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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2节

    帝师 作者:来自远方

    第22节

    朱厚照本欲牵来马匹,再用几支火铳,被杨瓒竭力阻止。

    “殿下,宫中不宜马嘶枪鸣。”

    这时的火铳,射程不远,声响却大,每发一弹都会黑烟弥漫。

    乾清宫有马声尚可遮掩,传出火铳声,腾起大片黑烟,必会惊动内阁。太子殿下刚刚改变的形象,怕又会跌落谷底。

    “不宜?”朱厚照皱眉,“但太宗皇帝布阵,必有火铳骑兵。”

    “殿下,臣观此番演武实是有些仓促。不若先行步军阵法,骑兵火铳他日再论?”

    “这……”

    “再者,”杨瓒大胆指着皮卷上的骑兵阵,道,“臣观阵中骑兵多重器在手,若要演武,需得兵仗局另造。”

    看看兵图,再看看中官手里的棍棒,朱厚照到底点了点头。

    于是,谷大用和高凤擂鼓,朱厚照亲执令旗,按照兵图注明,六十名中官分成两队,手持长棍刀鞘在庭中展开拼杀。

    刚一开打,杨瓒就发现不对。

    “交战”双方的确用足全力,刀鞘舞得虎虎生风,长棍都折断数根,却不闻一声惨呼。被打倒在地,也是咬牙硬撑,死活不敢出声。打到后来,兵器不趁手,竟是翻滚在地,你抓我挠。

    这样的场景,不只杨瓒觉得奇怪,朱厚照也是眉间紧皱,当即令双方停下,脸色有些难看。

    “殿下?”

    “罢,让他们都下去。”

    一把扔掉令旗,朱厚照转身就走。

    庭中宦官皆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喘。大家伙都是拼了死力,为何殿下还不满意?

    张永和谷大用互相看看,只得令众人散去,并让小黄门备好伤药,请来医士,为伤重者诊治。

    回到暖阁,朱厚照坐着不发一言。演武没达到预期,丢了面子,只能和自己生闷气。

    杨瓒行到暖阁内,半句不提演武之事,开口道:“殿下可熟知刘青田?”

    “圣祖高皇帝时的诚意伯?”

    “正是。”杨瓒道,“诚意伯著《百战奇略》,其中有载,凡用兵之道,以计为首。料敌先机,然后出兵,无有不胜。”

    “孤……”朱厚照有些脸红,“孤刚读《孙子》。”

    也就是说,在庭中和杨瓒讲的典故也是临时抱佛脚,刚刚学到。

    “殿下,臣是书生,虽读过兵书,却并非知兵之人。”杨瓒继续道,“殿下如欲详解兵法,观布阵演武,京卫武学方是首选。”

    照搬太宗皇帝阵法,以宦官演武,本就不切实际。

    与其在宫中偷偷摸摸,不如大方召唤京卫武学训导,令学中武臣子弟演习。

    一则,太子问京卫武学,名正言顺,不至令言官上疏,二则,学中子弟多出自将官之家,观其态便可知京卫战力,无需在朝堂上抓住兵部尚书问来问去。

    “此议甚好!”

    朱厚照很是爽快,郁气一扫而空。

    杨瓒终于松了口气,被朱厚照留饭,未时中方离开乾清宫。

    行到奉天门,恰好遇到轮值的顾卿。

    见到一身素服,手按刀柄的顾千户,忆起前番人情,杨瓒主动拱手见礼。

    “千户多番相助,下官铭感在心。”

    顾卿颔首,道:“杨侍读诚心致谢,在下不好推辞。”

    杨瓒眨眼。

    “杨侍读应在下一诺,如何?”

    杨瓒继续眨眼。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按照常理,不是该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顾千户挑眉,确切告知杨探花,人情必须要还。施恩不求报,不是锦衣卫的作风。

    “下官……应下。”

    四个字出口,杨瓒忽然有种错觉,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卖了。

    看看满意转身的顾千户,拧眉挠挠下巴,错觉吧?

