师姐,这话可不能乱说……”

    程若兰辩道:“我没有乱说,我的亲生爹娘是因为与官府作对,才被谋害的。”

    曲鸿赞同她道:“话虽然直白了些,道理是没错的。武林与朝廷向来两不相扰,各守各的规矩。武林门派之间的争斗,无论进行得多么惨烈,也断然不会波及朝政,朝廷才对其放任自流,从不插手。”

    乐诚思考道:“这么说的话,确实是这样没错,江湖门派之间的争斗,哪怕死了人,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曲鸿接着道:“可是这么多年的平衡,却魏怀北打破了,网罗义军,自发抗金,本来就与朝廷的意旨相违背,更何况他家业殷实,富甲一方,想不引来注目都很难。”

    程若兰点头道:“正是,摘星楼的名声也是杀了魏掌门之后才躁起的,他们先杀了人,再故意放出风声,惹得旁人心生畏惧,便不敢再效仿,最大的得利者还是朝中的议和派。为了钱财杀人,固然是个不错的借口,可若说种种阴谋背后都无人操纵,无人指使,未免也太不自然了。”

    曲鸿接道:“那魏怀北在朝廷撤军之后,仍在淮北收罗义军,主张抗金,早就被朝中的议和派视作眼中钉,宗室南迁之后没过几年,他便死在摘星楼手里,时机的确巧合。”

    程若兰不恁道:“依我看根本不是巧合,那些奸臣根本就是借武林人的手,去谋害忠良之才。”

    风长林听了二人的话,背后阵阵发凉。如今朝廷之中,秦桧丞相反为金人作奸细,卖国求荣,使尽卑劣手段,不遗余力地排挤抗金元帅。宗室南渡之后,向金人纳奉低头,缔结屈辱的盟约,汉人百姓,百姓对秦桧早就恨之入骨,却无可奈何,只能忍受金兵欺压,惶惶度日。

    这本已经足够糟糕了,可依照客栈掌柜的话,近日来金人屡有公然背盟之举,消息已经传到了江南,纸再也包不住火,倘若金兵渡江进犯,后果无法可想,大宋半壁江山怕是要面临覆亡的危险。

    想到这里,他推断道:“倘若驱使摘星楼的,是朝中勾结金人,卖国求荣的奸臣,那必定要极力阻挠抗金大势,师父在这个时候命我北上,难道我所护送的东西与时局有关?”

    乐诚忧心道:“若是如此,摘星楼更不会放过我们了。”

    程若兰愤恁道:“不放过就不放过,好像我怕他们似的,他们敢来,我也敢战。”

    “可是,可是……就凭我们几个,怎么可能打得过。”

    “诚儿!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这么没有骨气!”

    师弟师妹毫无章法地一通乱嚷,风长林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阻止。

    他少有地沉浸在思绪中。他知道师父当年也参加过南北誓师大会,只是当时年岁尚轻,未任掌门,也没有现在的响亮名气。他暗自忖度,镖箱里的半张地图,真的是藏宝图吗?难道藏的是克制金人的法宝吗?可是另一半地图又在何处?思来想去,谜团重重,心中不觉间有些激动。

    一旁,曲鸿也低头沉吟道:“莫非我义父当年背叛摘星楼,是因为不愿同流合污,为奸臣效力,难道他真的不再做恶人,而是……而是……”他背了多年骂名,不敢有半点奢望,此时此刻,却不禁从心底生出几分荒唐的企盼来。

    在这苍茫乱世的偏安一隅,在萤火虫的环绕中,四个无足轻重的年轻人,为了各自的理由激愤或烦恼着。

    在他们面前铺开的是一条充满艰难险阻的路。

    风长林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到曲鸿身上,留意到他的烦恼,见他神色恍惚,踟蹰不已,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心中油然生出一阵怜惜之感,倒把自己的烦恼忘在脑后,来到他身边,在他肩上轻轻拍过,承诺道:“鸿弟,不管怎样,我定会帮你查出真相。”

    曲鸿凝着他的眼睛,也慢慢点头道:“不管怎样,我们定要平安渡过这江去。”

