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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3节

    帝师 作者:来自远方

    第23节

    太后不会有害先帝之心,却很容易被张氏兄弟利用,为两人大开方便之门,无心铸下大错。

    心头发颤,耳激嗡鸣,冷汗缓缓自鬓角淌下,杨瓒不敢深想,却不能不想。

    “臣……”

    “臣”字出口,杨瓒喉咙发干,嗓子里像堵住一块石头,进退两难。

    推拒吗?

    天子之命,岂容违背。

    然事涉藩王外戚,哪怕手握御赐金尺,也将千难万险。最坏的打算,活不到明年今日。

    “杨侍读?”

    “臣……领命!”

    左思右想,杨瓒终是起身,郑重下拜。

    他终于发现,被天家父子“信任”,绝非百分百的好事。太子殿下的礼,当真不是那么好受。

    弘治帝临终的举动,怕也大有深意。

    难不成是做爹的发现儿子会坑人,才提前打好预防针?

    杨瓒摇摇头,事到如今,哪怕知道弘治帝为了儿子,早早挖坑给他跳,也只能硬着头皮,闭着眼睛跳下去。

    “臣以为,此事牵连甚广,如要详查,恐遇多方阻力。”杨瓒道,“臣请陛下赐一道手谕,许臣办事期间,行事皆可便宜。宗室功臣不可妄加干预,否则以同谋论罪!”

    既然要查,便一查到底,查出个子丑寅卯。

    与其高举轻放,虎头蛇尾,两面不讨好,不如铁面无私,严查到底,直至刨出根基。

    杨瓒知道,此事查到后来,必将遭遇反扑,根本无法全身而退。但他没有选择,如果不领命,朱厚照那关就过不去。

    两相比较,只能下定决心,坚定站在少年天子一边。

    毕竟,以朱厚照的性格,认准了谁,绝对会一门心思的对谁好。查了或许会遇到麻烦,不查,失去朱厚照的信任,麻烦只能来得更快。

    杨瓒想乐观一些,事情或许没那么糟糕。可默念几次,心中依然只剩下一个念头:坑人啊,当真坑人!

    朱厚照则是真心高兴,当即写下手谕,盖上宝印,其后取出三封书信,一并交予杨瓒。

    “这些都是从寿宁侯家中搜出。”朱厚照道,“锦衣卫北镇抚司呈上。”

    信封盖有宁王府和晋王府长史印,内容看似没什么出奇,却几次提到“丹药”和“真人”。

    越看,杨瓒表情越是严峻。

    证据确凿,难怪朱厚照想杀人。

    “陛下,臣必详查!”

    “朕信杨先生。”

    什么人能被天子称呼“先生”?必须是刘健李东阳谢迁这等级别。退一万不,也该如刘机杨廷和一般,曾在东宫为太子讲学,做过太子的老师。

    一个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何德何能有此殊荣?落在御史言官眼中,必成罪状。

    杨瓒打了个激灵,当即便要开口。朱厚照压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手谕写好,又令张永取来黄绢,大笔一挥,宝印一盖,直接授予杨瓒调动千户之下锦衣卫的权利。

    这且不算,想到杨瓒品级不高,一时之间也不好再升他的官位,朱厚照灵机一动,赐给杨侍读一件麒麟服,一条金带。

    杨瓒傻眼。

    事情发展太快,快得根本来不及反应。

    “臣……”

    “杨侍读可是不喜麒麟服?”

