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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枕上雪 作者:流鸢长凝

    第2节

    冯嫽的身子僵在了瞬间,清楚地感觉到解忧的瑟瑟——若是再选和亲公主,必定从当年参与七王之乱的宗亲之中选女,如今适龄之人,除了解忧之外,再无他选。

    若是……当真选了解忧……

    “我又能做什么呢?”冯嫽心底凉凉地响起这句话,刹那凉透心扉,西域的苦寒,不仅仅是风沙,还有人心,把生在汉家的若水女子送到那样一个地方,下场只有一个,便是凋零枯萎。

    “嫽姐姐,我怕……”解忧眸中隐隐有了泪光,她害怕无比滴蜷起了身子,靠在了冯嫽膝上,似是个无助的小孩,双臂紧紧抱着冯嫽的腰身,“我不想去西域……”

    冯嫽的手指轻轻拂过解忧的鬓角,同样瑟瑟的又岂止解忧一人,这一刻,冯嫽的心很乱,乱到不知道该如何安抚此刻的解忧。

    身为女子,本来就难以左右自己的命运,更何况,若是此事沾染了皇命,就更难翻盘,逃离这张宿命之网。

    西域那些国家,就像是流窜在黄沙中的猛兽,稍有不如意便可将送去的和亲公主吃得尸骨无存——那就是一个地狱般的天地,离开了大汉,还有谁能护佑那些可怜的女子?

    “别怕。”冯嫽让自己平静下来,一如往常镇静地开了口,“解忧,你别怕,我会在你身边,一直都会在。”

    解忧含泪看着冯嫽,她说得那般坚定,也说得那般无奈,若是真的朝廷选了她刘解忧和亲西域,嫽姐姐岂不是也要一起陪她踏入那个地狱?

    “不……不可以……”解忧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嫽姐姐,你不必……”

    有你解忧,才有我冯嫽。

    冯嫽在心底刻上了这句话,脸上漾出了久违的笑意,“地狱再苦,只要不是一个人熬就好。有我在,也可以多双手一起顶住天地,不至于粉身碎骨。况且,”冯嫽的手指抚在了解忧的脸颊上,“朝廷尚未下旨,你不必害怕。”

    解忧怔怔地看着冯嫽,热泪瞬间夺眶而出,沿着眼角滑到了冯嫽的指侧,“嫽姐姐,你说的对,我不该如此。”说着,破涕为笑,笑容中终于有了一丝暖意,“有嫽姐姐在,什么都好。”

    冯嫽的心跳快了一拍,眸光瞬间变得灼烈起来,只见她脉脉瞧着膝上的解忧,嘴角狐狸似的弯起了一抹媚媚的笑来,“笑了,便好。”

    解忧只觉得心头没来由地火辣辣地烧了起来,瞧着冯嫽那双满是情意的眸子,依稀瞧见了那双眸子倒影出来的双颊火红的自己,不禁羞涩地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瞧冯嫽。

    冯嫽意识到自己太过唐突,轻咳了两声,眸光瞧向了案几上的点心,将话题转到了一边,“不知道这些点心好不好吃?”

    解忧马上坐了起来,笑盈盈地趴在案几一侧,“嫽姐姐,你尝尝。”说完,亲手给冯嫽拿了一块,送到了冯嫽唇边。

    冯嫽微微一笑,朱唇轻启,咬住了点心一侧,唇瓣却触到了解忧的指尖,让解忧觉得一点火辣刹那从指尖烧了起来,一路烧到了心头。

    心跳猝然加快,解忧下意识地低头给自己也拿了一块点心,害怕双颊上越来越浓的红晕被冯嫽给看了去。

    冯嫽岂会看不见解忧此刻的羞涩,虽然心头欢喜,可冯嫽却悄悄地悬起了心来。

    若是当真选了解忧,西域苦寒,那样的一个地狱,就凭现在的自己,如何保护解忧周全?

    “我想为你学的,还不够……”冯嫽心底暗暗说完,便打定了一个主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离开大汉,虽然是悲,可是自古祸福相倚,否极泰来,说不定也是她与她离开这个牢笼的机会。

    逃……

    冯嫽倒吸了一口气,仔细咀嚼着口中点心的淡淡甜意,心有所思地微微一笑。

    解忧知道,每次嫽姐姐露出这样的笑来,必定会有什么惊喜给她,不由得探过身去,问道:“嫽姐姐,你在想什么?”

    冯嫽莞尔道:“大漠的落日,其实很美。”

    解忧不明白冯嫽话中意思,只知道冯嫽这句话又将她害怕的事勾了起来,“嫽姐姐,我们不提大漠可好?”

    冯嫽点头,自己动手拿了一块点心,喂向了解忧,“这次该我喂你。”

    解忧点头一笑,笑盈盈地吃了这块点心,挽住了冯嫽的手,“若是可以这样过每一天,那该有多好?”

    冯嫽试探地问道:“那怎么成?我迟早要嫁人,这世上岂有女子与女子一起过日子的?”

    解忧愣了愣,一时不知道如何去接冯嫽的话。

    冯嫽笑然圆场道:“所以啊,小郡主,这些玩笑话,说说便罢。”说完,她低下了头去,悄悄地叹了一声。

    可是她并非玩笑话……

    解忧欲言又止,那些她想不通的地方,其实答案早已明明白白在她心头,她喜欢嫽姐姐,不仅仅是姐妹这样的喜欢,而是……而是想要相守一世的喜欢。

    只是,这样的话,她如何说出口?这样的心,又如何被世人容下?