    第二天,天光迟迟不亮,果然下起了雨。雨势渐密,久久不停,山野之间一片泥泞湿滑。客栈里的客人大都留了下来,打算等雨停后再动身。风长林四人谢绝了掌柜的好意,披上斗笠蓑衣,牵马出了门。

    雨路难行,四人的速度也比先前慢了一些,沿着乡间小路徐徐缓行。江畔一带原本富饶安宁,这些年常有金兵不遵军令,私自结伙渡江,前来进犯,宋兵却坐视不理,任由其烧杀抢掠,许多住民不胜其扰,只得迁往南方,留下不少荒村破屋,风吹雨打,甚是萧条。

    地界荒凉,客栈也稀少,四个人昼里赶路,走走停停,入夜后若是找不到投宿之处,便住进无人的废屋,吃些随身携带的干粮。雨势一直不见小,冷雨淅淅沥沥,将天地染成灰蒙蒙的一片。

    程若兰的心情也跟着忧郁起来,站在屋檐底下,唉声叹气道:“这雨到底什么时候停啊。”

    乐诚劝她道:“师姐,别看了,不如进屋再把剑诀背一次吧,先前你不是说还没有背完吗。”

    程若兰无奈地看着他:“怎么连你也啰嗦起来,长大以后难保又是一个书呆子,步了大师哥的后尘。”

    乐诚挠头道:“不是的,我只是发觉……连曲少侠都努力起来,心里有些惭愧。”

    程若兰道:“对哦,他们两个这几天吃错了什么药,大师哥就不提了,怎么连曲鸿都成了剑痴。”

    乐诚摇头表示不知。

    这些天,曲鸿和风长林时时凑在一块,研习武功剑术,行路的时间短了,歇息的时间自然就变长了,刚好给了两人扎堆的时间。

    风长林将一些吐纳运气的心法教授给曲鸿,他从小勤奋刻苦,根基打得扎实,这方面比曲鸿更有经验,加上他当久了师兄,教导人时总是富有耐心,纵然曲鸿生性好动,在他身边也能安静下来。如此练了几日,曲鸿的悟性颇高,又有风长林指点,内力大有增进。

    相反,曲鸿则在招式上心得颇丰,他见多识广,取各家杂学,揉于一柄玉笛之中,舞出千变万化,颇有曲渊当年的精韵,与风长林论起剑术,头头是道。

    潇湘剑术虽博大精深,其根基却离不了四路剑式,分别叫做“飞花”,“落雨”,“流云”,“长空”,分别以快、密、准、广见长,其余复杂的套路和阵法,都是这四路剑式的衍生。

    程若兰的修为刚到第三式,乐诚年纪小,才学完前两式。风长林虽然早早就将四路剑法融会贯通,却未有更多延展,曲鸿便令他把四路的招式逐个拆演,自己从旁反复琢磨,再与自身的短剑套路相结,摸索出一些新的路数,战法,再和对方临场验试。

    外面冷雨霖霖,两人躲在屋里,捡树枝柴棍比划,比到兴处,常常彻夜不眠。

    师弟师妹也觉得奇怪,他们从未见过大师兄与旁人谈得如此投缘,更没见过他与谁粘在一起,终日难分。有一日早上醒来,竟看到两人累倒在卧榻上,和衣而卧,风长林睡得规规矩矩,曲鸿却躺得横七竖八,毫无规矩可言,胳膊霸道地搭在对方的身上。

    程若兰越看越气,真的从柜子里翻弄出半瓶墨,一根笔,在曲鸿脸上一阵勾画,把眼圈和脸颊都画上了黑黑的墨迹。

    乐诚在旁边惊恐道:“师姐……你……你在做什么。”

    “嘘,”她压低声音,“没看见嘛,我在画大懒猫。”

    半个时辰后,曲鸿从睡梦中醒来,觉察到脸上异样,还没来得及发问,程若兰便把铜镜举到他的眼前,让他照过自己,然后变本加厉地嘲笑道:“大懒猫,睡相没品、口水横流的大懒猫!”

    “……你今年几岁了。”曲鸿望着自己的花脸,有气无力道。

    一旁,风长林也醒了,揉揉眼睛,看到他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曲鸿无奈道:“怎么连林哥也那么幼稚。”

    风长林眨了眨眼:“这么看的话,其实……还挺可爱的。”

    曲鸿瞥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到村外的河边洗脸去了,身后还跟着女孩的呐喊:“嘁——大懒猫害羞啦!”