    见杨瓒表情迟疑,语带犹豫,朱厚照心生误会,干脆利落,麒麟服直接换成飞鱼服,金带换成花犀带。

    手捧诏谕,杨瓒没有半点喜意,只想痛哭一场。

    得天子赐服,满朝之上,唯有内阁三位相公和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有此殊荣。

    这哪里是将他放在火上烤,分明是直接扔到火山口,稍不注意便会尸骨无存。

    无奈归无奈,事已至此,杨瓒只能领赏谢恩。同时下定决心,回去就把衣服和腰带藏好,非必要绝不穿上身。

    “陛下,欲详查此事,凡有牵涉的僧道均要问话。臣不谙此道,可向僧录司和道录司点出名单,交由诏狱提审。”

    “可。”

    朱厚照点头。

    宫中的道士僧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拿下押入诏狱。无辜者早晚会放还。凡有牵涉其中,经过锦衣卫的手段,藏得再深也会被挖出来。

    待谷大用和丘聚分头去传达旨意,杨瓒想起来时目的,试着开口劝道:“陛下承先帝遗诏,初登大宝,理当勤政。”

    朱厚照不说话。

    “陛下纯孝,心系先帝。然北疆战事未平,西南叛乱又起,盐引之事未尽,边军粮饷空虚。诸如此等,纵有内阁六部,仍需陛下圣断。”

    “朕,朕知道。”朱厚照满脸通红,“杨侍读诚意直言,朕都听着。朕明日一定上朝。”

    “再有……”

    还有?

    朱厚照瞪眼。

    他都答应上朝了,还要怎样?

    杨瓒故作不知,继续道:“先时陛下欲苦读兵书,效太宗皇帝战阵演武。下月正逢京卫武学操演,另有神机营、三千营、五军营习操,臣闻兵部正商讨上请检阅之事。”

    京卫操演?神机营、三千营、五军营?

    朱厚照顿时双眼发亮。

    杨瓒故意顿了顿,才接着道:“陛下如继续随意罢朝,内阁六部徒增忧心,此事恐要延后。”

    “朕上朝!”

    单言政务,朱厚照必定头疼。换成兵事,立刻兴致高昂。

    “朕明日一定上朝!”朱厚照站起身,兴奋的搓着双手,在御案前走来走去,“神机营和三千营操演,朕早就想看,父皇一直不许!”

    完全压抑不住喜悦,朱厚照忽然停下脚步,迫不及待道:“不,不必等到明日,朕今日就上朝!”

    “陛下,早朝已过。”

    “朕仿效父皇,升殿午朝!”

    “……”

    杨瓒默默低头,用力捏着额角。

    这位少年天子,当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朱厚照雷厉风行,想到就做。当即遣中官至内阁和各衙门传旨,今日午朝!

    面对这样的天子,杨瓒除了头疼,唯有头疼。

    见到传旨的中官,听到今日要升殿午朝,三位阁老和六部尚书都是愣在当场,半天回不过神。

    这不当不正的,午朝?

    饶是老成练达,八风不动的李东阳,也面现讶然,拿倒奏疏,眉毛险些飞入额际。

    “陛下要升殿午朝?”

    谢迁不确定,又问一次。

    中官点头,道:“未时中,请三位相公至奉天殿。”

    谢迁沉默,李东阳放下奏疏,同刘健交换过眼色,心中浮现出同样的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给他们一个解释?

    无论满朝文武怎么想,午朝之上,朱厚照劲头极高,精神极好,无论北疆军事还是西南叛乱,都是当殿拍板,要粮食给粮,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户部库银不丰,可自内库取。”朱厚照朗声道,“先皇以内库赈军饷,济灾伤。朕承先皇遗志,欲仿效而行。”

    “陛下圣明!”

    朱厚照此举,大大出乎众人预料。

    群臣都开始拿不准,这位少帝究竟是任性的昏君,还是不世出的英主?

    然有以上表现,朱厚照提出要亲阅京卫十二营演武,群臣都没有反对。

    “陛下勤政,实乃万民之福!”

