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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5节

    帝师 作者:来自远方

    第15节

    “殿下相问,臣必实言。然臣才智有限,能言的不过是皮毛。殿下欲要详解,仍需请教三位阁老。”

    不管有用没用,预防针必须打好。

    朱厚照点头,端正做好。

    杨瓒深吸一口,站直,扫一眼纸上所言,道:“臣言法可行,实因陛下圣德,政治清明。于国有利之法定能施行。”

    “既能实行,为何又言难?”

    “殿下且听臣言。”

    杨瓒定了定心神,知道今天这番话传出去,怕要得罪不少人,但他没有选择。李阁老推动太子来诏狱问策,谁知不是为考验他?假如背后还有天子之意,更不能轻忽。

    宁可得罪人,也要讲“实话”。

    “殿下应知,开中法本以粮换盐引,初五石可换一引。”

    “孤知。”

    “后因水路不畅,陆运耗费甚巨,海运风险愈大,朝廷下令以粮折银,可于户部以银换取盐引。”

    朱厚照没有出声,这些事他比杨瓒记得还牢。

    “自此,盐商内迁,商屯荒废。内迁商人多聚江浙两淮,金陵繁华远盛国朝开立。然户部库银未见丰盈,边军粮秣更是一年少似一年。殿下可知何故?”

    朱厚照皱眉,显然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盐商聚集,金陵繁华,证明以银换盐引之法可行。然库银不丰,边军少粮却是不争的事实。

    “朝廷下发的盐引都有定数,换取的银粮亦有定数。”杨瓒肃然表情,“户部造册,不敢轻易做假,这少去的银两粮秣都去了哪里?”

    “可是有朝官贪墨?”

    “贪墨倒在其次。”

    杨瓒摇头,火耗踢斗,地方文武京中大员皆心知肚明。然地方官的手再长,也轻易伸不到盐引上去。能在其中得利之人,不是宗室外戚也是勋贵功臣。

    “殿下,臣不才,以一引作比。”杨瓒以指蘸水,在桌上划过,“行开中法,盐商需出五石粮方可换取一引。然有人可只出一石,乃至一石不出,便可向朝廷奏讨盐引,其后转售于盐商,获取巨利。”

    “什么?!”

    “再有一种,换盐引的米粮皆为陈粮,虫蛀鼠咬,同糟粕无异。以陈粮换盐引,再以盐引换新粮,获利亦是极丰。”

    “好大胆!”

    朱厚照猛的握拳,重重捶在桌上。

    他是真怒了。

    心宽不假,于政治上的敏锐度不及亲爹,也不假。但杨瓒将事情掰开揉碎,一通大白话讲出来,再心宽也受不了。

    “国之蠹虫!”

    朝廷一年粮税,满打满算不及四百万两。

    自弘治元年,不是北方地动,就是南方大水,隔三差五还有几场蝗灾,有些遭灾的州府,弘治十六年的粮税仍在积欠。

    户部和光禄寺的库银多用于赈灾,朝廷不至寅吃卯粮,边军的待遇也是每况愈下。

    国库不丰,边军告急。

    朝廷能等,犯境的鞑靼不会等。弘治帝被逼得没办法,只得从内库往外掏钱。为补缺额,连太宗皇帝留下的库银都动了不少。

    内库独立于国库,属于天家私产。

    弘治帝宠儿子,内库有多少钱,皇后不知道,朱厚照却是十分清楚。之前多次看到过弘治帝为库银发愁,只是不知内中详情。

    此番杨瓒举出盐引之例,虽只涉及表面,相当肤浅,也彻底引出了朱厚照的怒火。

    “如何除掉这些蠹虫,杨编修可有办法?”

    “殿下恕罪,臣并无办法。”

    “无法?”

    “殿下问文章所言,臣能予以解答。如何革除鄙陋,除患兴利,非臣所能,还需朝廷诸公。”

    “杨编修莫要谦虚。”

    “非是臣谦虚。”杨瓒摇头道,“一人之力,不可及天下事。《庄子》有载,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臣以浅知拙见,言高皇帝之法,已有狂妄之嫌。于殿下所言,实是无能为力。”

    看着杨瓒,朱厚照仍是不信。

    杨瓒微笑道,“朝堂之上,三公九卿皆为举世大才,骨鲠之臣。臣才蔽识浅,度德量力而行,方不负殿下信任。勉强为之,不能兴利,反而贻害。”

    “在其位,谋其政?”