    冯嫽瞧她若有所思地蹙紧了眉头,淡淡道:“其实有些烦心事,不若顺其自然。”

    解忧惊愕地看着冯嫽,以为她猜中了自己心思,不由得问道:“你知道我在想哪些烦心事?”

    冯嫽含笑不语,看着案几上的点心,默默地拿了一块喂入口中,静静等着解忧自己把话说出来。

    解忧心急,再问了一句,“嫽姐姐,你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

    冯嫽还是不回答,只是打了个哈欠,笑道:“昨夜我看典籍太晚,今早又起得太早。”说着,从蒲团上站了起来,看了一眼酒楼外的风景,“我瞧这天色尚早,不如先回去补个眠也好。”说完,作势欲走。

    “慢!”解忧急忙扯住了冯嫽的衣袖,“嫽姐姐,不要走,你再陪陪我。”

    冯嫽点头一笑,似是得逞一般,“那你给我说说,究竟在想什么烦心事?”

    解忧与冯嫽甫才跪坐回蒲团,厢房外,忽然来了一个楚王府家仆,对着解忧恭敬地一拜,“小郡主,楚王请您回府接旨。”

    冯嫽与解忧俱是一怔,脸上的表情僵在了这一瞬间。

    解忧颤声问道:“可知是什么旨意?”

    家仆摇了摇头,“楚王只说事情紧急,要郡主您早些回府。”

    “嫽姐姐……”解忧害怕地握住了冯嫽的手,这是她最害怕的事。

    冯嫽舒眉轻轻地拍了拍解忧的手背,笑道:“先回去接旨吧,不要怕。”

    “可是……”

    “不管怎么样,嫽,相陪小郡主到底。”

    冯嫽的笑,温暖得好似晨曦,笑得笃定,也笑得让解忧心安。

    解忧红着眸子点点头,跟着家仆与小厮走出了酒楼,才走几步,不禁又回头瞧向了酒楼厢房的小窗。

    那里,冯嫽含笑相送,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解忧。

    这是解忧第一次发现,冯嫽总是这样目送她远走,即便是这样不经意地回眸,也能看见冯嫽的身影立在身后,告诉她,这一条路,不是她刘解忧一个人走。

    解忧只觉得心头暖暖的,鼻子一酸,眼前的视线瞬间模糊了起来,她对着冯嫽涩然笑了笑。

    冯嫽抬起手来,做了个拭泪的动作,示意解忧不要哭。

    眼泪涌出眼眶,视线中的冯嫽清晰了起来,解忧点点头,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转过了身去,渐渐走远。

    冯嫽转过了身去,其实她更害怕,害怕她猜中了解忧的命。

    “地狱再苦,我也会留在你身边,或许,我们可以在到达地狱之前,离开这里,找到一片大漠绿洲,就这样平静相守一世。”

    冯嫽笃定了这个主意,看了看案几上的点心,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指尖触碰到了方才解忧触到的唇瓣上,会心一笑,“地狱我陪你一起下,但是属于你我的桃源,我来带你一起寻觅,解忧,不要怕。”

    冯嫽说完,挺直了脊梁,仰头望着窗外的晴空万里,“这片天,我来为你撑。”

    第六章.噩耗

    “小郡主回来了。”随着家仆的一声通传,楚王府前殿中的老楚王与斥使一起转过了身来,瞧向了慢慢走进前殿的解忧。

    “解忧。”老楚王走上前来,只唤出一声,便哽咽住了声音,再说不出话来。

    解忧的心凉到了极致,瞧见祖父这样的反应,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斥使手中的圣旨上,那卷竹简就是带她踏入地狱的符咒。

    斥使让自己强笑起来,上前对着解忧拱手一拜,这才展开圣旨,高声道:“楚王,解忧郡主接旨——”

    老楚王与解忧一同跪了下来,于楚王而言,他早知今日这圣旨内容,于解忧而言,这圣旨内容她已猜到一二,却是她万万不想接到的圣旨。

    “敕封郡主刘解忧为解忧公主,友睦西域,即日起,征选彭城良家子百人为侍女,伴公主和亲乌孙,与军须靡昆弥共结百年之好。”

    解忧……公主?

    解忧僵立在了原地,半晌回不过神来,可眼泪却先一步涌出眼眶,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脚下。

    “臣,遵旨!”老楚王铁青着脸接过竹简,看着身边瑟瑟垂泪的孙女,心里又疼又愧,于是起身示意家仆拿上犒赏斥使的钱物,对着斥使道,“使君远道而来,实是辛苦,不妨先在王府小憩片刻。”说完,示意家仆将钱物奉上,“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使君先去厢房歇息。”

    斥使点点头,知道老楚王定是要劝自家孙女认命,便知趣地接过了钱物,随着家仆离开了前殿。

    “解忧……”老楚王紧紧握住解忧冰凉的手,眼眶中尽是泪意,“这是天子旨意,我们楚王府不可再出抗旨之辈……”

    解忧无声摇头,怔怔地看着老楚王,“祖父,我会跟细君姐姐一样,离开了大汉,便再也回不来么?”

    老楚王哽咽不语,只能紧了紧手,低头深深地叹了一声,“解忧,是我无能,救不了你,是我无能啊!”

    解忧瑟瑟泪下,祖父话中意思,她岂会不明白,如今的楚王府不过是一个空壳,并无实权,当年的七王之乱让朝廷对楚王府上下猜忌不断,她更清楚,朝廷如今还等一个机会将楚王府彻底扳倒,将楚王封地重新纳入天子直辖。

    如果这是她命定的宿命,那她认命!