    君臣相得,午朝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结束。

    朱厚照达成心愿,心满意足。

    朝臣连番经历过天子的任性悔改,再任性再悔改,疑惑难解,脚步均有些发飘。

    无人敢肯定,明天又会是什么情形。

    杨瓒随众人离开奉天殿,踏上金水桥,忽听身后有人唤他。

    “杨侍读且慢一步。”

    转过身,杨瓒当即让到一侧,恭敬行礼。

    “见过李阁老。”

    “不必多礼。”李东阳表情和蔼,道,“先时送名帖与杨侍读,一直未见过府。今日遇上,正有几言同杨侍读相议。”

    “李相公厚言,下官惶恐。”

    李东阳仍是笑,不再多言,只让杨瓒随他前往文渊阁。

    文渊阁?

    杨瓒吃惊不小。

    内阁所在,是能随便去的吗?

    “李阁老如有问话,下官知无不言。”所以,这文渊阁就不必去了吧?

    李东阳摇头,“不只老夫有话问你。”

    总之,阁老亲自请人,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没得商量。

    杨瓒无奈,嘴里一阵阵发苦。

    先是天子,又是阁老,他今天走的是什么运?

    第四十八章 初交锋

    李东阳当先,杨瓒落后半步,一路走进文渊阁。见刘健、谢迁均在值房内,思及李阁老方才所言,更觉心惊肉跳,惴惴不安。

    这是要三堂会审?

    知道比喻不恰当,却控制不住类似的念头在脑海中翻腾。

    暗暗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杨瓒上前两步,躬身行礼,道:“翰林院侍读杨瓒,见过刘阁老,见过谢阁老。”

    刘健安坐不动,面上看不出喜怒。

    谢迁微微颔首,态度有几分亲切。

    因杨瓒与谢丕是同年,又同列三鼎甲,彼此的关系算得上不错,谢迁对杨瓒自然有几分“亲切”。

    “杨侍读且坐。”

    同年,同榜,都是人脉。

    谢阁老丰姿俊朗,高情逸态,并非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否则也不会高居内阁,成为庙堂鼎臣。

    “三位阁老当前,下官惶恐。”

    杨瓒谢过,不敢坐实,只蹭着椅子边。

    很快,有书吏敲门,送上热茶。

    待值房的门关上,李东阳和谢迁自顾品茶,刘健当先开口,道:“请杨侍读至此,实有事询问,非言辞训诫,无需紧张。”

    刘阁老的话不错,奈何表情过于严肃,眉间纹深如沟壑。

    杨瓒面上保持平静,手心隐隐冒汗。

    在三位阁臣面前,竟比面对弘治帝还要紧张。至于朱厚照……还是不要去想,免得“大不敬”。

    “阁老相询,下官必知无不言。”

    杨瓒再次起身,端正行礼。

    见到杨瓒表现,李东阳和谢迁暗中交换眼色,都有几分满意。刘阁老也不免点头。

    年纪虽小,心性却是沉稳。坐在文渊阁中,面对三人能方寸不乱,实是难得。先帝知人善用,果然没错。

    只不过……

    刘健抚过颌下长须,没错过杨瓒瞬间的僵硬,笑意隐入眼底。

    论起朝堂经验,同上官奏对,还是嫩了些。

    “老夫三人请你前来,实为此篇策论。”

    杨瓒抬起头,见刘健自身后架上取下一只木盒,盒中尽是今科进士的文章。其中一篇,即是杨瓒交给谢丕,又经谢丕送至谢阁老手中的农商策论。

    “此文甚好。虽有冒进不足之处,却不乏可行之议。”刘健道,“尤以南北粮秣运输最善。”

    杨瓒想过多种可能,始终没有想到这种。

    李阁老亲往“抓”人,不问金尺,不问牙牌,也不问他在乾清宫中的“无状”,更不问今日天子不上早朝,改上午朝的因由,只问这篇农商策论?