    “诚然。”

    朱厚照没有继续追问,站起身,正色道:“同杨编修问策,孤受益匪浅。”

    “殿下厚赞,臣不敢当。”

    “当得。”

    经谷大用提醒,知时辰不早,朱厚照又道:“孤观此处不错,清净。杨编修且安心住着,孤三日后再来。”

    “臣……谢殿下赏识。”

    安心住着?

    还有比这更打击人的吗?

    可太子殿下出言,再牙疼也得受着。

    “还有,”离开囚室之前,朱厚照似想起什么,转头道,“此间事是父皇之意,牟指挥使是奉命行事。”

    “臣知。”

    几天的时间,足够杨瓒想明白。

    “臣谢陛下隆恩。”

    “恩。”朱厚照笑道,“杨编修同父皇所言一样。”

    留下这句话,朱厚照不再继续说,背着手,潇洒走远。

    杨小探花站在囚室里,眼睁睁看着门锁落下,毫无办法。

    话只说半截,究竟是心宽还是故意?

    朱厚照离开,诏狱外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役自不会多留。牟斌亲自护送太子殿下回宫,王岳和戴义先后得知消息,当即遣人告知宁瑾。

    宁瑾知道了,弘治帝自然也就晓得了。

    在乾清宫暖阁觐见的三位相公,或多或少听了一耳朵。

    刘健和谢迁不得不佩服李东阳,人老成精,不服不行。

    李东阳淡定得很。

    说他老狐狸,这两位又年轻多少?

    “不变操履,不露锋芒。深才高德,养志蕴气。彻见其性,实乃诚和陶然。”

    评语出自弘治帝之口,流入三位阁臣之耳,再无他人知晓。

    清宁宫中,吴太妃读完一段经书,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将届申时中。”

    “这个时候了?”缓缓舒一口气,吴太妃捻熄檀香,道,“有些日子没出门了,不能再不见人。”

    轻扶起吴太妃手臂,女官道:“娘娘可要去西苑走走?四五月的节气,正好赏绿。”

    吴太妃却是摇头。

    “去仁寿宫。”

    “仁寿宫?”

    “别多问,走吧。”

    “是。”

    吴太妃轻易不出殿门,年历浅的宫人少有知晓。

    仁寿宫里的王太后,却比吴太妃更像是个隐形人。

    既非天子生母,又不如吴太妃一般,对太子有养护之恩,生生被万贵妃压制了二十年,虽未入冷宫,也不比废后好上多少。

    今上登基,吴太妃退居清宁宫,王太后避居仁寿宫,都是非宫中大典不轻易露面。相比坤宁宫的热闹,愈发显得清冷寂寞。

    听到吴太妃来访,王太后微有些吃惊。

    丝毫不摆太后架子,亲自出殿门相迎。

    天顺年间,两人同选东宫。成化帝登基,吴氏为后,王氏为妃。

    万氏盛宠跋扈,吴后被废,王氏被朝臣推上后位,却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了过了二十年。

    如今相对,乌丝均已雪白,桃李之华不再。恩怨消散,被天子冷待的寂寞酸楚,唯有彼此才能明白。

    “见过太后。”

    “你这是要折煞我吗?”

    王太后眼圈微红,直接称我,而不称哀家。

    “宫规不可废。”

    吴太妃坚持行礼,王太后无法,拧不过,只能等吴太妃起身,亲自引她回到常居的静室。

    “太后娘娘也念《道经》?”

    “常日无聊,道可静心。”

    “一晃二十年过去,心还不静?”

    “想静,却是骗不了心。”同吴太妃一样,王太后也是一身道袍。只是按照太后规制,更精美些。

    “你好歹是顺心一回,我却在瓮子里憋屈了二十年,二十年啊!”

    这些话,王太后不能同宫人说,只能藏在心里。吴太妃的来访,彻底引出埋藏多年的委屈。

    “顺心一回,换来冷宫独对寒月。”吴太妃苦笑,“早年间,我也不是不后悔。”

    “你后悔,我却是羡慕。”似陷入了回忆,王太后喃喃道,“我这二十年,哪里还像个人。不是冷宫,胜似冷宫。到头来只恨自己懦弱,不能顺心一回。”

    吴太妃没有接言,等王太后自己回神,才道:“早些的事,能放下也就放下吧。我这次来,是有事同您商量。”

    “何事?若是大事,我怕是帮不上忙。”

    “坤宁宫的事,太后娘娘可知道?”