    “不管怎样,嫽,相陪小郡主到底。”——冯嫽许的诺言在心底响起,却成为了解忧又一次锥心的痛。

    只是,嫽姐姐那样美好的人,不该随她一起踏入西域那个地狱。

    “祖父,解忧只求祖父一件事。”沉默良久的解忧突然开口,定定看着老楚王,眼圈已是通红。

    老楚王重重点头,原以为要劝上许久,却不想只是片刻解忧便认了命,“你说。”

    解忧抬手擦了擦眼泪,沉声道:“良家子不可多选,十人足矣,这十人容解忧来挑。”

    老楚王继续点头,已是老泪纵横,“好,好,我答应你!”

    “既然逃不过,不若早些选好良家子,早些去长安谒见陛下后,早些去西域。”解忧接连说了三个“早些”,只有她一人知道,她是害怕耽误太久,嫽姐姐会不顾一切地卷入这条不归路。

    她唯一能为嫽姐姐做的,只有这一件事了,他日西出阳关,她刘解忧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不知在什么时候,就灰飞烟灭在西域大漠之中。

    夜长梦多的道理,老楚王比谁都明白,难得解忧如此明白事理,老楚王心底反倒是升起一股深深的内疚来——为了让朝廷对楚王府的排挤少一些,他才会向朝廷请命,容自己孙女和亲乌孙。

    “解忧,是我对不起你……”老楚王在心底不断重复这句话,话到嘴边,只能变作另外一句,“解忧,你想要什么,你说,只要我有的,都可以给你。”

    解忧突然对着老楚王跪了下来,含泪道:“解忧不要任何东西,只要早些离开彭城,还请祖父早些发布招募令,让解忧能早些上路。”

    “好!”老楚王连忙扶起解忧,哽咽开口,“来人,速速通令彭城牧大人,发布良家子招募令,一日之内,务必完成良家子招募。”

    一个时辰之后,良家子招募令广传彭城,自然也传入了冯府。

    冯嫽手中的书简骤然落地,听着婢女的回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朝廷选了解忧郡主和亲乌孙?”

    婢女点点头,“可怜的解忧小郡主,只怕又要成为第二个细君公主了。”

    冯嫽接连摇头,万万没想到这事情会来得如此快,她低头瞧了一眼那卷记录着西域地貌的书简,叹了一声,连忙快步走出书房。

    解忧一定很害怕,无论如何,她必须去见见解忧,让解忧心安。

    冯嫽才走出书房十余步,忽然被小厮给唤住了——

    “不好了,不好了,王公子他出事了!”

    冯嫽愕了一下,半晌才想起小厮口中的王公子是谁——正是她定亲多年的郎君,琅琊郡王泈。

    “今日王家送回了定亲信物……”

    “我知道了,此事就让父亲为我处理吧。”冯嫽心底舒了一口气,事到如今,她也算是真真正正的了无牵挂了。

    “可是……”

    “你去彭城府衙给我报名随亲良家子。”冯嫽说完便走,可是才走到一半,便被父亲冯玉给唤住了。

    只见冯玉一脸惊诧地看着冯嫽,“你要随解忧公主和亲乌孙?”

    冯嫽坦然看着冯玉,笃定地点头,“父亲,自古男儿有男儿的疆场,女子也有女子的疆场,这是嫽期待已久的机会,嫽不想错过。”

    冯玉只是饶有深意地问了冯嫽一句,“仅仅如此?”

    冯嫽坦荡地定定瞧着冯玉的眸子,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自然不仅如此。”

    冯玉叹了一声,“你若是男儿,此事尚且没有结果,更何况,你是女子,本就该嫁个好人家。”

    “父亲当年容嫽学字习文,难道最后只要嫽相夫教子,终其一生?”冯嫽突然反问了一句,“若是父亲要嫽如此,当初就大大的错了。”说着,冯嫽一字一句笃定地道,“如今女儿的心,装的已不仅仅是相夫教子平淡一生。”

    “或许是我错了……”

    “父亲,就让嫽去走自己选择的路吧。”

    冯嫽突然对着冯玉跪下,腰杆却挺得笔直,脸上也多了笑意,“求父亲成全嫽。”

    冯玉双手负在身后,静静看着冯嫽良久,最后叹了一声,“你记得,莫要辱了我冯家声名,甚至污了我大汉声名,有些事注定是错的,千万不可违。”

    冯嫽只觉得心头猛地一刺,她清楚父亲话中的意思,只是,心已动,岂能因为这些就忘情弃爱?

    冯玉瞧冯嫽迟迟不肯答允,当下道:“今日你走出了冯家这道门,你便不再是我冯玉的女儿,与冯家再无干系。”

    冯嫽只觉得一阵恶寒从心底升起,全然没想到父亲竟会用这样的手段来逼她留下。视线突然开始模糊,冯嫽忽然冷冷笑了笑,对着冯玉隐约的背影叩头三下,沙哑着声音道:“嫽,定不会辱没冯家声名,父亲,保重。”

    “你……”冯玉惊愕万分地回过了头来,看见的却是冯嫽义无反顾离去的背影,想要唤出声,却只能强忍住要说的那些软话,紧紧咬住了牙关。

    冯嫽一步踏出冯府大门,迟疑地回头再深深看了看这个自小生活的庭院,最终还是转过了头去,远远地离开了这儿。

    半日过去,州牧招募良家子之事已成大半,老楚王依着解忧将招募来的几十位良家子都唤至楚王府,容解忧亲自挑选十名,随她一起先赴长安谒见天子。

    楚王府前院,朝廷斥使端然跪坐在老楚王左侧,仔细打量着这些良家子,不禁赞道:“这楚地果然是人杰地灵,你瞧瞧,这些良家子个个模样都俊,还真是可惜啊。”

    老楚王含笑不语,若是被选中成为公主侍女,跟随踏入乌孙,说不定路上被什么乌孙贵族瞧中了,这辈子也就注定是乌孙那边的人了,比起留在大汉嫁个汉家郎,一时老楚王也不知道哪一种是幸运,哪一种是不幸?

