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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阅读6

    君恩[出书版] 作者:楼雨晴

    了心要与自己了断,没第三条路。

    他咬牙。「留在观竹院。没你允许,我不会出现碍你的眼,这样成了吗?」

    「意同呢?我教养,还是你带在身边?」

    真要切割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就是了?

    「我这种忘恩负义、不择手段的恶人,能把孩子教得多好?你留在身边!」

    严君离点头,神情麻木地回灵堂前焚烧纸钱,盼父亲一路好走,在彼端也能衣食无缺,这已是他这不孝儿,如今唯一能做的补偿与赎罪。

    「哥……」前头那人不应不理,严知恩心知,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能对他说出心里话了。

    「我知道你没有办法谅解我,但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纵是有千般错,也不曾想过要让你痛。袁青岚……你不在乎她,她也不在乎你,最多就是损了你颜面,总好过娶她,赔上一生。老爷……我并没预料到会变成这样,我只是想气他,也激激你,我、我……」喉间一哽,哑声吐出真心。「我只是想回去、想回去而已……你为什么不明白……」

    他想要回去,回到严君离身边,像过去那样,有人宠、有人用带些无奈的温柔笑容看着他,叹道:「再惹事,真不管你了。」

    可是每一回,他闯了祸,也没一次真的放他不管。

    他不是真的那么难管教,刻意惹些鸡毛蒜皮大的小事端,只是为了看那一记无奈又带些纵容的表情,让他感觉自己被全心全意地宠着。

    直到这一回、这一回……

    他以为,惹些事端,逼得严君离忍无可忍,就会将他拎回去,看好他、管好他,不让他再胡来,他只是、只是……

    「我只是……想你而已,我不是真的要报复什么,我是怕你……不要我了……」所以用尽手段,逼得他不得不要,不得不管。

    可是到最后,却只逼得他真的不要,真的不管。

    「哥……你原谅我……看看我好不好?」他哽咽得难以成言,无声哭泣。

    严君离不曾回头,从头至尾都没看上他一眼。

    那声音有满满的心慌痛楚,但他已自顾不暇,再也承载不了谁的痛。

    哀伤至极,已无泪可流,无心可悯。

    他在身后,站了很久、很久,严君离依然不言不语,持续地为父亲焚烧引路钱,不曾回头看他一眼,仿佛除此之外,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教他关注。

    他站得脚麻了,心也是一片麻木,他知道,这回就是站上一辈子,也等不到严君离回眸了。

    悠悠晃晃出了灵堂,步履虚浮,一时间,竟想不起该往哪里走。

    哥――不要他了,这回无论他怎么做,都不会再理会他,将他彻底逐出生命之外……脑海,全教这样的事实占满,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他,真的失去严君离了,彻彻底底。

    ◇◆◇

    办完严老爷的后事,严君离依言回到观竹院,从此不曾再踏出一步。

    外头绘声绘影传着严家正主儿遭幽禁一事,严知恩由着谣言满天飞,声名狼藉也不曾自清,而另一位当事人,更是处之泰然,未置一词。

    奶娘依然会不定时回观竹院,一来关切他是否一切安好,二来转述严知恩的近况,虽然他一再说明,当初让奶娘过去是为关照严知恩起居,不是监控对方举动,可奶娘每回前来还是会多言上几句。

    「……病好些天了,白日忙着店铺子里的杂事,晚上还要看帐,也没能好好歇会儿……」

    奶娘的声嗓有一搭没一搭地掠过耳际,他没怎么专注,半蹲坐在铺了棉毯的地面,全心全意看顾眼前满地爬的胖娃儿,以免孩子磕磕碰碰地伤着。

    今儿个意同周岁,他简单办了小小的抓周,小胖娃在琳琅满目的器物中爬来爬去,也没真挑中什么。

    奶娘加重语气,又道:「前些天,我夜里起身,四处巡巡,发现他不在房里,找了好半夜,才发现他一身湿淋淋的,缩在池边的大石旁,哭得像个迷路的大孩子。

    「我问他怎么了?他哑着声,只会一遍遍说:「哥……不要我了……」我还想再问清楚些,他又跳进池里,也不知找什么,怎么拦也拦不住,直说:「找不到、我怎么也找不到……什么都没有了。」……」

    在外头的人看来,他是狼子野心、夺尽一切,看似什么都有了,可是看在她老婆子眼里,他是失去一切,什么都没了,那无家可回的迷惘孩子模样,让人看了都于心不忍,她实在无法相信,向来最心疼他的少爷,真狠得下心不予理会?