    曲鸿走远后,程若兰往凳子上一坐,向风长林抱怨道:“大师哥,我真不明白,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

    风长林道:“什么看上不看上,我们只是投缘的朋友而已。”

    “他都把口水睡到你的身上了,你居然不管。”

    风长林叹了口气,纠正道:“他睡相是差了点,口水倒是没有的。”

    程若兰气道:“大师哥,我知道你和曲少侠相见恨晚,倾盖如故,情投意合,唧唧我我……可是,你始终是潇湘派大师兄,胳膊肘子不能总朝外拐呀!”

    风长林被她说得无言以对,无辜道:“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并无偏袒。你和诚儿若是有什么困难,我一样会帮着你们。”

    “鬼才信呢。”程若兰偏过头去不再理他。

    作者有话要说:  趁着还没开战,抓紧机会撒糖。

    ☆、轻剑快马(四)

    曲鸿洗过脸,回到屋里的时候,女孩还板着脸,她的师兄在一旁安抚,左一句右一句,都说不到点子上。

    他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听得乐不可支,发现风长林是在出言包庇自己,心底又有些得意。

    曲鸿并不是一个宽厚的人,正相反,他对风长林一直存有几分捉狭的心思,对方愈是纵容他,他愈是变本加厉,总是不自觉地观察对方的举动,平时不会说的玩笑话也时常挂在嘴边。他总觉得这是因为风长林实在太过单纯明朗,可以令任何一种玩笑的效用翻倍,任谁也忍不住被吸引,可旁人若是与他争抢,他又有些莫名的不甘。

    所以他找了个合适的时机走进门去,打断两人的对话,慢条斯理道:“程女侠,为了抢师哥在别人脸上画猫的事,要是被潇湘派其余弟子知道了,你的一世英名可怎么办啊。”

    程若兰先是缩了缩,很快回过神,装作毫不在意道:“谁跟你抢师哥了,师哥本来就是师哥,难道还能跑了么。诚儿,走,跟我生火烧水去。”

    “好。”少年脆生生地答道,他正趴在窗口,手里拿着一把谷子,喂给小翠吃。小翠这些天也基本恢复了活力,一大清早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曲鸿一时兴起,抬其两根手指抵在唇边,吹了一声响亮清脆的哨子,灰鸟立刻扑腾着起飞,抖落翅膀上的谷壳,飞过房间,飞到他肩上,羽毛在他脸上蹭了蹭。

    程若兰不恁地看着他:“唉,大师哥也就罢了,为什么连小翠都中意你,还有没有天理了。”

    曲鸿耸肩道:“鸟和猫从来都是好伙伴啊,天经地义。”

    “你自己都承认自己是猫了吗,好不害臊。”

    “反正又不是坏事,猫都很聪明的。”

    程若兰一生横行霸道,威风凛凛,如今终于遇到了克星,瞪他一眼,挽着师弟的手,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留下两个人在房间,风长林将一张干净的毛巾递给他道:“鸿弟,你擦擦脸吧,还沾着水呢。”

    “哦,”他伸手接过,随口问道,“我脸上的墨都洗干净了吧。”

    “我看看。”风长林忽然倾身凑了上来,在咫尺外盯着他的脸,上下端详,检查眼圈和唇角。这本是个寻常不过的举动,可曲鸿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脸上隐隐发烫。这人离得实在太近,连睫毛都清晰可辨,每一根都在挠着他的心尖。

    还好风长林很快撤开了,点头道:“放心,已经看不出了。”说完便转身去打点行李,两人的外衫又被他叠成了规规矩矩的方块,整齐地放在床头。

    曲鸿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来去,直到他转过来,问道:“有什么好笑的?至于把酒窝都笑出来么。”

    四目相接,曲鸿率先移开了目光。

    最近曲鸿发觉自己愈来愈不能与风长林对视了,许是那双眼睛太过澄澈,常常照得他不知所措。他隐隐察觉,自己心底对这人似乎有些超出朋友之外的依赖,但毕竟前路凶险未卜,尤其是那天溪水畔的交谈后,两人心里都有重事压着,已经盛满千头万绪,实在装不下更多。