    “去请公主来吧。”老楚王沉声吩咐侍女。

    “诺。”

    解忧安静地坐在铜镜前,眼睛的红肿尚且没有消退,只是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嫽姐姐,对不起。”

    忽地,只听见窗外响起一声略显突兀的鸟鸣声,解忧起身走到窗边,循声瞧去——

    “公主殿下。”常惠苦着脸立在墙外,仰头瞧着解忧,迟疑片刻,最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我想随公主和亲乌孙。”

    解忧愕了一下,低下头去,道:“常公子,你该有你的抱负,不必如此,请回吧。”

    常惠摇摇头,“公主……”

    “常公子当年之诺尚在忆中,怎的又忘记了?”冯嫽的声音突然响起,“匈奴不平,此生不娶,常公子若是跟随公主殿下和亲乌孙,敢问常公子如何践诺?”

    “我……”常惠顿时语塞,再抬眼瞧向解忧,解忧却将小窗紧闭了起来。

    第七章.执手

    冯嫽心底一凉,淡淡道:“常公子,女子有女子的归途,男儿也有男儿的归途,若是大汉足够强大,又怎会有今日公主出嫁之难?你就算跟去,又能做什么?”

    常惠握紧了拳头,不知还能说什么。

    “我若是男儿,怕早已踏入军中,宁可与匈奴一搏,也不愿瞧见我汉家女儿忍辱和亲。”冯嫽说完,沉沉地叹了一声。

    常惠咬紧了牙关,“冯娘子句句在理,是我……是我莽撞了……”常惠再次抬眼,瞧了瞧那扇紧闭的小窗,若是此刻他能化身边塞将军,领兵踏破匈奴,又则会有今日解忧和亲之苦?

    常惠握紧的拳头最终松了开来,只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冯娘子,有劳你照顾好公主殿下,希望我此去投军,还来得及。”

    “事在人为。”冯嫽只能送常惠这四个字,目送他走远,这才仰起脸来,红着眼眶瞧向了小窗,幽幽地问道,“嫽已无家可归,公主殿下若是不收下我,只怕我只能堕入娼籍,才能自给度日,活完这潦倒半生。”

    小窗之内,解忧的身子猛地一颤,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

    冯嫽嘴角扬笑,笑得苍凉,“大漠苦寒,我知道公主心里苦,嫽一介草民,能为殿下做的,只有同苦,终此一生。”

    嫽姐姐,你这是何苦?

    解忧忍住推窗的冲动,身子僵在刹那,眼泪却已像断线的珠子,滚落脸颊,她死死咬住牙关,心里痛得难受。

    地狱苦寒,嫽姐姐,我是不想让你跟我一起万劫不复啊。

    “你嘱咐州牧大人不允我报名,你可知道,就算我不能与你同行,也可与你同沦地狱,唯一的不一样,是你在乌孙,我在大汉。”冯嫽的声音突然沙哑了起来,颤动的声音让解忧的心如同针锥。

    解忧颤然推窗,却瞧见冯嫽转身的背影,“嫽姐姐!”

    “解忧,保重。”冯嫽没有停下步子,反而颤然给解忧留下最后这句话,“你有你挣脱不了的宿命,我有我心甘情愿的堕落,煎熬路上,你不是一个人,可要记得,你永远不是一个人。”

    “不可!”解忧凄声大呼,连忙提起裙角,快步跑到门前,甫才打开房门,便撞上了前来请她挑选良家子的侍女。

    “公主殿下,楚王请您……”

    “容我片刻!”解忧飞奔下楼,绕过回廊,一路跑到楚王府后门,顾不得府中小厮侍女的劝拦,一步踏出后门,朝着冯嫽追去。

    “不好了,公主殿下好像要……逃婚!”

    小厮侍女们惊慌失措地发出一声大呼,连忙往前院去禀告此事。

    冯嫽刻意放慢了脚步,听着后面解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嘴角渐渐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来。

    “嫽姐姐……你不要走……不要……”解忧追到冯嫽一步之外,硬生生地停住了步子,想要抱紧冯嫽,却只敢紧紧揪住她的衣角,紧紧攒在掌心之中,眼泪却簌簌落下,“我怕……我害怕……”

    冯嫽骤然转身,忽地将她拉入怀中——温暖的怀抱让解忧瞬间觉得跌入了一个刹那心安的地方,她第一次觉得,只要嫽姐姐在身边,什么都可以不怕。

    冯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解忧鬓间的青丝,涩声道:“什么都别怕,世事无常,不该你承受的苦,你不会承受,因为,有我。”

    解忧颤然点头,哽咽难语,只知道紧紧抱住冯嫽的腰,害怕一松手,冯嫽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冯嫽拍了拍解忧的背心,缓缓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余光瞧见了路人诧异的目光,却忽然坦坦荡荡地笑了笑,道:“有嫽姐姐在,你还怕什么呢?”

    解忧蹙紧了眉心,“可是……我是……我是和亲……”

    冯嫽伸出手去,握住了解忧冰凉的手,“你是和亲公主殿下,我是殿下的侍女,离开了大汉,我跟你,就是汉家最亲之人。”说完,声音似是刻意提了三分,“细君公主孤苦一世,到死之时,身边也没有几个能说汉话的贴心人,实在是可怜,”说着,冯嫽的声音低了七分,“而解忧你还有嫽,还怕什么?”