    可是说了这么多,少爷也只是听着,没要她住嘴,也没表示什么,表情波澜不兴,也不晓得是否有听进耳。

    如今对他来说,天大的事,似乎还不如关注孩子的抓周来得重要。

    「我知道他这回是做得过火了些,可他也悔了,看你要怎么罚他,他都甘心领受,再不惹你生气。你也知道,他向来只听你的话,谁都不看在眼里,独独在意你,你不理他,他都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了,都那么多年的情分,你就原谅他,别教他――」

    「奶娘。」他淡淡地,阻断话尾。「人命,不是悔了就能回得来。」

    「……」奶娘一窒。以往,不管他犯了什么错,少爷都能包容,只是这回,真是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了,怕是没那么轻易过去。

    「往后,这些事不必再告诉我。」眼不见、耳不闻,心自能清。如今的他,只想守着平静日子,再不问是非。

    心知多说无益,奶娘叹了口气,返回听松院。

    严君离谝屡壅欲起身,感觉袖口一紧,垂眸见那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挑的娃儿,一双小胖手独独抓住他,紧紧揪牢袖口不放。

    他心房一紧,泛起不知名的酸楚疼意。

    许多年前,有个人也是如此,什么也不要,独独抓牢他衣袖,总是仰着清亮的眸子望他,上哪儿都牢牢跟着……

    张臂将娃儿搂抱入怀,指掌轻轻抚过那张肖似的俊秀脸容,不愧是父子啊!他们……真的很像。

    他低低一叹,轻喃道:「你可千万别学你爹那又倔又拗的臭脾气,我是经不得再硬生生折腾这么一回了――」

    ◇◆◇

    岁月悄然,无声而逝。

    不问世事的年岁,于严君离而言并不难挨,他将全副心思放在教养孩子身上,日子过得平静安稳,无欲无争,便不会有是非纠葛。

    他遣退了观竹院多数婢仆,以往是父亲的坚持,否则他贪静的性情,其实不爱那些个排场,如此刻般,低调简朴,没太多闲杂人等在院内走动,甚好。

    此举,自是又惹来外界闲言,尽道他备受欺凌苛待,严知恩硬气地不吭一声,日子久了,也就没人再提起这些个蒙尘旧事。

    如今世人只知,当家主子是严知恩,多少人仰他鼻息、看他脸色过活,谁还敢再多说他一句不是?观竹院里的严君离,也渐渐被淡忘,少有人走动,也再无人提起。

    这世间,不就是如此吗?谁能真正执着一辈子?再深的恩、再沉的怨,也会随着岁月,深埋在陈旧记忆底下。

    整整六年,他一如当初所言,不曾踏出观竹院一步,那人也信守承诺,没再出现他眼前,同住严府,却是生死不相见。

    一开始,奶娘还会来,说说严知恩的近况,也不管他想不想听。

    于是他知道,严知恩把严府的家业打理得有声有色,店铺子一家拓展过一家,但也不忘赈粮济贫、造桥修路,每年必往庙宇小住,茹素斋戒,发愿抄写百本经书。

    有人说他沽名钓誉,也有人说他亏心事做太多,做点善事以补罪愆,这些他都不管,只是拼命地赚着大把银两,又大把大把地撒。

    除此之外,他私生活极其放纵,酒与色不曾少沾,除却几段风流韵事,妓院、甚至小倌馆也不曾少去,一年比一年荒唐,男女不拘、荤素不忌,私德败坏。

    也因此,年已二十有七,婚事依然没个谱,县城里头稍有家底的正经人家,谁敢将千金闺女下嫁这般无行无德的浪荡子?