    两人一起消磨的时光,反倒成了最轻松惬意的部分,这人身上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感染力,毫无保留地包容着他,让他的心也跟着昂扬起来,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从前他虽然活得并不快活,却对死十分惧怕,如今他却时常觉得,只要这人与他为伴,纵使出生入死,似乎也不算什么。

    人若是活得开怀畅快,连死都成了小事。

    他享受着这样的片刻,心中暗暗想道,就算当一只大懒猫也没什么不好。

    这些不合时宜的心思,他以为风长林是不懂的,最好也不要懂。他总觉得,这人只要做自己就可以了,最好一直不要改变,若是有人想要动摇他,伤害他,自己要第一个跳出去阻止。

    至于这份想法背后的意味,他也尚且懵懂不明。

    如此走了几日,铜陵终于到了。

    阴雨仍是连日不歇,连马都疲惫不堪。四人没有进城,只从城边的官道经过,道旁的界碑被雨冲刷得一干二净,淤泥和灰尘全都被洗去了,连石上的暗纹都变得清晰可辨。

    城郊不远就是江面,因着下雨的缘故,江水也涨了不少,浊浪滚滚,江对岸的山林笼在白色的雾气里,像是隔在很远之外。

    下雨并不是稀奇事,可江面上空空荡荡,竟看不到一艘船影,却大不寻常了。四人走到近处,不敢贸然行进,便停在路边,远远地观察情况。

    渡口果然有不少官兵徘徊,身着青衫,头戴斗笠,腰跨长刀,在码头上来回走动。

    江上无人,想要渡江的行客都被堵在江边,码头上排了一条长队,人头熙攘。

    这些人平白被阻隔了行程,自然不服,间或有人上前,与官兵申辩争论,可官兵只是敷衍几句,便背过身去,不予理会。

    风长林心道,看来封渡的消息果然是真的,不知是巧合,还是与自己的任务有关,倘若是后者,更不能让官兵发现了自己。于是举目远眺,却又看不清江对岸的情形。

    一旁,乐诚小声问道:“大师兄,一艘船也没有,我们可怎么办才好。”

    风长林也在考量同样的事,他环顾四周,看到路边不远处开着一个茶铺,雨天生意不好,老板百无聊赖地坐在屋檐下,他走过去行了个礼,恭敬地问道:“老先生,请问这铜陵渡口怎么突然不让通行了”

    老头慢声慢气道:“我也不知,官老爷做事,怎会把理由告诉我们这些草民。从前这地方也没人管,还有不少开黑船的船老爷,在我这里吃茶歇脚,那些船老爷有的是钱,出手也阔绰,嘿嘿,嘿嘿……可惜最近都没了影儿,我这生意啊,实在愁得很……”

    曲鸿也跟在风长林身后,懂了这人的意思,从口袋里取了一把碎银,塞到他手里,低声道:“您看您谦虚的,他们是船老爷,您便是茶老爷,您看,我们哥几个正要送妹子去江北嫁人,嫁的是有钱的金老爷,所以不能被官老爷看了去,您若是认识附近的船老爷,能否为我们引荐一下,彼此行个方便。”

    那老头眼神一转,表面上仍是糊里糊涂的样子,却将钱仔细收进口袋。

    这也是临江之地近年才有的事,金人原是塞外蛮夷,祖上惯于打猎放牧,哪怕是女人也大都生得彪悍精壮,身上的蛮气尚未褪去。这些金人遇见温婉娇怯的江南女子,大以为奇,见色起意,强霸民女之事时有发生,大多数汉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疲于逃命,但也有少数人家贪图荣华富贵,将有些姿色的女子嫁去江北,给金人的达官显贵做小妾。

    运送这些女人,也是黑船的一项重要生意。

    果然,那老头收走银子后,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道:“看到前面的铜官山没有,你们往上游走,沿着山左绕过去,十里之外有一座沙洲,船老爷就躲在芦苇荡里,你们朝芦苇荡喊三声,‘青壳的乌龟儿溜进江喽’,船老爷便会载你们渡江。”

    风长林在一旁听着,奇怪道:“青壳的乌龟儿?”