    “我……”解忧欲言又止,也觉察到了路人异样的目光,发现此刻与冯嫽执手而言,连忙下意识地缩回手去。

    冯嫽心头一痛,问道:“公主殿下还是不愿带嫽一起和亲乌孙么?”

    解忧不敢去看冯嫽此刻忧伤的眸子,生怕多看一眼,便会沉沦在那双若水沉静的眸子中,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周围路人的目光。

    “殿下!殿下!”楚王府知道消息后,一连追出十几名侍卫,一瞧见解忧便拔腿跑来,当先挡住了解忧的前路,才跪地齐声道,“公主要去何处?”

    解忧恍然明白,定是让他们以为自己要逃婚了,当即摇头道:“我……我并非是逃婚……只是……”解忧再次瞧向冯嫽,当瞧见了冯嫽眼底的凄色,再多的硬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冯……冯娘子?”侍卫们都知道公主与冯娘子素来交好,方才公主突然离开楚王府,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与冯嫽告别。

    冯嫽对着侍卫们福身行礼,“诸位军爷,有礼了。”

    “解忧啊,你……你不可……就这样走了啊。”老楚王老泪纵横地跟着追了出来,朝廷斥使瞧见解忧立在原地没有要跑的意思,这才松了一口气。

    解忧歉疚地迎上老楚王,扶住了气喘吁吁的老楚王,道:“祖父,解忧并非逃婚,你……你别急。”

    老楚王终于定了定神,眸光扫向了冯嫽,瞧这两个姑娘脸上都有泪花,心头也猜中了几分,当下道:“若是舍不得你嫽姐姐,不妨选上她,让她陪你一起去乌孙,我也安心一些。”

    “不……”解忧刚想开口,突然想到冯嫽在窗外说的那些话,只能硬生生地忍住了声音,“我……我还没想好……带不带嫽姐姐……”

    可冯嫽不会给解忧再迟疑的机会,当下对着老楚王行礼道:“诺。”

    老楚王愕了一下,“冯娘子,本王可没下什么命令,你这是?”

    冯嫽仰起脸来,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嫽,愿随公主和亲乌孙,侍奉公主一世。就凭楚王方才那一句话,嫽定侍奉公主安康,不敢懈怠半分。”

    “好。”老楚王点点头,抬起手来,给解忧擦了擦眼泪,劝道,“解忧,别哭了,你瞧你的嫽姐姐都愿随你一起和亲了,这路上好歹有个熟识的伴,你远嫁他乡,也不至于无人说话。”

    解忧看了一眼冯嫽,又看了看祖父,那些千言万语,只能硬生生地咽入喉中,一句也说不出口。

    “使君不必忧心,这位冯娘子自小与解忧一同长大,情同姐妹,方才定是相互话别,这才匆匆离了府。”老楚王连忙开口说明一切,又加了一句,“冯氏在彭城算得上世家,冯娘子也算得上是身家清白之人,选入良家子,也是合情合理。”

    朝廷斥使点了点头,“只要路上不出什么岔子,一切但凭楚王决定。”

    “好,解忧,我们该回去挑选其他良家子,明日一早,随你一同赴长安谒见陛下。”老楚王心头的大石微微往下落了些,他也听闻过冯嫽的心智与胆识,由此人陪伴解忧一同远赴乌孙,想必解忧能做之事,能比细君公主要多一些罢。

    如此一来,朝廷说不定还能重用楚王一脉。

    解忧只能点头,迟疑地往后看了一眼冯嫽,却只能看见冯嫽低下的黔首,再也瞧不见冯嫽那张总是含笑的脸。

    蓦地,眼泪从冯嫽脸颊滴落,清清楚楚地映入了解忧的眸中。

    嫽姐姐……

    解忧转过头去,想到方才她松开手的瞬间,冯嫽脸上明显的凄凉笑意,心底又隐隐升起一抹酸楚来。

    “嫽……”解忧本想再唤“嫽姐姐”,可是如今主仆已分明,朝廷既然敕封了她公主封号,她就不再是落魄楚王府中那个只有郡主之命,没有郡主实权的刘解忧,那些不顾礼数的日子,也将从今日终了。

    “嫽在。”冯嫽小步上前,对着解忧微微行礼。

    解忧低头道:“你去给我选九名良家子,办成之后,再帮我收拾行装,明早同赴长安。”解忧刻意念重那一个“同”字,这是她唯一能给冯嫽的心安——

    嫽姐姐,你愿甘苦同路,我能偿你的,只有同行不弃,此生不离。

    “诺。”冯嫽再次低头,脸上浮现起一个前所未有的欢喜笑容,只听见她心底默默自语,“解忧,你可知道,这个‘诺’字,是我给你生死不离的誓约,出了阳关,或许我能给你一片全新的天地,只有你跟我的天地。”

    微风徐徐,微凉入心,楚地彭城的风,自此只能成为记忆中模糊的印记,被大漠风沙,彻底掩埋。

    第八章.离乡

    “踏踏,踏踏,踏踏……”马蹄一路西去,这是解忧第一次离开彭城,也是解忧宿命的开始。

    天空不再是万里无云,几片阴云半掩住日光,让今晨的晨曦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阴郁之色。

    解忧盛装坐在马车之中,手指不安地绞着大红衣袖,茫然而慌乱的眸子不时地往马车中另外个静默不语的侍女瞧了又瞧。

    那侍女只是安静地看着手中捧着的书简,一如往常般静默,那狐狸似的眉眼平静若水,半点猜不透心里想的是什么?