    说不通,无论如何都说不通。

    抿了抿嘴唇,脑子里缠成线团,额际一阵阵抽痛。

    无论想得通还是想不通,无论三位阁老真实意图为何,最好的应对办法,唯有问什么答什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至万无一失,至少不会犯下大错。

    深吸一口气,杨瓒起身,恭敬道:“南北粮秣运输,下官确有几分浅见。然钝口拙腮,有言不逮意之处,还请阁老见谅。”

    “无碍。”刘健道,“关系国家经济,当直言勿讳。”

    “如此,下官斗胆。”

    策论写在入值翰林院之后,弘治帝大行之前,距今已两月有余。大致的内容,杨瓒都还记得。关乎漕运的观点,今日看来,实在有许多不足之处。

    在翰林院抄录之余,杨瓒曾翻阅过早年文卷。读到漕运相关,更借户部观政之机,向户部郎中请教。得悉内情之后,心中生出诸多情绪,委实难以言喻。

    国朝开立以来,官场自有一套规则,上治下法,延续百年。别说他当时只是翰林院七品编修,换到今日的从五品,也轻易触碰不得。

    本以为,短时间内不会再论究此事。未料到,内阁三位相公竟向他问策。

    真意也好,另有玄机也罢。

    总之,机会当前,不抓住就不是杨瓒!

    杨瓒知道,今日说出这番话,势必会得罪不少人。然有朱厚照令谕之事当前,多得罪些人,实在算不得什么。

    得罪多了,也就习惯了。

    按照弘治帝驾崩前布下的棋局,杨瓒想要继续在庙堂生存,能走的路只有一条:孤臣,直臣!

    思及此,杨瓒心下更定。暗暗握拳,整顿思绪,梳理出条理,开口道:“不敢瞒三位阁老,下官常于翰林院翻阅卷宗,又至户部观政数日,于漕运之事渐有了解,知粮秣草豆,兵甲马匹,往来运输多借水路。”

    “下官斗胆,以济宁州为例。”

    话至此,杨瓒稍停,见刘健三人都听得认真,方继续道:“济宁州为要害之地,设南北二闸。置闸官吏目专管水闸开闭之事。”

    “闸官品级不入流,位卑职轻。往来官豪行于水上,擅自开闭水闸,比比皆是。更有甚者,船停要道,几日不行,对闸官呼来喝去,犹如皂吏一般。”

    “其肆无忌惮,有己无人,何等可恶!”

    以上绝非杨瓒揣测胡言,王忠拔升户科给事中,不久前既有上言,直言济宁州豪商无视闸官,私自开闸,阻滞舟运,拖延边军粮饷,其后更打伤吏目,请朝廷严办。

    士农工商。

    闸官再不入流,也是朝廷选派,手握官印,代表朝廷的脸面。

    一介商人擅自开闭水闸,运舟行船,阻碍边军粮秣,已是有罪。呼喝闸官,打伤吏目,更见嚣张。

    杨瓒可以肯定,这个济宁豪商必有“官方”背景。不是有族人在朝廷做官,就是金银通天,在府州根基牢固,得地方庇护。

    杨瓒举出济宁之例,三位阁老都陷入沉默。

    刘阁老眉间的川字纹更深;李阁老手端茶盏,迟迟不饮;谢阁老则是眼神微凝,颇有些动容。

    “水运闸官倒在其次。”杨瓒顿了顿,话锋突转,“各府州县欺上瞒下,私设关卡,盘剥行商庶民,实比官豪霸占河道更为严重。”

    闸官位低,官豪霸占水路,只要朝廷肯下决心,几道敕令便能解决。而官府借繁多明目设立关卡,征收杂税,盘剥百姓,却是遍及全国各地,积弊已久,难以解决。

    “下官查阅往年卷宗,独一县之地便有诸多条目,其盘剥之厉,遗害之深,实是触目惊心。”