    王太后点点头,道:“皇后的性子,若是能扳正,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可到底是太子生母,天子的发妻,不能总这么关着。”

    “天子的意思,是早些为太子择亲。”

    “太子?”

    “对。”吴太妃道,“太子实岁十四,虚岁十五,翻年便要束发。若陛下有心,当会提前为太子行冠礼。为东宫选妃也该尽早。”

    沉吟片刻,王太妃道:“你来寻我便是为这事?”

    “不敢瞒太后。”

    “可……”王太后有些犹豫,“不问皇后?”

    吴太妃摇头。

    王太后微微叹息,“你我都避了几十年,如今又要搅进去,何苦。”

    “苦不苦,都不能推。”吴太妃轻声道,“太后若是见到天子,便知我为何要如此。”

    “天子?”

    王皇后面露惊容,吴太后再次摇头。

    四目相对,两柱檀香渺渺升起,描摹成一副虚幻的图景,须臾飘散。

    “好吧。”

    许久,王太后终于点头。

    吴太妃松了口气,为太子选妃,不经皇后,却也不能由一个废后做主。王太后出面方才名正言顺,堵得住旁人之口。皇后能就此警醒些,也是太子之幸。

    相比吴太妃,王太后却是面露苦笑。

    躲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躲不开。

    第三十四章 清算

    朱厚照藏不住心事。

    回宫之后,连续几日都是面容紧绷,努目撑眉,生人勿进,和平日的太子殿下大为迥异。

    谷大用知道内情,给张永高凤翔几个透了消息,太子正积着怒火,务必要事事小心,七万别燎起火头,不好收场。

    “丢了脸面是小,失去太子宠信,哭都没地哭!”

    刘瑾被排挤在外,自然不晓得朱厚照因何生怒,战战兢兢的在殿前伺候,喘气都不敢大声。

    原本,跟在太子殿下身前的八个内官,他不排第一也是第二,极是得宠。自从背着太子去过坤宁宫,挨了一记窝心脚,别说夸他,能扫他一眼都是开恩。

    为此事,谷大用和张永几个没少讥笑,文华殿中的宫人中官也学着捧高踩低,刘瑾的日子愈发难过。

    先时在文华殿,哪个中官见到他,不是笑着问一声“刘公公”。现在倒好,连殿前的小黄门都对他爱理不理。

    更让刘瑾恐惧的是,司礼监和内官监的掌印均视他为眼中钉,不除不快。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抓到他的错,将他押入囚牢。

    这一次,可没有坤宁宫的钱女官来救人。

    越想越是害怕,越害怕越是会想。

    刘瑾惶惶不可终日,临到端午节前,竟是瘦骨嶙嶙,脸色蜡黄,活似生了大病,差点被挪出文华殿。

    经过医士诊治,刘瑾好说歹说,证明自己没病。又趁机在太子面前哭了一场,言是为天子忧心,方才至此。

    “殿下仁孝,忧心陛下,眼瞅着瘦了一圈。奴婢着实心焦,却是不能近前。奴婢犯了错,该罚,可奴婢委实挂心殿下!”

    话说得粗俗,有些颠三倒四,却更显得真诚。偏偏朱厚照就吃他这一套,想起刘瑾平日里的好处,语气不由得软了一分。

    “起来吧。记着教训,莫要再犯。”

    “奴婢遵命。”

    “孤去文华殿,刘伴伴跟着吧。”

    听得此言,刘瑾面上感激涕零,心中却道:只要能得回太子殿下的信任,早晚有翻身的一天!

    谷大用和张永在一旁看着,心里着急,却是毫无办法。

    待朱厚照离开文华殿,瞅着没人的当,张永将谷大用拉到偏处,着小黄门远远的守着,两人凑着头,一阵嘀咕。

    “姓刘的果真狡猾!”

    “长此以往,难保殿下不会心软。”

    “必须得……”

    小黄门离得远,听不清两人的话。单看两人的表情,就让他生生打了个哆嗦。忙转过身,专心拔着石阶下的矮草,再不看偷看一眼。

    乾清宫中,弘治帝用过药,正翻阅奏疏。

    宁瑾捧上温水,小心道:“陛下,太医院又换了方子。”

    “恩。”

    弘治帝头也没抬,放下兵部的上言,看到礼部的奏请,不由得皱紧了眉。

    “陛下?”