    第四十六章 少帝

    太原,晋王府

    鞑靼叩边宣府,间袭大同,太原各卫所边堡将兵多经战阵,知其来者不善,无不昼警夕惕。临近大同及草原的边堡,更是放出夜不收日夜巡逻,几乎是鞍不离马背,甲不离将身。

    得快马飞送消息,晋王不只掌握敌情,连大同、宣府的布防情况也摸得一清二楚。

    城内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锦衣卫的眼睛。

    借搜寻犯官家眷之名,自京来的缇骑和驻扎太原的镇抚使几番上门。

    晋王不露面,王府左、右长史却是疲于应对。更担心人员往来频繁,稍不留神就被锦衣卫扎下探子,每日都是如临深谷,不敢稍有大意。

    若仅是为抓捕犯官家眷,长史并不担心。

    王府采买歌女舞女的事,太原大同宣府三地皆知。纵使人当真藏在王府,也不打紧,尽可推到牙婆和当地县衙身上。

    县衙户籍和路引管理不严,牙婆利字当头,被人钻了空子,同晋王府何干?

    怕只怕锦衣卫另有打算,以此为借口,刺探王府情报。

    不能明着赶人,只能加倍小心。

    可日防夜防,总有疏漏的时候。

    连日以来,非但王府长史警惕焦躁,府内的中官和宫人都是万分小心,见到锦衣纱帽绣春刀,恨不能脚下生风,瞬间跑走。

    这日,锦衣卫尚未上门,府内突起一阵喧哗。

    “吕长史,不好了!”

    一名吏目满脸惊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更说得断断续续。

    “何事不好?”长史皱眉。

    “死、死人了!”

    吏目靠在门框,嘴唇都在打颤。

    换做平时,死上一两奴婢根本算不上大事。王府后厢的柴房,哪年不抬出几具尸首。可在当下,鞑靼叩边,锦衣卫上门,突然死了人,绝无法轻易揭过。

    若是锦衣卫借题发挥……

    听完吏目讲述,想到种种可能,吕长史的神情顿时变得严峻。

    “西门?”

    “对!”吏目脸色惨白,道,“今早有奴婢到井台取水,隐约见着下边有东西,捞上来,当时就吓晕了两个。”

    见吕长史不说话,吏目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身上穿着西苑歌女的彩裙,脸上似被锐器划过,泡得不成样子。找乐工认过,的确是今年新买进府的。平日里少言寡语,极少同人来往,战战兢兢,总像是怕着什么。”

    吕长史沉吟片刻,道:“可知晓她进府前的身份?”

    “户籍上写着保安州涿鹿县,姓刘。按照生辰算,今年刚好十四。余下皆是不知。”

    这就对得上了。

    吕长史点点头,道:“你且附耳过来。”

    吏目壮着胆子上前,听吕长史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先是一惊,旋即用力点了点头。

    “长史放心,小的这就去找人,一定办得妥当!”

    当下,吕长史满意挥手,吏目匆匆离开。

    到了西门,吏目吩咐人安置好打捞上的尸身,又唤来乐工和西苑的歌女详细询问,随后带着几名家仆寻到后厢柴屋。

    “刘良女!”

    柴屋门大开,两名皂衣家仆涌入,手持短棍立在院中,大声呼喝。

    正在院中洗衣的粗使奴婢被吓得脸色惨白,蜷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家仆再唤,靠墙角的一个身影才慢慢站起身。

    灰色的粗布衫裙空荡荡挂在身上,腰间系着一条麻带,勒出细瘦的线条,更显得羸弱不堪。

    “你就是刘良女?”吏目皱眉。

    “奴婢、奴婢就是。”

    声音很低,带着些沙哑。

    脸半垂着,依稀能看出几分秀美,却因涂满黑灰惹人厌恶。头发亦是乱糟糟,只有粗布随便一裹,十分姿色也只剩下一分。

    吏目走近,瞬间被一股刺鼻的味道逼退。

    捂着口鼻,嫌弃的上下打量。

    刘良女似羞窘不堪,双手紧紧攥着,衣袖卷起,能看到通红的手背和变粗的指节。

    “你可认字?”