    杨瓒声音渐沉,说到最后,想起殿试时的侃侃而谈,不觉羞惭。

    当日大言商道,十句中有七八句脱离实际。

    商能富国不假,然重农抑商的国策早已制定。重重矛盾深埋,牵一发而动全身。想凭一己之力撼动全局,无异于痴人说梦。

    在大明的时日越久,杨瓒对此的感触越深。

    想做一番事业,就要面对多方阻力。积累不足,贸然触动某方势力,巨浪拍下,只能是粉身碎骨,薪尽火灭。

    文渊阁中,杨瓒抛却顾忌,出言有章,侃侃而谈。

    期间,刘健三人都是凝眉深思,没有轻易打断。

    到了后来,杨瓒将整篇策论的观点详叙一遍,有更正亦有加深。涉及豪强权贵,更是直言不讳,压根没有丝毫避忌。

    三位阁老见识过大风大浪,也因杨瓒的话眉头微跳。

    这位不及弱冠的杨探花,确是干国之器,足令人刮目相看。

    自殿试之后,杨瓒难得如此痛快。

    待他说完,三位阁老并未多做点评,只点了点头,唤书吏将他送出文渊阁。

    头脑冷静下来,杨瓒难免有些后怕。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话出口再不容收回。观三位阁老的态度,算得上有几分满意……吧?

    怀着不安之情走进内阁,一番侃谈,又揣着满腹心事离开。

    杨瓒走在街头,扫过路边高挂的幌子,耳边流过熙攘人声,仍有不确定之感。

    殊不知,在他离开后,刘健三人对坐半晌,忽然同时抚须而笑。

    “年纪尚轻,到底有些莽撞。”

    “马负图言此子古板,有‘夫子’之象,我观却是不然。”

    “哦?”

    “貌似规行矩步,不露锋芒,实则胸有乾坤,有将相之器,王佐之才。”

    “宾之此言是否有些过了?”

    “不过。”

    李东阳摇头,笑道:“先时,我等均不解先帝为何赐下金尺,如今我已是明了。不知希贤兄同于乔可解深意?”

    刘健和谢迁先是微愣,其后双双恍然。

    先帝深谋远虑,金尺当赐此人!

    三位阁老只问策论,于杨瓒怒抽刘瑾,劝说少帝之事半句不提。貌似什么都不晓得,实际已是了然在胸,半点不落。

    接下来几日,朱厚照记挂京卫演武,老老实实上朝,半点没犯熊。

    宣府大同军情稍有缓解,增援的京军已抵大同,仗地势和火器之利,击退鞑靼数次进攻,将鞑靼主力逼回牛心山一带。

    杨瓒至翰林院点卯,每次遇到谢丕和顾晣臣,都能听到类似的抱怨:太子殿下忽然对兵书兴致浓厚,经史子集全都丢到一旁,捧着《孙子》和《六韬》问个没完没了。

    “不瞒贤弟,为兄实是被陛下问得拙言,日日回家苦读兵书,实在是……”

    谢丕苦不堪言,顾晣臣亦然。

    以诗词文章扬名的状元榜眼,捧着兵书苦读不辍,画面委实太美,常人难以想象。

    如果谢迁看到,会不会以为自己的儿子要弃笔从戎,正如当年被王守仁气得肝疼的王状元?

    作为“始作俑者”,杨瓒默默退后两步,下定决心,今后到翰林院点卯,见到谢状元和顾榜眼一定绕道走。

    必要时,值房都可以换一换。

    又五日,天子除服。京城的酒楼茶肆重新热闹起来。

    吏部批条终于下来,许杨瓒回家省亲。

    杨土高兴得蹦高,杨瓒只能苦笑,身负皇命,不查清丹药之事,一天都不能离开京城。

    “四郎,真不能走?”