    “无事。”

    合上奏疏,弘治帝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

    弘治帝虽不上朝,却是放心不下国事。精神好些便要挣扎起身,翻阅奏疏,处理朝政。

    重病不下第一线,堪称天子典范。然勤政的代价,却是病情每况愈下。

    苦撑半个月,内阁三位相公和六部尚书终于看不下去了。

    礼部尚书张昇奏请,言圣体违和,乞俯从臣下请,再宽限视朝之期。

    翻译过来:陛下,您都病成这个样,就别担心工作了。一切有臣,臣无法决断,还有太子殿下。

    这种情况下,御史言官都缩起脖子,再不说什么天子怠政,祸之将起。更不敢轻易刺激天子,弹劾朝臣的奏疏都少了许多。

    谁敢在这个时候找不自在,内阁三位相公就能收拾了他!

    在诏狱小住的杨瓒,自然随之泯然。斩衰殿试之事,再无人提及。

    朱厚照进殿问安,弘治帝犹剩一半奏疏没有看完。

    见到亲爹的病容,想起诏狱中同杨瓒的长谈,朱厚照眼圈发红,双拳紧握,一股闷火从胸中燃起,顷刻燎原。

    “儿臣拜见父皇。”

    “起来。”

    弘治帝放不笔,令宁瑾移来圆凳。

    “别站着,坐下,同朕说说话。”

    坐到弘治帝身边,朱厚照仍是面颊紧绷,怒容难掩。

    发现到儿子不对,弘治帝自然不能不问。

    “这是怎么了?”

    “父皇……”

    朱厚照犹豫片刻,终咬着牙,将杨瓒之言一一复述,说话时,怒气愈发明显。

    “父皇为国事殚精竭虑,日夜操劳,以致沉疴复起。这些蠹虫却是蒙面丧心,蝇营鼠窥,敛财无算,简直无耻之尤!儿臣恨不能将之尽除!”

    越说越怒,朱厚照握紧拳头,大有人在面前,必一脚踹飞的架势。

    弘治帝静静听着,干枯的面容多出些许生机,语气更是少有的欣慰。

    “吾儿长大了。”

    “父皇?”

    “为父甚慰。”

    弘治帝抬起手,宁瑾知机,立刻带着殿中伺候的中官宫人退到门外,留天家父子叙话。

    “朕先时给你的名单,可都记着?”

    “回父皇,儿臣都记着。”

    “可能处置?”

    “儿臣能!”

    “即便……是寿宁侯和建昌侯?”

    朱厚照瞪大眼,愣住了。

    “照儿,你要记住,为国之储君,必继天立极,命以亿兆之民。”

    弘治帝肃然神情,枯瘦的手按在朱厚照的肩上,沉声道:“为君者,当居天高而听卑,抚万民使之教。勤政爱民,信赏必罚。”

    弘治帝说得很慢,胸中像藏着风箱,轰隆隆作响。每说一句话,便要停顿许久,咳嗽数声。

    “儿臣受教。”

    “不以言罚,不以情纵。四近之臣,择以德行。夹辅之勋,论功封赏。逋慢之罪,恭行天罚。束身自重,不恣意随行。宗亲外戚逾越法度,当训以教化。如此,方可垂统国社,祭万年宗庙。”

    “是!”

    朱厚照躬身聆听,神情庄重。

    “主圣臣良,国稳民安。此八字,尔必牢记于心。”

    “儿臣遵旨。”

    盏中水已凉,朱厚照亲自执壶,换过茶盏。

    殿中不闻话声,唯有汩汩水流,沁入盏中,溢出杯沿。

    “日前四道敕令,你可看过?”

    “儿臣看过。”

    “可有计较?”

    “请父皇明训。”

    “宣府上下罪证确凿,如何处置,全交于你,朕不过问。若拿不定主意,可询内阁。”

    “是。”

    “开中法定当再行,盐引之事,亦可请教三位相公。”弘治帝点播过儿子,接着道,“杨瓒此人,年少有为,大才榱盘。其能藏巧于拙,藏锋于内,更是难得。”

    “父皇,杨编修同儿臣讲习经义,尤以《孝经》为重,儿臣多有所得。”朱厚照尝试说道。

    听出朱厚照拐弯抹角为杨瓒求情,弘治帝放下茶盏,难免有些好笑。

    儿子学会和老子玩心眼,不知该高兴还是狠拍一顿。

    “此事涉及太广,暂不宜轻动。待处置妥当,自会放他出来。”

    “谢父皇。”