    刘良女摇头。

    吏目早有预料,又道:“你进府时,是和出身涿鹿的刘氏女同车?”

    刘良女点头。

    “你可知道她叫什么?”

    “奴婢……”

    见她支吾,吏目不耐,忽的提高声音:“说!”

    似受到惊吓,刘良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道出:“奴婢真的不知道,只晓得她姓刘,小名是红姐儿还是荷姐儿,奴婢实在记不清。”

    “红姐儿?”

    刘良女哽咽点头。

    家人没再多问,当即转身离开。

    刘良女伏在地上,双手紧握,衣袖垂下,藏起划破的掌心和断裂的指甲。

    接连询问数名出身保安州的歌女,并无多少出入,吏目确定,这名刘氏女就是锦衣卫要捉拿的犯官家眷。

    为何死了?

    明摆着,锦衣卫连番上门,心里有鬼,吓破了胆子,自尽身亡。

    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西苑里的那点事用得着解释?歌女和舞女拼着命只为见王爷一面。吵几句撕扯一场,以致结下仇怨,半点不稀奇。别说划伤脸,早年出人命的时候也不少。

    锦衣卫百户见到用麻布裹着的尸体,看到王府长史递上的户籍,又核对过几名歌女的供词,目光微闪,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

    “犯官家眷既已拿到,暂且告辞!”

    连日搜寻王府,目的已经达到。为免晋王狗急跳墙,暂且松一松绳子,等鞑靼退走再做打算。

    缇骑没有离开太原,却不再三天两头登门,王府上下均松了口气。

    吕长史出面上报晋王,“供出”刘氏女的歌女舞女尽皆有功,西苑着实热闹了两日。

    借此良机,刘良女终于离开柴屋,重新回到西苑。

    人回来了,却不再是学歌练舞,沦落为在院中洒扫的奴婢。

    昔日不如她的少女,见她面色黑黄,双手粗糙,皆是掩唇嘲笑,眼中带着讥讽。刘良女则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像是木头人一般。没过多久,众女就失去兴趣。

    只在夜深人静时,刘良女独居陋室,借助月光练习之前所学。

    出卖她的奴婢,代她死了,也算是便宜。害她的乐工,宫人,乃至王妃,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在那之前,她必须等待机会。

    只要能见王爷一面,只要一面!

    除下宽大的布裙,抹去脸上的黑灰,莲步轻移,柳腰款摆,不看带着伤痕的双手,唯见眼波流转,艳色更胜往昔。

    栖在树上的夜枭展开双翼,旋扑而下,瞬间捕获盯准的猎物,撕碎下腹。

    弘治十八年六月壬寅,皇城内外鼓乐齐鸣。

    遵大行皇帝遗诏,皇太子朱厚照继皇帝位。

    钦天监设定时鼓,柱香燃起,英国公张懋告天地,新宁伯谭祐告宗庙,惠安伯张伟告社稷。

    司设监等衙门清扫三大殿,设御座于华盖殿,设宝座于奉天殿。朱厚照仍孝服素冠,出庙街门,至宗庙告先祖,行四拜礼。

    二鼓之后,礼官唱祝。

    朱厚照沿原路返回,至奉天殿偏殿除孝服,具衮服冕冠,登正殿丹陛,五拜三叩头,祭拜上天。其后,御驾先诣奉先殿,再临奉慈殿,告孝肃太皇太后、大行皇帝几筵。

    丹陛下,文武分左右两班,就次行礼。

    拜过弘治帝牌位,朱厚照一身山川日月衮服,十二旒冕冠,脊背挺直,表情肃然,自殿中行出。

    群臣五拜三叩首,山呼万岁。

    杨瓒立在文官之列,官服外仍罩素服,随百官一同下拜。

    青烟袅袅盘升,礼官唱声悠长。

    金瓦红墙,盘龙飞凤,瑞兽坐吼,映着高悬的金轮,合着悠扬的古韵,似铺开一幅亘古不变的画卷。

    “拜!”