    老头道:“可不是么。”抬手往江边指了指。

    风长林这才明白,乌龟骂的是那些青衣官兵,不由得暗自好笑。

    四人离了茶铺,各自把斗笠戴好,接着往前走,程若兰快走几步,来到曲鸿身边,低声抱怨道:“你就不能换个谎来圆吗,谁要嫁金人啊!”

    曲鸿立刻揶揄道:“哎呦,程女侠如此霸气,别说是金人了,换了皇帝老儿也未必敢娶你,乐少侠,你说是不是。”

    乐诚怔了一下:“啊?”

    曲鸿又道:“依我看,你干脆把你师姐娶回家,也算做了一件造福人间的好事啊。”

    乐诚斗笠下的脸立刻红了半面。

    风长林摇摇头,催促道:“别闹了,快些走吧。”

    四人避开官兵的视线,往上游走了一段,果然看到一座沙洲,江水在这里转了一道弯,江面比别处更窄些,但水流也湍急得多,后浪推着前浪,浪尖上直翻白花。

    风长林心道,这么急的水流,除了经验丰富的艄公,还有谁敢贸然开船。视线在沙洲附近转了一圈,只能看到一人多高的芦苇在风雨里飘摇,芦苇丛里波浪起伏,却看不到一艘船影。

    程若兰也奇道:“莫不是下雨的缘故,连开黑船的都走了吧,这下我想嫁都嫁不掉了。”

    乐诚左顾右盼道:“兴许船都躲在暗处,要不我们喊一喊试试?”

    两人正交谈着,曲鸿忽然提高了音量:“嘘,都别说话!”

    风长林听得浑身一凛:“怎么回事?”

    曲鸿咬牙道:“怕是中了那卖茶人的计,这里没有黑船,却有埋伏。”

    风长林吃了一惊,忙转回头去看。此处的江岸不宽,背后便是铜官山,山脚下有一片树林。他屏息细辨,果然听到两道细小的呼吸声,刻意压得很低。

    他皱眉道:“我也听见了,从树林的方向来。”

    师弟师妹见两人骇然色变,如临大敌,也嚇得不轻,乐诚战战兢兢地问:“什么人埋伏我们,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要来。”

    他的话音未落,一道黑影自林中飞快闪过。

    曲鸿一把将斗笠掀去,抽出玉笛,握在手里,眉头紧锁,一字一句道:“是摘星楼!”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轻剑快马》完

    糖总是那么短暂……

    ☆、莫问前程(一)

    无穷无尽的雨,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

    生与死的界限也一并变得模糊,这片人迹罕至的江堤,实在是绝佳的杀人场所。

    曲鸿本能地嗅到一阵杀气,他转过头,身后只有一片树林,沿着铜官山脚绵延开来,梢头的枯枝败叶被雨水打落满地,只剩下嶙峋的枝桠,层叠交叉,突兀地向上伸展,仿佛要把灰色的天空捅出洞来。

    他感到背后发凉。

    江里的沙洲上的确没有人的气息,更没有船的影子,方才那卖茶人一定是故意将他们诱到此处,恐怕从临安一战起,他们的行踪就暴露了痕迹,这一次,摘星楼终于找上了门。

    比上次更可怕的是,这次来的人不是秦英,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四人个很快背身而立,围成一个圈,屏息凝神,他们的一侧是江水,一侧是树林。树林里一片死寂,在波涛声和落雨声中,静得令人害怕。

    打破这寂静的是一簇光,针尖似的光,比雨丝更明亮,更细小,速度也更快,悄无声息地钻出树林,像闪电一样向江岸上袭来。

    “云水剑”随之出鞘,在空中划出一片缭乱的剑花,像屏障似的挡住了针雨,针芒打在剑锋上,撞击声细密嘹亮,分外刺耳。

    风长林把剑撤回身前,低头去看地上的针,可方才像雨一样密的针竟然一根都不剩,地面上只剩下大大小小的斑痕,原本的泥土被灼成了茶黑色。

    简直像是土地中了毒,风长林皱眉道:“冰凝成的暗器,落地即刻融化成水,水有剧毒,这便是透心针?”