    父子一番叙话,弘治帝疲惫更甚。

    服下的丹药越来越不顶用,太医院的方子怕也撑不了半日。

    趁着还有精神,弘治帝道出选妃之事,笑道:“由太后和太妃掌眼,朕也能放心。”

    “父皇,”朱厚照有些踟蹰,想问皇后,到底没能出口,“一切凭父皇做主。”

    “时辰不早,你且回去。”弘治帝放缓了口气,道,“你母后唤你,你便去看看。”

    “是。”

    “寿宁侯和建昌侯为人弹劾,如何处置,一直悬而未决。你母后若是提起,便说朕言,已着有司收回两人牙牌,令他二人在府中反省,无召不可进宫。”

    “儿臣明白。”

    朱厚照行礼,退出寝殿。

    行到门外,见着刘瑾谄媚的笑脸,不知为何,下意识觉得心烦。

    见太子殿下沉下表情,刘瑾心头一跳。

    半年时间不到,殿下的性子竟是变化这么大,越来越难以捉摸。先时还想着得回殿下恩宠,如今看来,怕是不那么容易。

    送走朱厚照,宁瑾返回内殿。

    扶安和陈宽站在廊下,想起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的刘瑾,同时皱眉。

    “回头给戴义递个话,”扶安道,“这个奴婢不能留。”

    陈宽点头,没有多言。

    弘治十八年五月戊子,天子允礼部奏请,命各衙门奏本直送内阁,非要事,不送乾清宫。

    同日,为太子选妃的消息从宫中传出。

    一时间沸沸扬扬,京城茶楼酒肆都在谈论。

    杨土听到几句,却没有打探的心思,每日里在诏狱外转悠,只想确定四郎是否安好。如杨瓒所料,狱卒拍着胸口担保,杨土仍是半信半疑。

    坐大牢,怎么可能不受罪!

    奈何守门的狱卒铁面无情,虽不会恶声恶气,但想进诏狱探监也是千难万难。太子隔几日便要驾临,牟指挥使亲自下令,无论是谁,一律不许探监。

    杨土只能继续在诏狱外守着,直等到杨瓒“刑满释放”那一天。

    弘治十八年五月己丑,朝廷下诏,停止婚娶,采选各地美女进京,充东宫妃嫔。

    为防内廷与朝堂勾结,洪武帝令儒臣修女诫,立纲陈纪,严令后妃嫔嫱不可干预政事。更定下规矩,凡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

    自永乐朝后,天家妃嫔多采选民间,四品以上的官家女,纵然才貌双全,温柔婉约,也不会入采选名额。

    五品以下的官员想送女进宫,也是困难重重。一句“进者不受”就卡死了门槛。

    朱厚照年少英俊,虽是爱玩些,到底没有如后世般的名声。弘治帝仁厚,虽下诏停民间嫁娶,却也言明:凡有亲者,不可采名。

    诏书先颁京城,旋即飞送各府州县。

    飞送的快马抵达宣府,恰好是端午节当日。

    彼时,大理寺复审的文书已达涿鹿县。如文吏所料,杨瓒无罪,告发他的闫二郎却要倒大霉。

    “民告官,流千里。”

    这些日子,闫二郎一直关在县衙,先时还盼着闫大郎来救,随着日子过去,连家中仆人都没见到,对杨瓒的恨意竟渐渐转到闫大郎身上,甚至连闫王氏一并恨上。整日里咒骂不休,状似疯魔一般。

    听他骂得不堪,隔壁囚室的人犯难免出口讥笑:“还是个读书人,就是这副熊样?呸!老子做贼还知道孝敬爹娘,这样的简直是天生狼心,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见闫二郎仍在骂,干脆撕开衣角堵住耳朵,好歹还能清净一会。

    “闫二郎,出来!”

    贼囚刚躺下,两名皂吏提着枷板铁链,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狱卒打开囚室,呼喝道:“闫氏子诬告今科探花,现已查证,依大明律,行十杖,流放千里。”

    早看闫二郎不顺眼的犯人登时来了精神,囚室中的闫二郎却是目瞠口哆,大惊失色。

    “我不信!”

    扑到皂吏身前,闫二郎满面狰狞,嘶声道:“那小畜生斩衰殿试,为何不判他?!我不服!该死的是他,是他!”