    杨瓒微合双眸,掌心覆上青砖,凉意沁入骨髓。

    冥冥中,他已彻底融入这个古老王朝,成为历史中不可抹去的一页。

    礼成,朱厚照摆天子仪仗,先至两宫拜礼,其后行至华盖殿,教坊司设韶乐,却悬而不作,只鸣鼓声。

    近午时,鸿胪寺设宝案于奉天殿东,从殿内至承天门,锦衣卫端然肃立,分两侧设云盘云盖,其上色彩鲜明,盘龙火珠昭然。

    第四鼓,文武百官除素袍,各具朝服入丹墀候旨。

    少顷,有蟒服中官自华盖殿行出,宣读上谕:“传天子谕,免贺!”

    “请陛下奉朝!”

    以内阁三人为首,群臣下拜,恭请天子升殿。

    五拜之后,鼓声渐歇,云舆至华盖殿行出。

    锦衣卫鸣鞭,鸿胪寺卿亲奉赞礼。

    朱厚照下舆,沿御道登丹陛,临奉天殿宝座。

    “礼!”

    礼官高唱,群臣再拜。

    之后,当有翰林院官捧诏授礼,由正殿左门出,经午门,至承天门宣读。

    这份荣耀本该属于两位翰林学士。再不济,也该是资格老的侍读侍讲。杨瓒无论如何想不到,授礼之前,竟有中官自殿中行出,宣他捧诏。

    “陛下旨意,杨侍读莫要耽搁。”

    大典中途,不可出半点差错。纵然是心中没底,杨瓒也只得按下,端正衣冠,随中官进殿奉诏。

    朱厚照高踞龙椅,杨瓒立在丹陛之下,仿佛又回到殿试当日。

    用力咬住腮帮,瞬间的刺痛唤回神智。行礼之后,杨瓒手捧诏书,仍自左门出,步履如飞,赶至午门。

    早有锦衣卫候在门前。顾卿为首,一身飞鱼服,腰束玉带,冠镶金边,手按绣春刀,轩轩韶举,英英玉立。

    两人当面,均未出言。

    顾卿侧身,引杨瓒至云盖中,数名锦衣卫分立两侧,直往承天门。

    城门大开,下方人头涌动。

    在城头立定,杨瓒展开黄绢,下意识清了清嗓子,引来顾卿不经意一瞥。

    镇定心神,默念几句“淡定”,杨瓒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子初嗣大宝,系万民伏望,以国事为忧,宗社为重……遵大行皇帝遗诏,颁宽恤诸事。”

    “弘治十八年前灾伤地方,流民自归原籍,免责,济以子粮,发还田地。”

    “弘治十六年前各处积欠税粮,酌情宽免。逃亡工匠役夫自首免罪。”

    “藩王及镇守太监贡献方物扰军劳民,除旧例外尽数停止。”

    “帝陵之余,京城不急工程悉停。”

    读到此处,诏书方才过半。

    余下更有洋洋洒洒百余言,涉及冗食裁减,庄田税粮减免,南北水路重开,啸聚盗匪自首轻查等等。

    念到最后,杨瓒嗓子发干,眼前隐隐有金光闪烁。

    想起能连续宣读上千言,半点不错气息的宁瑾扶安等人,不由得心生佩服。

    看来,无论做哪个行业,都必须有超出常人的本事。于天子近身伺候的宦官而言,察言观色之外,肺活量一定要高。

    “念先帝遗志,诏及万民,大赦天下!”