    这些严君离都知道,听进耳里,却从没表示过什么。

    直到去年,奶娘年事已高,严知恩不舍她再忙碌操劳,备上大笔钱财让她回故乡去与家人团圆、颐养天年,此后也只有年节会再上严府来走动,探望这两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再隔年,自幼便照料着严君离生活起居的大丫鬟掬香有了对象,他便也作主让她离了严府,成亲过她全新的人生。

    他与掬香的情谊,不同于一般主仆,她是打进了严府便跟在他身边侍候的,连名字都是他给的,见她能有好归宿,他是以兄长之名将她嫁出严府。

    那一日,掬香哭成了泪人儿,再三跪地拜了又拜,感念他这么多年的恩德。当丫鬟的,生来命贱,早认了要任人捏圆搓扁,她是幸运遇上了个仁慈宽厚的主子,从不曾让她委屈、受糟蹋,末了还以兄长之名为她主婚。

    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不能有好报?她要走了,往后谁来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这冷冷清清的观竹院,谁还记得有他?

    严君离对此倒是看得极淡,浅笑道:「我有手有脚,不需要人伺候,这几年,我身子不是好多了,也鲜少再生病。」

    也许是远离了俗事纷扰,放宽心怀,自然便百病不生了。

    只是――偶尔会感到些许凄清寂寥。

    岚儿走了、爹走了、奶娘走了,现在连掬香也走了,他生命中最亲近熟悉的人都一个个离他远去,除了小小的意同,他身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现在,全副心神都放在教养意同上。学过一回教训,他对意同的教养不再那么百般宠溺,该严格时,他从不让步;该关怀时,也懂得适可而止,就怕把他性子养得跟某人一样,任性固执得教人头疼,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因此,意同敬他、爱他,却不至于放肆无状,小小年纪便乖巧懂事、深知分寸,善体人意得该教某人汗颜到天边去。

    意同已慢慢晓事,关于身世他从没瞒过意同,血缘是天定,他无权悖逆伦常,也说过,他该去与自个儿的生父熟识、亲近些,父子俩同住一处,却是形同陌路,未免悲哀。

    何况,孩子年纪尚幼,他自个儿避世,不代表意同也得陪着他一生困在这观竹院里头。

    意同偶尔会问,亲爹是个什么样的人,由他口中,去描绘父亲的具体形貌。

    一开始,他总是不知该怎么说,他以为会很难,试着开了口,一句、两句……慢慢地,也就愈说愈顺口。

    那个人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直都很鲜明,不曾模糊过,无论是性情、面容、还是那一度让他伤透脑筋的怪脾气。

    他很意外,一路说来,竟能如此平和,淡淡地,没有太多纠扯疼痛的情绪,将那人在心中存留的记忆,拓印到儿子脑海,让严知恩的孩子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意同说,他不想考取功名走仕途,而是想从商。