    一个皂吏狠狠踹在他的膝上,随手抓一块烂布,堵住闫二郎的嘴,并狱卒一起将他拖出大牢。

    “打完板子就要上路,我劝这位‘童生老爷’还是省点力气。路上晕过去,喂了豺狼虎豹,可就要到阎王殿前喊冤了。”

    “童生老爷”四个字说得尤为大声,牢房里哄笑一片。闫二郎被打板子时的情形,早成衙役皂吏私底下的笑料。

    闫二郎被拉出大牢行杖,当日流放。闫家也没能安稳,县衙二尹带着数名衙役,手持朝廷发下的官文,亲自踹开闫家大门。

    宣府事发,天子下令严查。

    参将李稽,副总兵白玉等都被押解进京,或移送刑部,或投入诏狱。

    若在平时,闫家买通县衙典史,改换正役,算不得大罪。然太子殿下正怒火熊熊,磨刀霍霍,同时也为做出些成绩让亲爹看看,能严办绝不轻纵,能砍头绝不流放。

    “闫氏私贿典史,害杨氏十余条人命,戕害不辜,恶盈衅满,二罪俱罚!闫棁斩首,闫氏子流刑千里,遇赦不赦。”

    二尹话落,衙役立时将闫大郎拿下,闫王氏想要撒泼,被一刀鞘拍在脸上,牙齿松脱,随着半口血一起喷了出来。

    闫大郎还要挣扎,言其有功名在身,不可轻辱。

    二尹冷笑道:“大令已具言府学,学中教授不耻汝行,上奏朝廷,革汝功名,流放独石。家中女眷充功臣为奴。家人仆妇另行发卖。”

    闫大郎委顿于地,面若死灰。

    曾嚣张一时的闫家,破门只在旦夕。

    与此同时,京师的闫桓父子也是胆战心惊。

    闫璟在殿试中大受打击,名落三甲,三年不用,险些一蹶不振。

    闫桓每日到都察院点卯,面上力持镇定,心中却是疑神疑鬼,总觉得同僚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一段时间下来,气色不比闫璟好上多少。

    得知杨瓒被告,大理寺未做处置,其后人进了诏狱,至今没有半点消息,闫桓未觉分毫舒畅,反而心惊肉跳。

    回府说于闫璟,后者沉默许久,终道:“父亲,上疏乞致仕吧。”

    “什么?”

    “若天子允了,父亲尚能回乡安老。若是不允……”

    闫璟的话没有说完,展眼看向窗外几株桃木,神情间,再不见半点意气风发。

    花期将尽,桃雨纷落。

    残红遍地,一片冷清寂寞。

    第三十五章 顾千户的人情

    大理寺雷厉风行,闫家父子三人斩的斩,流放的流放,都没落得好下场。被闫父买通的刘典史同样没能求得轻判,自诏狱移送刑部大牢,只等秋后问斩。

    “与罪人同父者,充军戍边。五服之内者,三代不许科考”

    官文下发,刘氏族中一片凄风苦雨,被充军的人家破口大骂,骂刘典史不得好死,下辈子投个畜生胎,再被千刀万剐。

    “刘氏女何在?”

    点过户籍,族中之人皆在,唯独不见刘红踪迹。

    “红姐儿原在舅家。”

    一个五服之外的刘氏族人上前回话,道:“前些时日,听说舅家不慈,将她赶出门。其后便不知所踪。”

    在多数刘氏族人看来,一个弱女,年不及笄,身边只有一个小丫头,这些日子不见,八成是遇到强人,没了性命。要么就是遇到拐子,纵保住命,下场也未必会好。

    “不见踪影?”

    办事的衙差顿时皱眉,接连询问多人,确定不是族中将其藏匿,再提闫王氏,却听得一阵含糊大骂,骂刘氏女是个扫把星,狐狸精,不得好死。

    “押下去!”

    衙差听得厌烦,寻不到刘氏女的踪迹,实在没法交差。

    若说是死了,死因为何,尸首在哪里?若是被人拐了,拐子又是哪个,拐带到了哪里?

    换做平时,实在没办法,寻个无名尸首也能交差。可此案是皇太子亲自过问,被查出来,事可不能善了。

    没奈何,只能如实禀报京中来的大理寺寺正。

    “真不见了?”

    “小的不敢瞒骗上官。”

    寺正举棋不定,衙差烦天恼地,忽有一名随行的皂吏走过来,低声道:“老爷,牢里那个闫大郎知道刘氏女的去处。”

    “他知道?”

    “是。”

    “可是诳言?”

    “小的打眼瞅着,不像有假。小的还听说,那刘氏女离开舅家之前,似乎做了什么事,坑了闫家。现如今,那对母子都对她恨之入骨,应不会为其遮掩。”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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