    曲鸿点头道:“是了,看来招待我们的是神农门的朋友。”

    程若兰努力压下声音里的颤抖,补充道:“有一个在的话,想必另一个也在附近。”

    前几日途中,她将自己多年追查的线索和盘道出,摘星楼原有七名御使,除叛逃的曲渊、秦英之外,余下的五人行踪不定,身份也极为神秘,只能根据犯案的手法略作推断。

    不过五人之中,有两人常以暗器毒蛊杀人,留下的线索比其余三人更多一些。凑巧的是大约二十年前,蜀中神农门里夜遭大火,门中的珍稀药草付之一炬,更有一对年轻兄妹一夜间消失不见,摘星楼的两人,十有八九就是他们了。

    风长林将剑锋上残留的毒水甩去,道:“没想到透心针竟是由水凝成的,凝水成冰,瞬发瞬中,内力委实可怕。”

    “如此说来,透心针的材料岂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程若兰望着眼前的雨幕,惧意更甚,“不知另一个还有什么手段。”

    曲鸿又向林中投去一瞥,深褐色的枝桠结城一张网,将天地网在一起。他低声道:“林哥,倘若摘星楼是来杀我的,你们就先走。”

    风长林立刻道:“别说傻话,我们怎么可能抛下你不顾。再说他们既然将我们一起引来,又怎么可能放过其中任何一个。”

    曲鸿滞了片刻,咬牙道:“说得对,事到如今只有放手一搏了。”

    一旁,乐诚怯怯地开口:“大师兄,你们方才是怎么听到暗器声的,雨太大,我什么也听不清。”

    风长林迟疑了片刻,迅速决定道:“兰儿,诚儿,你们两个先离开此地,去上游找船,哪怕用偷用抢,也一定要划一艘船来。”

    程若兰往江面上瞥了一眼,看到江水滚滚,浊浪滔滔,只觉眼前一阵眩晕,她虽通晓泛舟的法子,可这里与洞庭湖的和风煦日实在无法可比。她咬咬牙,又问:“那你们呢,你们应付得来么。”

    风长林道:“纵使我们四人合力,也应付不来,所以才要设法渡江,不能恋战,只要有了船,纵使他们有三头六臂,也飞不过这江的。”

    程若兰还在发怔,曲鸿催促道:“还等什么,快走!”

    两人不再犹豫,转身发足而起,往上游的方向狂奔而去。

    没走出几步,便有两条黑影从林中闪过,紧紧咬住二人的身影,程若兰显然听到了脚步声,不由得又是一滞,风长林和曲鸿立刻护在二人左右,前者高喝道:“快走!别回头!”

    林中银光一闪,又是一簇透心针,比上次更快,更密,试图阻住二人的退路,风长林故技重施,纵身提剑,将每一根悉数挡下,刚要落地,便听曲鸿从旁喝到:“小心脚边!”

    风长林并没有看清脚边的情形,只是凭借本能收住落势,翻身向后,退到一步开外。

    他刚刚站稳便低头去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他预备落脚的地方横着几道银丝,像蛛网一般,若不是微弱的反光,几乎轻不可见。那银丝虽细,却极坚韧,绷紧后泛着冷光,堪比刀刃,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冷光便骤地一晃,向上拱起,直取他的面门。

    夺命的光芒伸到半途,便被一道清亮的剑气拦住了去路,曲鸿来到风长林身侧,挥出玉笛,把几条银丝凌空斩断。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银丝前一刻还坚韧如铁,在被斩成两截之后,顷刻便软下来,蚕丝般轻轻飘落,随风而散。

    风长林惊魂未定,心有余悸道:“多谢了。”

    “这就是无影丝,”曲鸿沉声道,“比头发还要细,即便在太阳下也照不出影子,所以叫无影丝,也是神农门引以为傲的暗器之一。”

    “小朋友,你懂得倒是不少。”丝线的主人将手臂一扯,从林中闪身而出,旁边还跟着另一个人,

    曲鸿道:“我还知道你们两个是兄妹,你叫唐瑶,另一位是你的兄长唐玄,二十年前你们根本没有死于灾火,那场灾火也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你们亲手所放,为了撇清家门,加入摘星楼,你们竟将百年家业付之一炬,我说的没错吧。”

    两人都是黑衣打扮,脸上蒙纱,看不清表情,听了他的话,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目光。唐瑶道:“知道太多可不是一件好事。”