    “嫽……姐姐……”解忧知道这马车车厢之中只有她与冯嫽,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在看什么?”

    冯嫽舒眉一笑,笑得比外间的晨曦还让人温暖,只见她不发一语,只是将手中的竹简递给解忧。

    解忧狐疑地接过竹简,瞧了一眼,“西域地域志?”

    冯嫽点头,笑道:“那里将是你我生活的地方,我想多看看那边的地貌与风俗……”

    解忧的脸色瞬间变得冰冷无比,不敢相信地看着冯嫽,“嫽姐姐,你……你……”

    难道你已经接受我和亲事实么?

    冯嫽饶有深意地摇了摇头,坦然伸出手去,握住她冰凉的手,笑道:“解忧,是你我生活的地方,可听明白了?”刻意念重“你我”二字,冯嫽说完,再对着解忧点了下头。

    “你我?”解忧不明白。

    冯嫽心头却比所有人都明白,今日离开彭城之时,她特意向斥使打探了一番,今次乌孙求亲,特别派了昆弥族弟翁归靡来,足见乌孙对和亲之事的重视,已不仅仅是乌孙昆弥忘不了已故细君公主。

    说起乌孙与大汉约为婚盟,不过是处于匈奴与大汉夹缝中的乌孙不得不做的决定,与此同时,乌孙一样与匈奴约了婚盟。如此一来,若是匈奴强,乌孙便倒向匈奴,大汉强,乌孙便倒向大汉一边,这是一个进退可守的选择。

    当然,换个角度来说,匈奴定不愿意瞧见乌孙亲汉,大汉也不愿意瞧见乌孙亲匈奴,而乌孙的亲疏选择也就落在了匈奴来的左夫人与大汉来的右夫人身上。

    自古枕头风厉害,英雄难过美人关,作为乌孙昆弥的军须靡自然也逃不过美人销魂。细君公主天生柔美,就更得军须靡喜欢,只可惜天生命薄,早逝人间。借着对汉家女子的思念,军须靡再求婚大汉,明摆着是想亲近大汉,所以,细君虽殁,可这和亲的意义也算是成了七分。

    只是,匈奴好不容易盼来了细君公主离开人世,又怎会轻易容忍解忧公主再入乌孙,继续在乌孙王庭与匈奴左夫人对峙拉扯君王之爱?

    所以,冯嫽心头清楚,西出阳关之后,定不会有想象中平静,若是匈奴真动了手,或许那会是她与解忧唯一离开和亲宿命的机会。

    大漠难行,早点知晓大漠地形,也可多一分胜算。

    冯嫽弯眉一笑,点头道:“你我。”

    解忧只觉得温暖从冯嫽掌心源源沁入她冰凉的手心,低头瞧向了两人执手之处,慌乱的心终于有了一刻的宁静,心底暗暗问道:“嫽姐姐,远离大汉,你跟我同是女子,当真可以安好到老?”

    冯嫽忽然牵着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心口,让解忧诧异地抬眼相视,“嫽姐姐,你这是?”

    冯嫽淡淡笑道:“西域人说话,最重用心,我要说的,也是我心里最想告诉你的话,便是,不管西域多苦,只要我活着,解忧你什么都不要害怕,因为,谁也伤害不了你。”

    解忧怔怔地看着冯嫽的眉眼,心头涌起的暖暖温暖让她终于莞尔,“嫽姐姐会一直一直活着,直到……直到……”解忧紧了紧握住冯嫽手掌的力道,剩下的话她不敢说出口,彼此之间的感情,是这般的惊世骇俗,或许也是天地不容,若是轻易说出口,会不会遭到天谴?

    “直到你我双鬓白发,同归世外桃源。”冯嫽坦坦荡荡地开了口,眼底心上没有半点害怕,也没有半点心虚。

    解忧又惊又喜,只是安静地看着冯嫽,一瞬陷入了冯嫽那双深情若海的漆黑眸子中。

    分明感觉到冯嫽淡淡气息的靠近,也分明瞧见冯嫽渐渐靠近自己,解忧的心跳开始慌乱起来,跳得狂烈,却隐隐地带着一种期待。

    嫽姐姐,你想做什么?

    冯嫽忽地挑起解忧的下巴,灼灼的目光落在了解忧薄薄的朱唇上,玩味地笑意盈盈在眼,让解忧的双颊瞬间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嫽……”解忧不知道为何身子会突然那么火热地燃烧起来,更不知道为何心跳会突然如此强烈跳动,想要唤一声嫽姐姐,却因为身心的火热,声音也显得有些嘶哑。

    冯嫽的指尖柔柔地抚摸着解忧的下巴,眸中渐渐有了幸福的光芒,只见她原本要落在解忧唇上的唇瓣忽地往上移去,深深地烙在了解忧眉心处。

    解忧慌乱地闭上了眸子,只觉得这样亲密地印额一吻,让她整个人都醉了,醉到闭上眸子,心里浮现的还是冯嫽那张微笑的脸庞。

    马蹄悠悠,一路西行,今日离开了彭城如画山水,明日却开始了属于刘解忧与冯嫽的人生路。

    从彭城到长安,远有千里,这一程也走了半月多,当若烟似的灞桥翠柳映入眼底,解忧与冯嫽都知道,这是大汉的都城——长安。

    “灞桥翠柳,果然名不虚传,当真好看得紧呐。”冯嫽轻轻地掀起车帘一角,瞧向了灞桥沿岸的翠柳,满目的青翠让她忽地觉得心旷神怡起来。

    帝都巍峨的轮廓映衬在翠柳之后,倒是恰到好处地衬出了灞桥翠柳的柔美。

    解忧虽然也爱这翠柳如烟,却在马车驰入长安城门的瞬间,黯然低了头——再美的大汉山水,也将离她远去,今后伴她左右的,只有那飞舞天地之间的大漠黄沙。

    如今多看一眼,只会让他日多一分伤心,不如不看得好。

    冯嫽回过头来,瞧见了解忧的伤怀,伸出手去,握住了解忧的手,笑道:“其实大漠也有这样翠绿的地方,我瞧见书简上记录了许多绿洲,还有草原,将来我会陪你一个一个地去走,去看。”