    他告诉意同,士农工商,商人是敬陪末座,不会受到太多敬重的。

    意同却回他:「可是看一文钱在自己手中转出百文、千文、百两、千两,这比较好玩啊。」

    「……」他曾考过功名,但并无心仕途。爹也不赞同,说他宽厚正直的性子,在官场只会被生吞活剥,走上仕途不见得就好。

    他想,他是没太多东西能教给意同了,但严知恩可以,既然孩子想从商的话。

    近来,他开始正视这件事,让幼童长年待在观竹院并不妥,孩子需要接触不同的人、事、物,开拓襟怀与视野,如此长期下来,只会将意同养得封闭内向,这不是他乐见的。

    他思考着,或许该让人传个话给严知恩,让他将意同带在身边好好栽培,未来或许也能与他一般,成为出色的经商人才。

    只是――意同这一走,就真的只剩自己孤身一人了……

    尚未将心底的盘算付诸实行,那一年才刚入秋,他便感觉到身子有异。

    许久不曾出现过的胸闷与疼痛感,一缕、一缕袭来,到最后,密集得连每一寸呼吸都窒疼难当。

    这发病前的预兆他并不陌生,只是这几年冬天都安然度过,几乎要忘了还有这道陈年宿疾,今年才刚入秋,便来势汹汹得教人措手不及。

    像是累积了数年,一次爆发,病势来得又快又猛,难以招架,当天夜里,他就发起高热,半昏半醒的意识里,仍挂念着身边有孩子,意同不曾见过他这副模样,怕是吓坏了。

    「父亲、父亲――你怎么了?」耳边,是孩子心慌的叫唤,小小的手掌覆上他的额。

    以往还有掬香,现在连掬香都嫁出去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饶是再早熟懂事也无法处理这种情况。

    他张口想回应、想安抚孩子的情绪,却是力不从心,模糊的视线中,见孩子抹了泪,突然转身往外跑――

    意同……

    气如游丝的音浪,被卷至无边黑暗中,彻底夺去他最后的神识。

    卷四 知恩

    「为你取这个名,不是提醒你要回报我什么,只是单纯希望你快乐,对我而言,唯有知恩知足,心灵才能有真正的宁静与喜乐,不愿未来那些恩怨是非,把你今日最单纯的赤子之心给扭曲,遗失了最初、最单纯的喜乐。」

    「这些话……」严知恩喉间哽了哽。「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那他或许……便不会为了斗气,而犯下那些让他无法原谅的过错。

    「我以为……你是懂的。」

    四之一 相思漫漫几时休

    折腾了大半夜,严君离病势稳定下来,退了热,如今正沉沉睡去。

    严知恩静立床畔,凝视着那张沉睡面容大半夜,而后,终于有了动作――

    轻轻地,像是怕扰了谁,小心翼翼过了头地在床边落坐,倾下身,不敢真正靠上,只以蝶栖般的力道贴上他心房,感受那微弱的跳动、与温度。

    「你就――这么恨我吗?」低抑地启了口,沙哑嗓音满布痛楚。

    都病成这样了,也不肯跟他说一声,真那么决绝,宁死也不见他?!要不是意同机灵,知道要来找他――他打了个寒颤,完全不敢想象后果。

    门边传来声响,他迅速坐直了身,见孩子迟疑地站在那儿,一如只身跑到听松院来找他时那般,充满惊惧、惶惑的不确定感。

    他知道这个孩子,以往严君离会让掬香带着意同出来走走看看,他曾在远处瞧过几眼。

    他招招手,让孩子过来。

    严意同踩着小小的步伐靠近,抬头仰望他,轻轻喊出声:「爹。」

    父亲说,虽不知是哪一日,但见到了一定要喊人,他听话。

    严知恩当下说不错愕是假的,他没喂过这孩子一顿饭,更没教过孩子什么,不曾付出分毫,孩子却完全没有挣扎地认同了他。

    他知道,那是严君离教得好,让孩子知足喜乐、心灵平和,不懂怨恨,不像他――这一生失败透顶。

    他张臂将孩子抱上腿膝,问道:「掬香呢?」怎会让一个孩子惊惶失措,半夜奔波?大人都干什么去了!

    「嫁了。」

    「几时的事?」

    「年初的时候,父亲作的主。」

    也就是说,大半年有了。

    以往,因为有掬香在,他信得过,这丫头对严君离是绝对的忠诚,真出了什么事也会找他,谁知掬香离开严府,却完全没人告知他。

    他又问了几个问题,才知这偌大的宅院,除了父子俩,便再无其他,日常用度,仆人只是如期送来作数,哪管得里头的人死活。

    他听得胸口抽紧,绞痛不已。

    这就是严君离要的吗?不准他过问、不让他插手安排任何事,就是为了过这种婢仆轻慢、死活无人闻问的日子?!他自己不在乎、不计较,可一旁的人有多难受,他知道吗?