    她的话音未落,无影丝便已出手,曲鸿匆忙应对,趁着瞬息的功夫,唐玄也飞身而起,转眼掠过曲鸿身边,往师弟师妹的方向追去。

    风长林怎能允许,喝道:“想也别想!”以更快的速度纵剑追上。唐玄从左右袖底抽出两柄短刃,与他过了几招,两人的身手都极迅捷,一时间刀光粼粼,剑影幢幢,高下难分。趁这个时机,师弟师妹已经跑出很远,身影在雨幕里只剩两个模糊的小点。

    “啧。”唐玄发出不屑的咋舌声,抽身而出,停在一丈开外。

    他决断极快,并不恋战,见追不上逃走的两人,便转向风长林道:“就算你们拦住我们也于事无补,这附近找不到船的,他们两个不过白费力气罢了,待我们料理了你们,再去杀两个小的。”

    唐瑶停在他身边,身形比他稍矮一些,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风长林的方向:“在死之前,最好把你口袋里装的东西交出来。”

    曲鸿先前还存有一丝侥幸,如今不得不承认,摘星楼果然已经知道了地图的事,那些官兵想必也是为此布置的。他立刻转变口气,故意大声道:“真是奇了,他拿的究竟是什么值钱宝贝,怎么人人都想抢?”

    唐瑶冷笑了一声,笑声听起来阴森可怖:“小朋友,想从我嘴里套话可没那么容易。”

    曲鸿道:“你们要抢他东西,却把我也卷进来,难道我就不该问个明白吗?”

    唐瑶道:“反正你就要死了,明不明白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我若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死得也会舒坦一些。”

    “你若是乖乖闭上嘴,我倒可以让你死得舒坦些。”

    “多谢你的好意,”曲鸿讪笑道,“不过我还没活够呢,只能谢绝了。”

    唐玄一直从旁打量曲鸿,眼睛狡猾地眯成缝,接道:“小朋友,你不必自作聪明了,你拿着那样一柄武器,还指望能藏住身份吗?”

    曲鸿讪笑道:“我也没打算藏,你们若是连玉笛剑法也认不出,真是枉给摘星楼卖命了。”

    唐玄不理会他的挑衅,接着道:“破军若在九泉之下,看到你把他的剑法使成这副不堪入目的模样,想必很难瞑目了。”

    破军是曲渊在摘星楼的位次代号。

    曲鸿转向唐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你怎么知道他已经死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不屑的讥笑:“你以为我们都和廉贞一样傻吗,他会放过你,我们可不会。”

    风长林的面色也沉下来,原来摘星楼连秦英的事都已经知道了。

    唐玄又道:“两件麻烦刚好凑到一起,能省去我们不少功夫,我们还得谢谢你们呢。”

    双方对峙,风、曲二人心中都已了然,这一遭生死相搏,已经不会有退路可言。

    风长林凑到曲鸿耳畔提醒道:“鸿弟,别中了圈套,你看脚下。”

    曲鸿低头去看,不知不觉间,银丝已经爬到了脚边,这暗器当真怪异至极,快起来像是利剑,无坚不摧,慢下去又像是流水,悄无声息。

    曲鸿冷笑一声,纵剑而起。

    无影丝比方才还要缜密,纵横交错,结成一张网,经纬之间彼此牵引,只要碰到一根,便会暴露位置,成为其他银丝攻击的对象,说是蜘蛛捕食的网也不为过。曲鸿几度欲脱出,都被挡了回来,剑气总是追不上银丝的速度,他的心境已乱,没有了方才的从容,连动作也跟着失了章法。

    眼看蛛网越收越紧,两人被困在中央,像是两只待宰的蝼蚁。唐瑶安然地侯在网外,像是洋洋自得的蜘蛛。

    风长林猛地提剑,翻身振臂,云水剑凌空荡出一个大弧,剑意沛然,大有排山倒海之势,是潇湘剑法中的第四式“长空”。剑锋一扫,整张网的经纬都被牵起,剧烈抖动着,从四面八方追来,然而他的剑光更快一层,竟将四面八方的银丝一齐挑断,铮铮之声回荡在雨中。

    无影丝瘫软下来,纷纷扬扬地散落,消失不见,风长林稳住身形道:“想捉我们恐怕没那么容易。”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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