    诏书念完,杨瓒脸色发白。

    阳光渐烈,头竟有些发晕。

    退下城头时,险些绊到石阶。被顾卿扶住上臂,方才站稳。

    “多谢。”

    手捧诏书,出不得丁点差错。这一脚跌实了,受伤与否两论,怕又要住进诏狱。

    杨瓒真心诚意道谢,顾卿点点头,仍是没有说话。

    沿原路返回奉天殿,杨瓒至丹陛行礼,诏书奉于宝案,退回文官队列。

    “礼!”

    礼官三唱,群臣五拜三叩首,柱香燃尽,至此,登基大典正式宣告结束。

    二十七日未过,宫中尚未除服。

    当夜,新帝并且设宴,只依照旧例,按文武官员品级分别赏赐金银布帛。

    杨瓒身兼翰林侍读和詹事府左谕德,领到的赏赐是双份。送赏的中官是个生面孔,却是满脸笑容,带着几分亲近。

    “咱家丘聚。”

    送到杨瓒家里的不只有定例,更有朱厚照着人从内府翻出的一座珊瑚树,一斛珍珠,两匹薄如蝉翼的青绸。

    “陛下口谕,贺杨侍读乔迁。”

    “臣谢陛下隆恩!”

    送走丘聚,杨瓒站在正厅,看着摊开在听厅中的五六只木箱,无比认真的考量,是否应该在家里挖个地洞,或是建个秘密库房?

    不提金银绸缎,仅那座半人高的珊瑚树,有龙眼大的珍珠,已经是价值连城。八成还是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得来,换算成金银,能装满多少只木箱,杨瓒想都不敢想。

    厨娘和门房都在厅外,杨土蹲在珊瑚树旁,看着镶嵌在底座上的十几枚宝石,眼睛瞪圆,嘴巴大张,许久不动一下,似已魂飞天外。

    “杨土。”

    杨瓒叫了一声,杨土没反应。又叫一声,还是没反应。

    无奈走到珊瑚树旁,手在杨土面前挥了挥,后者才乍然惊醒,看着杨瓒,脸色涨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先把箱子合上。”

    主仆两人一起动手,合上箱盖,挂上铜锁,满室珠光宝气不再,狂跳的心落回远处,发热的大脑终于冷静下来。

    “四郎,得找几个护院。”

    杨土郑重提议,杨瓒就势点头。

    箱子太沉,两人抬不动,只等暂时留在正厅。

    劳累一天,杨瓒早早回房歇息。杨土不放心,搬着铺盖睡在正厅。见劝说无用,杨瓒只得叮嘱他多铺两层被,免得着凉。

    “四郎放心,我省得。”

    一夜无话。

    翌日,天子正式上朝。

    杨瓒早早起身,换上官服官帽,挂上牙牌,带上金尺,胡乱用了半碗清粥,便走出府门。

    天仍有些暗,路上行人不多。

    距离宫城渐近,方有了人声。

    文官乘轿,武官骑马。如杨瓒这样的从五品,依旧只能步行。

    奉天门前,锦衣卫和羽林卫正巧轮值,杨瓒递出牙牌,四下里看看,没见到顾卿,穿着青色武官服的钱宁却迎上前来。

    杨瓒对他毫无眼缘,寒暄两句,便不再多言。

    少时,奉天门大开,百官朝觐。

    杨瓒随众人一并过金水桥,过奉天门,候在丹樨内。

    从日早到日中,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始终未听到锦衣卫的响鞭,更没见朱厚照露面。

    临到午时,方才有一个中官匆匆赶来,宣今日罢朝。

    内阁不语,六部哗然。满朝文武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

    登基伊始,便罢朝怠工,这位少年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先前的诚心改过,信誓旦旦,都是装的不成?

    杨瓒也觉得奇怪,由朱厚照近日表现来看,不该会是这样。哪怕故态复萌,也不该这么快。

    那是又犯熊了?