    一双小手爬上他颊畔,轻轻抚拭,他这才惊觉,泪已潸然。

    「爹是不是――很担心父亲?」

    很怪的语法,但他听得懂。

    「嗯,很担心。」

    「那为什么……都没有来看过他?」

    掬香出嫁前,私底下偷偷跟他说,如果有什么事,就到听松院找知恩少爷,但是不可以让少爷知道。

    他那时,其实很疑惑。「他会理会吗?」

    「会,一定会的,再也不会有人比知恩少爷更在乎,以后你就会知道。」

    不必等以后,他现在……好像就有一点点知道了。

    爹看着父亲的时候……就很像他以前犯了错,怕父亲不再喜欢他、想哭又不敢哭出来、怕被父亲听到时的样子……大概就是那样了。

    他去的时候,本来很担心,怕被赶出来,而且爹在审帐,看起来很忙的样子,要是被打扰会不会不高兴?

    他还在烦恼要不要喊人,爹就发现他了,完全没有疑惑他是谁,就开口问了他怎么半夜跑来这里?

    知道父亲生病,爹连一瞬都没有耽搁,好心急地赶过来,他在后面追得好辛苦,半途还跌倒,爹看见了,回头抱起他又继续跑。

    那是他第一次给爹抱,有点惊讶,但是――感觉还不坏。

    他有点懂父亲所形容的那个爹了――那个看似冷漠又难以亲近,可心其实很温柔的人。

    严知恩思索着,要如何解释才能让孩子明白。「这里,我不能来。」

    不是不想,是不能。

    「我会调派几个人手过来,你父亲如果不同意,你就告诉他,你需要有人照顾。往后有什么事,你就像今天一样去听松院告诉我,我会处理,知道吗?」

    「知道。」严意同乖巧地点头,目光飘向床榻上的父亲。「……会没事吧?」

    「当然。」他迟疑了下,将掌心压上孩子头顶,轻轻揉了几下,不忘给予肯定。「你今天做得很好。」

    「是吗?」没想到会被夸赞,小小心灵有些受宠若惊。

    他顺势将孩子压往心窝处,动作僵硬地拍抚了两下。「睡吧。」

    他没哄过孩子,不确定这样的力道、这样的姿势正不正确,初始有些不自在,多试几下后,也就顺手了。

    看孩子在他怀中安心闭上眼,小脸逐渐萌生睡意,他拍抚的力道不自觉再放柔些许。

    原来,这就是当爹的感觉。

    这孩子样貌生得极好,一年一年大,长得愈像他,他不懂,严君离若真恨到至今仍无法谅解他,看着这张与他肖似的面容,如何疼得下去?像这样抱着孩子在怀中安睡时,脑子里又想着什么?他就不怕――再养出第二个没心没肺、恩将仇报的严知恩吗?

    可他却尽心尽力,将他的孩子教得极好,甚至从不讳言孩子的身世,就怕意同不认得爹……

    他必然是盘算过要将孩子送回到亲生父亲身边的,否则不会教孩子一开口就喊爹,那他这些年劳心费神的教养,又是为何?

    「严君离,你究竟在想什么?」为何说尽决绝之言,态度强硬地要与他断情绝义,却又还为他做这么多?

    严君离不会不知道,他若有丝毫软化之意,只消释出一点点讯息,自己半夜也会飞奔而来,至今仍不敢妄动,只能时时望着观竹院的方向,却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就是因为严君离从来都没有表现出一丁点想原谅他的意图,他怎么敢?!就怕再出差错惹恼对方,这回真要避到他一辈子也见不着了……

    ◇◆◇

    恍惚中醒来,有一瞬不知身在何处。

    摇曳烛火显示,此刻是夜半时分。

    他撑起沉重的眼皮望去,朦胧光源下,桌前背向他的身影,熟悉却又有些陌生,他一时没能认出。

    那身影回过头,对上他的目光,下意识地退了步,想避已来不及。

    那心虚不安的表情他倒是很熟悉――简直就是太熟了。

    几乎是有些无奈地,他叹出一口气。「小恩,你又闯了什么祸?」

    严知恩怔了下,第一时刻没能回话。

    「自己坦白,我现在还没精神罚你。」

    「……很多、很多。」严知恩低道。犯了那么多错误,惹他如此伤心,哥还能原谅他吗?