    解忧含泪点点头,心底幽幽问道:“可是嫽姐姐,那时候我是乌孙昆弥的妻子,又如何陪你去走,去看?”

    冯嫽轻轻为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轻轻摇头道:“解忧,你可要听好了,将来就算是哭,也只许为我一个人哭,若是我没让你哭,你是不可以哭的。”

    解忧第一次听见冯嫽如此霸道的说话,心头一颤,抬起眼来,瞧见了冯嫽严肃的脸,知道她说的全是认真的话,反倒是觉得心头一软、一暖,忍不住微微笑道,“嫽姐姐,我不哭了。”

    冯嫽脸上的严肃之色还没褪去,眼底多了几分温柔,“解忧,泱泱大汉,靠你一个女子和亲换几日西域清净,你就是大汉太平数日的大恩人,不管走在大汉也好,西域也罢,也该仰起头,笑着走路——该哭的那个人,不该是你,是这大汉上下无能之辈!”

    解忧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仔细回味冯嫽说的话,也当真如此,不由得敬然瞧着冯嫽,笑道,“嫽姐姐,你看事情总是比我透彻得多。”

    冯嫽温柔地笑了笑,抬手轻轻地摩挲着解忧的脸颊,“女人的眼泪流多了,伤的也是女人,所以不妨多笑笑,想想怎么离开地狱,而不是一味在地狱哭泣。”

    “离开?”解忧眸光一闪,连忙握住冯嫽的手,似是听到了一线希望,“这一路上瞧你总是看书简,难道是打算带我离开?”

    冯嫽含笑不语,只是轻轻拍了拍解忧的手背,“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问,机缘到了,就算是穷途末路,你我也会有一线生天。”说着,冯嫽仔细给解忧整了整发髻,笑道,“记住了,你不欠大汉什么,反倒是大汉欠你半世幸福。所以踏入长安城,你不要落泪,也不要难过,我们要笑着进来,笑着离开,就算女子有时候身不由己,也不该被世人给看轻了。”

    解忧点点头,双手合十将冯嫽的手握在其中,忽地在冯嫽的手上印上了一吻,“嫽姐姐,我信你。”

    信你可以带我离开这个地狱,逃脱这个宿命!

    剩下的话,解忧默默在心头念着,对于冯嫽,她能给的太少,能想的也太少,唯有放肆一次,在长安城中给予冯嫽一个亲密的轻吻,默默期待着属于她与她的光明未来。

    “吁——”

    忽然听见车夫一声高喝,马车猝然停下。

    “已到宫门前,请解忧公主稍带片刻,准备面见陛下。”

    解忧的笑容忽地一僵,纵使冯嫽劝了那么多,事情来了,她还是忍不住有些不舒服。

    冯嫽笑道:“解忧,勇敢一些,不怕,我会陪着你上殿面君的。”说完,又不放心地加了一句,“我保证寸步不离。若是害怕,你往后偷偷看上一眼,我一定在。”

    第九章.面君

    “陛下有令,宣解忧公主入殿面君!”宫人的一声宣旨说罢,只见鱼贯行来两行宫娥,分列宫道两侧,对着解忧公主齐齐地行了礼。

    解忧倒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只见冯嫽果然一如既往地含笑立在她身后,解忧心头一暖,嘴角轻轻地扬起了一抹安心的笑意,挺直了腰杆,迈出步子,走向皇宫大殿。

    冯嫽看着解忧坦然向前走的背影,会心一笑,侧脸悄悄打量着这座皇城的一切——勾栏檐角,龙纹处处,琉璃白墙,巍峨矗立,无一不彰显着皇家的威严,皇家的霸气。

    只是,这座皇城越是富丽堂皇,就越让冯嫽觉得可笑。

    连国之女子都护不了的皇家,凭什么享受如此华丽的宫殿?连一夕太平都需女子牺牲的汉家天下,还有多少值得眷恋?

    一抹淡淡的蔑笑浮现嘴角,冯嫽不再去看这座皇城的繁华,当走到大殿石阶下,她扬起了脸来,瞧着那百阶白石上的巍峨大殿,忽地轻轻蹙了一下眉头。

    当年的陈皇后也曾在万人瞩目下踏上那座皇城大殿,只可惜,最后的结局只能孤苦身亡。好在,她最后的时光里,有了楚服,一心一意待她的楚服。

    “而你,解忧,你有我,冯嫽……”冯嫽在心底默默念了一句话,目光落在了解忧的大红深衣背影上。

    “大胆,简直不知礼数!”

    冯嫽的失礼还是让一边的苍老宫人抓了个正着,所谓侍女是万万不可这样仰头张望大殿。

    解忧被宫人的呵斥一惊,回过了头来,瞧见了失神的冯嫽,又看了一眼宫人,“何事?”