    到底什么原因,总该有个说法。

    群臣散去,内阁三位相公同六部九卿皆是忧心忡忡。

    杨瓒没有随众人一起离开,怀揣金尺,举起牙牌,直接前往乾清宫觐见。

    到了地方,不等请见,耳边便传来一声巨响。

    张永从殿内奔出,见到杨瓒,当即如见到救星,顾不得行礼,连声道:“杨侍读,快随咱家来,可不得了了!”

    杨瓒挑眉,怎么着,这真是又犯熊了?

    当即不多言,随张永走进殿内。

    行到东暖阁前,只见数只玉瓶碎裂在地,鲜红色的丹药四处滚落。

    一鼎香炉砸在地上,五六个道士僧人跪在廊下,其中一人额头染血,已昏迷不醒。

    两粒丹药滚到脚边,杨瓒弯腰捡起,诡异的香气和辛辣味直冲脑海。

    看向愤然作色,直眉怒目的朱厚照,杨瓒不由得眉心微拧。

    第四十七章 无奈的杨侍读

    杨瓒愣神的时间,朱厚照怒火更炽,随手又抓起一只石砚,狠狠砸向跪在地上的僧人和道士。

    “尔等该死!”

    石砚挟着风声砸下,一名僧人惨呼着倒地,额头直接被开了口子,鲜血汩汩直冒,顷刻染红僧袍。

    余下几人面现惧色,汗洽股栗,抖得比先时更加厉害。

    “陛下!”

    “陛下息怒!”

    见朱厚照又抓起一方镇纸,谷大用和丘聚连忙上前,不是为僧道求情,只担心朱厚照气坏身子。

    这些僧道心怀不轨,冒以“仙药”为名,向陛下进上红丹,其行之恶,千刀万剐都不为过。然大行皇帝丧期未过,陛下衰服未除,乾清宫见血已是不祥,闹出人命更是非同小可,传入前朝,恐将难以收拾。

    张永和谷大用壮着胆子拦下朱厚照,拼命向杨瓒使这眼色。

    杨侍读,救命啊!

    知道情况紧急,不能继续保持沉默,杨瓒上前两步,躬身下拜,道:“臣翰林院侍读杨瓒拜见陛下。”

    听到声音,朱厚照抬起头,表情中闪过一抹惊讶。

    “杨侍读为何至此?”

    “陛下今日未上早朝。”杨瓒毫不废话,单刀直入。

    “这……”朱厚照抓着镇纸,颇有些尴尬。

    在弘治帝神位前,朱厚照立志要做一个明君。言犹在耳,隔日便自顾食言,出尔反尔,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朝堂诸公皆忧心不已。”杨瓒继续道,“臣担心陛下,故斗胆奉先帝御赐牙牌金尺,无召觐见,还请陛下赎罪。”

    话落,目光定在朱厚照的手上。

    牙牌,金尺?

    朱厚照咽了口口水,下意识放下镇纸。

    刘瑾被抽得凄惨,至今仍满脸青肿。不只张永谷大用等警钟长鸣,时刻自省,朱厚照事后回想,也是历历在目,颈后发凉。

    “孤……朕是被这些妖人气的!”

    唤杨瓒起身,指着跪在地上的几人,朱厚照怒火又起,到底没控制住脾气,抓起镇纸砸了下去。

    这次没伤人,却直接吓昏两个。

    “这些妖人害了父皇!见朕年幼,以为朕好欺,又想来害朕!”

    猛然甩袖,朱厚照黑着脸走回暖阁,仍是怒气难平。任由那几个僧道跪在庭中,跪死算是便宜!

    “陛下,可是这些丹药?”

    杨瓒跟进暖阁,谢过赐座,摊开五指,掌心赫然躺着两粒血红的丹丸。

    “是!”

    盯着两粒丹药,朱厚照怒容满面,牙关紧咬。

    “这些妖人谎话连篇,胆大包天,朕恨不能将其全部凌迟!”