    严君离虚弱地又垂下眼睑,抚着滚烫的额,一身的高热,让他连声音也沙哑着,轻如游丝。「自个儿去抄书,该抄多少遍,摸着良心自己斟酌。」

    真是的,一刻没盯着,就给他惹事,真教人放心不下啊!

    严知恩眸眶一热,感觉仿佛又回到年少时期,那个倔傲脾气的他、还有无奈却又始终包容的兄长,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会无条件原谅……

    「我抄、我去折桂院跪祠堂,你身子不适,别跟我动气。」他连忙端来小泥炉里温着的汤药,一匙匙喂着。

    这动作他做了太多回,极上手,连一滴汤药也没溢出。

    喂完药,又拧了巾子覆上他额面,沁入肌肤的凉意稍稍解了郁热,他舒适地喟叹出声,轻道:「别忙了,去睡吧,让掬香进来伺候就好。」

    「再一会儿……」

    「你啊……」

    他哪会不晓得,嘴上说着再一会儿,每每都熬着看顾他到天亮,没见他好转,自己怎么也不肯安心歇下。

    「别净顾着我,书还是得读,春秋三传读熟了没?」

    春秋三传,那是他十来岁时的事了。

    「都熟了,等你好了可以考我。」严知恩有些鼻酸地应声,顺着那人病得迷迷糊糊、错置了时空的思绪走。

    「还有,让让青岚,别以为我不晓得,你老是惹哭她,男孩子要大度些……还有、还有,爹那儿避着点,我……」

    「我都知道。哥,你安心养病,我会乖乖的,不惹事。」

    「就会说好听话安慰我……」哪回真做到了?真要教他不操这个心,怕是一辈子都做不到。

    或许是病中弱了防线,许多放在心中、从不曾告诉过对方的话,就这么吐露而出――

    「奶娘老是叫我别太宠你,说是会把个性养得无法无天。瞧瞧你娃儿时期多乖巧可人,贴心又懂事,也不知怎地,愈大愈别扭,谁的话也不听了,全是让我给惯坏的。

    「但我想,我是明白的,在这里,有谁是真心待你?奶娘尽心照顾,那是因为我的吩咐,除了我,没有人会爱你,他们只会一次次提醒你,寄人篱下的悲哀,告诉你要记得我的恩泽、知恩图报,你心里并不好受。

    「可是小恩,我要告诉你,为你取这个名,不是提醒你要回报我什么,只是单纯希望你快乐,对我而言,唯有知恩知足,心灵才能有真正的宁静与喜乐。瞧,最初的你只要一颗红枣、一碗甜汤,就能笑得那么娇憨可爱,我只是希望你能记住这些美好的时刻,不愿未来那些恩怨是非,把你今日最单纯的赤子之心给扭曲,遗失了最初、最单纯的喜乐。」

    「这些话……」严知恩喉间哽了哽。「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那他或许……便不会为了斗气,而犯下那些让他无法原谅的过错。

    「我以为……你是懂的。」严君离顿了顿,泛起一抹好温柔的笑。「小恩,你是我心头最柔软、最美好的一部分,那是谁也抹不掉、剜不去的,当你觉得落寞的时候,就想想,他们都不在乎你,但我加倍给了你那么多、那么多,足不足够?足不足以填你心底那块黑洞、以及不被爱的忧伤?」

    所以,他才会总是无法对他生气,把他给宠上天,不是因为愧疚、不是要代父赎罪,单单只因为,他是他心头的一块肉,谁也无法取代。

    泪水模糊了眼眶,严知恩倾下身,将脸埋进他胸壑,哑声道:「够了,很够、很够……」

    严君离抚了抚他的发,又续道:「还有爹,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他是我的父亲,就算负尽天下人,也没负过我。每回,为了你与他对立、怒目相向,过后回想心里总是难受,数夜难眠,倍觉愧对他。