    “不能走。”

    杨瓒狠心摇头,杨土垂下头,再无心蹦高。

    诏狱中,顾卿正翻看校尉呈上的口供。

    宫中的道士僧人俱被押入诏狱,连日审讯,多数熬不住,胆子被吓破,几乎是问什么答什么。

    供词足有百页之多,牵涉在京道士十一人,番僧十九人。西番灌顶大国师、宪宗信任的真人一并牵连在内。

    更甚者,有僧道供出,太医院内藏鬼蜮,诊治先皇病情,方子虽然对症,用的药却有问题。

    此事非同小可,非但顾卿不能决定,连锦衣卫指挥使牟斌都无法轻下论断。

    “来人。”

    放下供词,顾卿唤来一名校尉,令其迅速往杨瓒府上,将人请来诏狱。

    “杨侍读问起,便言事情已有眉目,请来相商。”

    “是。”

    校尉领命离开,不到片刻,另有一名百户匆匆请见。

    “千户,数名番僧道人纠集狱外,意图不明!”

    番僧道人纠集?

    顾卿沉吟片刻,当即按刀起身,道:“随本官来。”

    他倒要看看,这些僧道聚集诏狱,意图为何!

    诏狱门前,数十名僧道盘膝而坐,或执拂尘,或敲钵盂,念诵经文声不绝。

    百姓不敢靠近,多围拢在四周。

    随人群数量增多,有虔诚信徒认出僧人中有西番大国师,道人中有宪宗皇帝亲敕封号的陈真人,当即跪地伏面,口中念念有词。

    京城之中,诏狱之前,从未出现过此等场面。

    僧道不动不怒,只是安坐在地,一味念经,纵然是锦衣卫也轻易奈何不得。

    丹药之事尚在暗查,僧道勾结藩王,只有口供,尚无实据。

    诏狱前的僧道,虽有居心叵测之徒,亦有德高望重之辈。无凭无据,锦衣卫也不能当场抓人。否则,六科和都察院的上言能淹没乾清宫。

    见顾卿现身,番僧中一人眉眼稍抬,暗黄的眼底闪过狠意,嘴角现出一抹讥讽。

    “方外之人,不涉尘事。”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虎狼之类终下地狱!”

    两句话出口,犹如泼下沸水,人群顿时哗然。

    因圣祖高皇帝之故,僧道在大明的地位向来超然。新帝登基不过几日,锦衣卫竟开始抓捕僧道?

    “千户,事有不好!”

    百户低声出言,顾卿握住刀柄,手指收紧。

    看来,这些僧道的目的不是救人,更不是说理,而是欲将事情闹大!

    朱厚照将事情交给杨瓒,为的就是“暗查”,尽量隐瞒先帝服用丹药的消息。经僧道这么一闹,此事必定瞒不住。

    这些僧道是受谁指使,如此有恃无恐,真以为锦衣卫不敢拿人?

    漆黑眼底闪过冷光,无形戾气似能伤人。

    百户不由得倒退两步,搓搓胳膊,看向犹不知死活的闹事之人,竟生出几许同情。

    惹怒了这位,合该先备好棺材。

    杨瓒到时,人群已里三层外三层,将诏狱围得水泄不通。

    透过喧闹的人声,诵经声仍清晰可闻。

    “杨侍读,且这边走。”

    看到人群,校尉也是皱眉。穿不过正门,干脆引杨瓒走向开在围墙边的暗门。

    “稍等。”

    杨瓒摇摇头,没有急着进诏狱,而是站到人群外,选定一块方石,抬步站上去,居高俯视诏狱门前的情形,眸光微闪,若有所思。

    片刻,示意校尉凑近些,低声道:“你且去顾千户那里,这般……”

    校尉先是不解,旋即恍然大悟,眼睛越来越亮。

    难怪听人说,读书人心有七窍,果然不虚!

    见校尉穿过人群,杨瓒迈下方石,快步走向校尉所指的暗门。不等他摸到墙面,人群中忽然传来几声高喝,诵经声乍然停止。

    随即,锦衣卫悍然冲出狱门,当着众人的面,将供词中的几名番僧和道人拖入诏狱。

    余下僧道非但没有阻止,反而站起身,恨不能当即同这几人划清界线,百姓也是众口唾骂,先前有多尊敬,现在便有多痛恨。

    “鞑靼奸细!”