    冯嫽连忙低下了头去,“是奴婢失礼了。”

    “来人,把……”

    “大胆!”解忧怒然开口,拦在了冯嫽身前,“这是我带来的侍女,从未进过皇城,一时失礼怪不得她,若是要怪,怪我管教不利便是。”

    “你……”宫人愕了一下,连忙哈腰道,“公主殿下言重了……”

    冯嫽呆了一下,看着此刻为她解围的解忧,不由得无声微微一笑。

    她的解忧,长大了,这一刻,是真的长大了。

    解忧瞪了宫人一眼,坦然对上了冯嫽的笑眼,笑道:“嫽,你就替我多看看这座皇城,也多看看这片汉家天下,和亲路上,为我画一幅汉家山水画,他日我想汉家的时候,不至于什么也看不见。”

    “诺。”冯嫽低头行礼。

    解忧的话,恰到好处地给冯嫽解了围,毕竟她是和亲公主,留点念想在家国,也在情理之中。

    宫人忍了忍肚子里的气,只得什么话都不说。

    解忧走到冯嫽身前,伸出了手去,拍了拍解忧的肩头,“嫽,有些话你说的对,很对。”——我不欠这汉家天下什么,我要坚强,要笑着走上去,笑着离开长安。

    冯嫽看着解忧眸中坦荡的浅笑,会心点头一笑,这一刻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与解忧,不管他日漂泊何处,已注定两人不离、不弃。

    解忧也点头一笑,还是好像当初那样的无邪,只见她昂起了头,一步一步踏上石阶,走入了大殿。

    “这就是楚王的孙女解忧?”大殿之中,龙椅之上,花白胡须的天子刘彻惊了一霎,原以为又是同细君公主一样红着泪眼送别的汉家公主,却不想看见的是当下含笑有如春风拂面的刘解忧。

    “翁归靡,你看,好美的汉家公主!”朝堂之上,与乌孙大禄之子翁归靡同来求亲的乌孙右大将莫烆忍不住赞了一声。

    肥壮的翁归靡顺着莫烆的视线瞧去,当眸光落在解忧身上,不由得当下呆了眼,双拳忽地握了个紧。

    “美……”只听他忍不住赞了一声,眸光又黯淡了下去,嘴角涩涩地扯出一抹失落的笑来。

    乌孙右大将莫烆与翁归靡自小一起长大,素来交情甚好,虽说莫烆生得勇壮,可是在翁归靡旁边,还是显得小了一圈。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解忧跪地行礼,双手贴额,重重地拜了下去。

    天子刘彻连忙起身道:“平身,快快请起。”

    “谢陛下。”解忧应声起身,挺直了身子,目光扫了一眼殿中文武百官,脸上丝毫没有凄苦之色。

    “翁归靡,”莫烆拐了拐失神的翁归靡,笑道,“别看了,再美也是昆弥的!倒是……”莫烆的目光往解忧身后的侍女瞧了去,最后落在了冯嫽身上,“那个侍女生得也好看,待将公主平安迎回乌孙,我定要向昆弥讨要一个汉家女人!”

    翁归靡沉默不语,深邃的眸子忽明忽暗,不知道心里在思量着什么?

    “楚地果然出灵秀之人!瞧瞧,瞧瞧!”刘彻高兴之极,问向了乌孙求亲之臣,“朕可是诚心与乌孙交好,大汉与乌孙缔结鸳盟,就该是一家人。朕相信军须靡昆弥能明白朕的诚心,与大汉永世交好!”

    翁归靡站了起来,右拳按在心口,对着刘彻行礼道,“翁归靡代昆弥谢过大汉陛下,愿大汉乌孙自此修好,世代缔结鸳盟。”

    世代缔结鸳盟……

    解忧黯然低头,她不是第一个和亲乌孙之人,她之后只怕还有更多的汉家女子,与她一般无可奈何。

    冯嫽心头一痛,泱泱大汉,要到何年何月方才能不牺牲自家女子来换天下太平?

    “只是,昆弥甚爱细君公主,前来求亲之时,只有一个要求,便是问一问公主殿下,可会弹奏秦琵琶?”翁归靡灼热的目光放肆地在解忧脸上巡梭,那种灼热,让解忧觉得难受。

    不等解忧回答,刘彻大笑道:“汉家女子,尤其是我皇家女子,岂会不会秦琵琶?朕之所以挑选解忧和亲乌孙,自然是因为解忧会奏秦琵琶。”说完,刘彻下令道,“来人,取秦琵琶上殿!”

    解忧惊愕无比滴看了一眼刘彻,天子远在长安,怎会知道她在幼时祖父便要她学习秦琵琶?

    除非……除非……

    解忧不敢往下想去,唯一的可能便是,祖父将这一切告诉了刘彻,换句话说,她陷入和亲宿命,祖父给她推了一把。

    身为亲人,怎忍心如此待她?怎么忍心?

    解忧瞬间红了眼眶,身子瑟瑟发抖,只觉得双腿一软,险些坐倒在地。冯嫽连忙先一步扶住了解忧的身子,手指紧紧扣紧她颤抖的手,一时猜不到解忧究竟怎么了,只知道此刻的解忧需要一个依靠,一个不会放开她的依靠。

    “嫽……”解忧转过脸去,定定看着冯嫽,沙哑地唤了一声,她想问一句——你不会出卖我,终其一世都不会出卖我,是么?

    只是这一句话,她不能问出口,这大殿之上,她怎可这般失礼,怎可这般胆大?强忍的泪水在眼眶中转了几转,解忧接连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渐渐平静下来。

    翁归靡注意到了解忧的失态,问道:“公主殿下可是身子不舒服?”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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