    「很多事情在理智上,我知道他做错了,也知他亏欠你,可是小恩,你能不能看在我的分上,莫与他计较?你们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见你们互相伤害,我的心是两面切割,苦不堪言,你知道吗?」

    「对不起,是我不懂事……」要是能更早懂得,就不会让他夹在父亲与自己之间为难纠扯、不会任性而为,最终伤透他的心。

    严君离笑了笑。「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不会真做出恶事,最多就背地里小小整他几回……」像是想到什么,眼眉都笑弯了。「前几日你是放了什么在他的澡桶里?」

    臭了爹三日夜,没人敢靠近,他得知后,心情是五味杂陈,都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逐臭丸,兼之药引――本人的童子尿。」那可是他专程去街角回春堂向老大夫要来的,一旦沾上体肤,味道没那么容易去掉。

    代价是让严君恩罚抄了五十回的论语述而篇,追加把那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复写一百遍。

    严君离既好气,又好笑,谈了好一会儿话,有些倦了,体力不支地垂下眼睑,感觉身畔有人偎靠而来,意识陷入黑暗前,还想着该催促对方快去歇息,小小年纪可别就熬坏了身子……

    ◇◆◇

    真正有了清醒的意识,是在三日后。

    轻浅的对话声传入耳里,由挂起的纱幔,隐约可见外室一大一小的身影。

    严意同每日都要来探上数回,问父亲醒了没,他也不厌其烦给予同样的回应:「还没!你做好自己的事,这里我会顾好,不用你操心。」

    「我怕你顾不好――」

    「你就顾得好吗?少找借口偷懒,文章默完没?」要是严君离醒来,发现有人怠惰了课业,怪罪下来他可担待不起。

    「默好了。我写给爹看。」

    「嗯哼。」不置可否地看着小家伙端来文房四宝,研了墨便埋头默写起文章来。

    静观了一会儿――

    「不对,这笔划错了。」他突然出声,就着孩子的手,纠正过来。

    严君离抬起一掌,掩住双目。

    也许是窗外灿灿烈阳,把他意识也照得昏乱了,他怎么会看见严知恩出现在这里,还那么有耐性地督促孩子学习?他是那种除了他和自己,其余任何人、任何事都不看在眼里,也漠不关心的人啊!

    就是因为这样,虽然想过要将意同送回他身边,也一直迟迟下不定决心,怕他根本无心教养意同。

    严君离只当是自己病得糊涂了,这几日脑子昏昏沉沉,做了许多凌乱而片段的混乱梦境,一下子看见童年时期的小知恩,乖巧又温顺,没有如今这一身的刺、以及防备乖张。

    然后一转眼,又变成少年时期的知恩,那道说着要陪他一辈子的缠绵音律、深情眼神,还说――

    「你就是让我等上一辈子,我也跟你耗。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不变的执拗与坚持。」

    颊容微微泛热,分不清是懊恼抑或其他,却无法否认,多年后再听此言,心房难言的怦动,已难再自持。

    外室的谈话声依旧断断续续传来,他移掌望去,影像未曾消失,严知恩真的在照顾孩子。

    从没料想到,小恩也能当个好爹爹,管教孩子虽不假辞色,却是毋庸置疑地用心,那画面温情得几乎刺痛了他的眼。

    他知道只要他愿退上一步,这美好得教人心痛的画面,就能够永远留在他生命中,但――他如何能?

    「好了,去找芸香吃早膳,吃完早膳再帮我去听松院找总管,吩咐他把帐本送过来。」

    严意同瞄了瞄桌上那叠得好高的帐本。「这些爹都看完了?」小脸不小心露出一丝崇拜,旋即又忧虑道:「那爹不是一晚都没睡吗?」

    男人伸手拍拍不及他腰腹高的孩童。「不必急着同情我,不久的将来就轮到你了。」

    严意同不解。「可是――我听大家说,严家不是已经很有钱?」为什么还需要那么辛苦、赚那么多银两?

    小兔崽子!才多大年纪就想着坐享其成。

    「我告诉你,家里有你父亲,银票是用烧的,你最好现在就有觉悟,赚钱能赶上烧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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