    收回手,杨瓒叹息一声。

    “此事,陛下是如何得知?”

    “孤……朕早先便有觉察。”

    沉默片刻,朱厚照面上闪过戚色,低声道:“父皇久病不起,太医院束手无策。可每次朕请安,父皇的气色都很好。朕觉得奇怪,父皇只说见到朕便觉得舒畅,气色自然就好……”

    话到中途,朱厚照已是语带哽咽。

    “朕后悔……有前朝之事,朕早该想到……朕后悔!”

    朱厚照再说不下去,坐在椅上,当场哭了起来。哭声中带着无尽的懊悔和悲伤,锥心泣血。

    “朕要杀了他们,一定要杀了他们!朕要将害父皇的人一个个找出来,千刀万剐!”

    杨瓒没有出声。

    他几乎可以肯定,朱厚照话中的“他们”,绝不只几个僧人道士。

    唏嘘之后,杨瓒开始皱眉。

    处置僧人道士也好,追究背后之人也罢,愤怒悲伤都可以理解,却不是随意罢朝的理由。

    登基第二天就不上朝,满朝文武的反应,杨瓒都看在眼里,忧心更甚往日。

    无论如何,必须劝服朱厚照,想算账不是问题,早朝必须上。不能再予群臣留下“任性”,“怠政”的印象。

    一味率性而为,不顾后果,无论本意为何,都难为朝臣理解,他今后的路定会越来越难走。甚者,早晚有一天,会同内阁六部产生更大的争执,发展成不可调解的矛盾。

    纵然改过,也只能是一个结果,江心补漏,为时已晚。

    “陛下,此事可交由锦衣卫和东厂详查。”

    弘治帝服用丹药之事,阁臣和六部九卿怕都知晓。然要处置这些人,却不能通过刑部大理寺。

    自秦皇汉武,丹药就同求仙脱不开关系。

    经有有心的人口,世人不会想天子病入膏肓,服用丹药只为拖延时日。多会以为天子聚集僧道炼制丹药,是求仙问道,沉迷于“长生不老”。到头来,必将损伤一世英名。

    杨瓒能想到这点,朱厚照自然也能想到。

    “此事不宜交由前朝,东厂锦衣卫,朕也用得不顺心。”朱厚照道,“朕欲将此事交给杨侍读。”

    “臣?”杨瓒愕然。

    “朕只信得过杨侍读。”

    朱厚照沉下表情,道:“张伴伴,你们先下去。”

    “奴婢遵命。”

    张永弯腰领命,暖阁内的中官和宫人陆续退出。

    暖阁门关上,朱厚照方才开口:“这些妖人害了父皇,又胆敢向朕进献丹药,定是图谋不轨!”

    擦掉眼泪,眼圈仍是通红,朱厚照的声音更显沙哑,“朕起初没察觉异状,是锦衣卫查到密信,又有父皇身边的宁大伴给朕提醒,才知晓个中端的。事涉多名宗室藩王,朕的两个舅舅竟也牵连其中!”

    新仇旧恨叠加到一处,朱厚照切齿咬牙,恨不能将主谋之人揪出,生啖其肉。

    “不管是谁,朕都要下其诏狱,治其死罪!”

    杨瓒沉默了。

    寿宁侯和建昌侯的姐夫是皇帝,外甥是皇太子,有做皇后的亲姐罩着,已享尽世间荣华。除非要谋朝篡位,否则不会不晓得,弘治帝活着,他们的日子才会好过。

    然朱厚照信誓旦旦,两人怕真的脱不开干系。

    最大的可能,是利欲熏心,聚敛无厌,被人以钱财打动。

    如有人以为钱财珍宝利诱,加以媚言游说,捧得这对兄弟不知今夕是何夕,向宫中推荐几个僧道,不过顺手而为。

    想到这里,杨瓒不禁一顿。

    此事,张太后是否知情?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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