    鞑靼连年犯境,宣府大同的快马每隔几日便入京飞报,正是同仇敌忾之时。

    “奸细”二字出口,锦衣卫抓人立刻名正言顺。

    即便是口说无凭,漏洞百出,群情激奋之下,有心人也休想再轻易挑拨是非。

    只不过……

    杨瓒看向诏狱前的顾卿,心中又升起额外的焦虑。

    这事恐怕比他之前想的更为棘手,背后之人,也远比预料中的更为狡诈。

    第四十九章 严惩

    “鞑靼奸细”被锦衣卫捉拿,余下僧道无心念经,更不愿沾上干系,均起身匆匆离去。

    见状,围在诏狱大门前的百姓神情各异,多交头接耳,对僧道指指点点。

    可以想见,今日之后,京城必将流言风起。是好是坏,一时也难以判断。

    杨瓒敲开暗门,由一名校尉引路,穿过两堂,直往后堂刑房。与前次相比,四周景色并无多大变化,心情却已大不相同。

    迈过厅前石槛,门轴吱嘎轻响。

    室内窗栏紧闭,不见烛光,视线陡然变得幽暗。

    “杨侍读小心脚下。”

    校尉出声提醒,引杨瓒穿过大厅,走向左侧一间暗门。

    又是几声闷响,暗门开启,火光乍现。

    杨瓒下意识举袖,眯起双眼,足有五秒,方才适应突来的光亮。

    “杨侍读稍待,卑职前往通报。”

    校尉话落,留杨瓒独在廊下,闪身离开。

    诏狱之内,厅堂厢房皆经过改建,暗门密道遍布,通往囚牢的回廊更是如此。无人引路,胆敢擅自闯入,十成十会迷路。

    杨瓒知晓厉害,自不敢轻闯。

    少顷,校尉折返,态度愈发恭敬。

    “穿过这道窄门,再行数步即是狱中刑房。杨侍读自行即可。”

    “刑房?”

    “是。”

    校尉应声,并不多做解释。

    杨瓒咽了口口水,迈开脚步,寻至刑房。

    比起三堂回廊,刑房极是宽敞,却更显阴森。

    三面青色石墙,仅在门上开一扇窄窗。沿墙面凿出整排凹坑,插入十余支火把。随冷风流入,火光微摇,扯动墙面倒影,似张牙舞爪的凶兽,直令人毛森骨立,不敢近前。

    刑房内缚有数人,均是之前在诏狱门前闹事,被锦衣卫抓捕的僧道。

    五六名校尉力士手持钢鞭,打量着地上的人犯,目光森冷。看其架势,似在估算从何处下鞭,用几分力道。

    靠东侧墙边摆有一张圈椅,顾卿正坐在椅上。

    大红锦衣同青色砖墙形成鲜明对比,犹如丹砂浸染纸上,轻易刺痛人的双眼。

    听到门边声响,顾卿转过头,眉峰眼尾晕染冷意,映着摇动的火光,竟有几分道不明的邪气。

    “杨侍读。”

    “顾千户。”

    杨瓒颔首,按下陡增的心跳,略显僵硬的走进刑房。

    他佩服曾在囚室中留名的前辈,这样的地方,别说行刑,只是身在其中,就令人不寒而栗,毛发皆竖。

    能扛住锦衣卫和东厂的手段,坚贞不屈,石赤不夺,必定是铜心铁胆、钢筋铁骨的猛士,真汉子!

    “杨侍读出计相助,顾某尚未谢过。”

    “千户无需这般。”杨瓒扯了扯嘴角,头皮依然有些发麻,“几番得千户相帮,不过斯须之报,实在当不得千户这声谢。”

    “杨侍读客气。”

    杨瓒再拱手。

    美人带刺,依旧是美人。

    不过几句话,便让他忽略周遭情形,心跳指数再次攀升。

    没救了,当真没救了!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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